美人花语——钟无艳,又名钟离春,齐宣王王后。因相貌极丑,年过四十岁而未嫁。自请见齐宣王,针砭时弊、陈述危难四点,为宣王采纳。于是拆渐台、罢女乐,退谄谀、进直言,选兵马、实府库,并立之为后。
荒坟古道,枯骨凄凉。
一支素笔,描描画画。阴风起处它搁了笔,唇角泛出一个邪魅的笑。
手中描画的,是它以鬼身行于世间却无人能挡的锐器。只因朱砂笔上略施脂粉,则可令天下翻覆、江山倾倒。
触手,却并非坚硬如刀枪剑戟。原来,那无坚不摧的杀人利器,是一张冰冷的美女皮。
同样,上天在决意派每个柔弱女子征战后宫时,也给了她们这样一件利器。运用得好,可以使江山改颜更色,令天地掌中翻覆。自古妃嫔似乎无一例外,都是世间罕有的绝代佳人。仅仅为了能够得君一回顾,不惜饿成楚腰、裹足而舞。
那一张皮,是行于世间最好的伪装与最大的诱惑,也是能在三千佳丽的后宫中得到荣宠的保障。
就是因为这一张皮,使原本皆为水做的骨肉在男人眼中分成了三六九等。传奇理应与美人相关,而容不得丑女一丝一毫的存在。即便是有,也多半含了戏谑讥讽意。
仿佛,一切恩爱与美好的基础,都是那张美艳不可方物的皮。
然而,她的出现却仿佛是上天给天下红颜开的一个玩笑。她的出场于后宫,宛如误入群芳谱的一滴乌墨。无论何时何地,她于美女如云的后宫中的出现,一眼便能让人瞠目结舌。
她的知名,亦是因为容貌。却不是因为绝色倾城,而是因为后宫之中,从没有过像她这般丑陋的女子。史书中以“极丑无双”来形容她的相貌,只因她在那后宫花谱内的骤然出现,便注定了不会被历史遗忘。
极美与极丑的,总这样容易叫人记住。淡忘的,总是平凡的大多数。
因她相貌的知名,久而久之形成一句恶毒的骂人语——貌似无盐。
无盐者,无颜亦无艳。于是,后人们习惯称呼她的另一个名字,钟无艳。
那一日,年至四十还未出嫁的她只身求见齐宣王,要求充当后宫打扫劳作的宫女。宣王听闻后兴趣大发,竟吩咐她入宫觐见。
面见齐宣王后,她直陈他的过失,言语针砭时弊,入木三分,言语间慨然有丈夫英豪气。一语毕,齐宣王大为激赏,在众人惊愕万分的目光下,竟封她为后。
一代丑女钟无艳,就这样成了齐国最具传奇性的王后。
仿佛是对美色的最大讽刺,在各国群芳争奇斗艳渴望赢得更大政治筹码之时,竟被乡间无名野草捷足先登。那粉面含春的面颊此时定是诧然而惶惑,人皆言女子无才便是德,貌却是四德之一,美女云集的齐国后宫,凭何能让她一介丑女兴风作浪?
钟无艳的横空出世,也令男人世界中以貌取人的法则被打破。一时之间,齐国上下因为这一个貌丑无双的女子而舆论哗然。
面对着那些自诩貌美而不可一世的女子,钟无艳的成功得到后位真是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我一直好奇她的初衷,是什么让她一介村妇不惧一切千里来此。她虽有丈夫英豪气,却不必跋涉千里,只单纯为了痛陈兴亡利弊?
答案简单明了,或许只因为她的不甘。旁人眼中的丑女从来该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断不该有出来现世的一天。在他们眼中的她,理应安于成为一桩笑话,孤苦度日。可胸中经纬万千的她不甘心在人们的冷眼下寂寞一世。只是因为少了上天赋予的容颜,就要一辈子躲在屋檐下,任花开花落无人问津吗?
她不会在乎愚民的妄议,却不愿这样寂寞地凋零。既然花有百态,东风面前尽可争艳,那又何惧她乡间野花也来分得一笔雨露恩泽?她看得透彻,虽无花容月貌,却有成竹在胸。所以,她甘愿赌一把,看看究竟后天的智慧胆识能不能胜过先天赋予的容颜。
最不济,不过是觐见不得再次成为乡邻们那口中不知天高地厚的笑柄。如果只因容貌便注定了她一生的荒唐可笑,那么她又何惧以己身再成全世人一桩茶余饭后笑掉大牙的谈资?
她固然相貌极丑,却亦有自己的坚守与骄傲。
四十年了,她隐忍得太久。世人愚昧,只知肤浅皮相,从不揣度内心。乡里男子见她皆望风而逃,内心幽径,无人问津。面见齐宣王,许是生命的最后一搏,她希冀着以此能对人生有些微的改变,若齐宣王明理,她定能凭借才智得以扬名。但纵然她胆识过人也绝不曾想到,齐宣王回报她的方式,竟是直接将她纳入了后宫。如此直截了当,令人啼笑皆非。
男人作为皮相的第一欣赏者,娶丑女回家不异于供起一尊神佛。丑女如果利用得当,完全可以成为男人品行的帮衬,将男人的慈悲与胸怀发扬光大,让世人以为这男人有举世清高之才。连一个丑得人神共愤的女人都能容忍,还有什么样的贤士他容不下?
有这样一个女子供在家中,仿佛将美德放大,时刻都昭显着自己的礼贤下士。连女人都可以只为才而要,那这个人定为绕树三匝的可依之处。天下有才之士定然为其虚怀若谷的品德所打动,纷纷前来投诚。
如黄月英之诸葛亮,为他躬耕陇亩之余更增添了眼光独到的贤士之名。
钟无艳自嫁给齐宣王后便再没了下文,《列女传》中的记述也到此为止。然而,有那样一个貌丑才高的女子在宫内,想也能想出会横生怎样的风波。
流言蜚语如三月的柳絮,在寻常阡陌、纷繁红尘不胫而走。
传说,钟无艳入宫后,与之争宠的是一名叫夏迎春的绝色嫔妃。两人一美一丑,一妖一素,如白昼黑夜交替存在。宣王在她们之间频繁来去,忙得不亦乐乎。
他懂得这两名女子的问政遣怀价值,总在有政事之时同钟无艳商议,而无事之时则专宠夏迎春,直到下一波政事铺天盖地而来,将他从夏迎春宫中拽至钟无艳的身边。久而久之,便有了“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说法。
这仿佛是宫中两类女子的存在,或凭色得宠,或因才得识,仿佛黑白交替,四季轮转。宣王因为张弛有度地游移于这两个女子之间,完成了他的君国大业。
钟无艳与夏迎春,像是现实与梦想的交错。夏迎春狐媚无智,恰是梦中情人的存在;而钟无艳才华横溢,却有令人不愿面对的容貌。
也许,每个男子都渴望周身有这样的两个女人,白昼问政,夜幕寻情,以此成全现实与梦想的完美转换。
圆满之余是一丝尴尬的追问,如果不是战国乱世,如果齐宣王昏庸无道,钟无艳可还有这样的机会在夏迎春的狐媚攻势下存活下去?
毫无疑问,钟无艳会是被弃置的那一个。只因食色,性也。古今概莫能外。
正因为这难以掩饰的本性,所以梁鸿与孟光的两情相悦,是那样难能可贵。
东汉丑女孟光思慕风骨傲然的君子梁鸿,为其守身不嫁。梁鸿得知后不顾乡邻的眼光毅然娶她为妻,婚后和美,举案齐眉。后来两人携手归隐,放达于山水间,逍遥于世俗外,将风骨化与山川自然。
这样的男子如果不是痴念、不懂皮相,便是一眼看透了这形色人间。色空不过一念之隔,他一眼望去,红颜枯骨,不过吐纳瞬息间。
也许,女子平生所求,不过是这样的一心人。既有足够的心胸怀纳天地,亦能从层层脂粉中透过皮相,看破人心。
任凭世人冷嘲热讽,钟无艳也终是同宣王安然度过了余生岁月。伴侣有很多种,或为花酒之交,或为琴瑟之和。能一眼超越色相直寻本心的,即为白首之约。
只可惜,凡尘烟火迷了双眼。这样美满的人间故事,又该从何处寻觅?
乡间茅舍,古道木屋。孤灯明灭,掩半扇柴扉。
风来,也不闭。留待故人,以一碗好月相邀。
残辉下,青史泛黄。
桌案上横斜的,是半卷残破的《聊斋志异》。提笔意先动,他匆匆研墨,写下一半怪谈。
聊斋志异,处处诡艳妖异,却在千变万化的繁复中直指人心。一切的光怪陆离不过都是人心的幻象,相由心生,业从心起。
须知,我相,人相,众生相。不过皆是内心幻化出的虚妄。
有鬼为魅惑王生,故画美女皮以倾其心。最后将那对她不知根知底,只因一张冰冷的皮而拜倒在她脚下的男人剖心挖肺。
报应不爽,他爱的只是她的皮。在那张皮下,他暴露了最原始的欲,与人性的真挚与诚意无关。所以,鬼魅请尽管对他下手,不需手软。
皮相当真是这世上最邪魅的东西,仅凭那一层冰冷的皮,便可颠倒是非,惑倾天下。
一边厌弃着,一边追逐着。得与不得,全凭良心。
男人爱的,究竟是那颗心,还是那张冰冷的皮?
每个女人都用大半生的时间去探究这个问题。有了皮相未必会有爱,而没有皮相,或许连获得爱的资本都没有。
世人从来矛盾,自言清高不注重皮相的女子,多是想尽办法也无力回天的。略有些姿色的,口中不留意,手下却丝毫不懈怠地涂脂抹粉。再有一种,本有姿色却偏不愿意现世,以为不靠那张皮也可独立世间。及至后来行走江湖,游移于出世入世间,本以为可以凭着素颜本心傲立于世,却渐渐被世俗冷眼偏见所磨平。
莲以素雅傲于世,却渐渐被妖娆桃李挤得无立足之地。所以不得不横下心,将世外孤高化为绝世姿容,以此博得更广阔的欢心。
世人对于钟无艳的讥讽,除了嘲笑她的容颜极丑外,也因为她挑战了世人千年形成的偏见。美人放手奋力一搏,自可落得红尘潇洒的佳话流传。而丑女为渴望改变坎坷命途所做的一切努力,再是如何凛然坚忍,也终是落得个被肆意讥诮嘲讽的结果。
拥有皮相,可以更名正言顺地言爱,也似乎更有资格去追求完美。若先天着实不足,后天想要弥补,则要担着痴心妄想、贻笑大方的风险。
就凭西子捧心以为美,东施效颦却为千古第一荒唐笑话,足见世人的刻薄与冷眼。
常想为东施鸣冤,她做错了什么,何至于被恶毒地钉在耻辱柱上千年,任何人都可前来戏谑轻屑。也许,她是错的,大错特错。她不知道这世间一切的传奇都该留给美人,唯余丑女一点历史地位的,不是男人为了标榜清高制造的噱头,便是千年的荒唐笑话。
世人见不得,见不得丑女妄想翻身、笑料不甘受冷眼,见不得她们为像寻常女子一样生活所做的丝毫努力。因为天生是丑女,所以活该自轻自贱、自怨自艾。
能欣赏世间至美的眼,为何却要这般恶毒?
不过,东施效颦毕竟已是千年传说,早该随风散去。貌丑无双与倾国倾城的女子,都只存于旧书卷的只言片语中。而今所常见的,是上妆后面容娇好的大多数。理想的女子总是素雅在表面,明丽在内心。她们既能安居于寻常巷陌,又可清修在闹市村居。能在寻常瓜果间得闻天籁、柴米油盐处参悟易理禅机。
后宫争斗,容颜是夺宠的第一步,仿佛枕边利器,虽可取得胜算,却要提防着在出手前不能因之反噬自身。女子花容月貌,固然得天独厚,但又有多少女子只知貌是最大的底气,却忘了支撑于身后的脊梁与头脑。
像昭君一样远走他乡,在离别之时尚能以冷笑回眸刺目惊艳全场的,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是将黑夜熬成白发的蹉跎,或是在权谋中失了本心,直到那曾经明亮的瞳眸变为血色。
须知,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钟无艳之胜,胜在胆识,胜在气魄,也胜在不堪忍受因相貌带来的几十载悲酸生活的志向上。在与世间女子的角逐中,她输了相貌,却不曾失了本心。所以流言蜚语、冷嘲热讽终化为身后赞誉绵延不绝。
拼尽一生尽力追逐的,都是昙花一现;毫不珍视任凭指尖流泻的,却是天长地久。
铜镜里,容颜终改。唯有心因朝朝勤拂拭,从不惹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