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低落到极点的时候,苏焕决定离开姐姐的房间,到会馆的酒吧喝杯酒放松一下。
出了房间,沿着长长的宛若时光隧道的走廊一直往前走,眼前渐渐出现一道金色的拱门,拱门上,烟火般迷幻的霓虹灯招牌闪烁着七彩的光芒。
推门而入,里面光线昏暗,铺设着大片的水纹玻璃地板,暗紫色的灯光从地底打上来,使整间酒吧弥漫着神秘而暧昧的气氛。
今晚的客人不多,一支爵士乐队在台上慵懒地唱着英文老歌,苏焕直接走到吧台边要了一杯马丁尼。
酒保是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上挂着柔软的微笑,并很热情地与他打起招呼:“先生,第一次来吗?以前没有见过你。”
苏焕静静地点了点头,将一张整钱递给他:“不用找了。”
“谢谢您!”酒保将钱收进吧台,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底掠过一道别样的光芒,“不过,您看起很面熟……”
苏焕定了一下。
片刻,他抬起头,目光深邃地望着酒保:“曾经有个跟我长得很像的女士来过这里?”
酒保愣了愣,突然回过神来,很用力地点着头说:“对、对!是位女士,五官跟您长得很像。有阵子,她每天晚上都会到我这里喝上一杯,也是马丁尼,另外,还到我这里听过唱片呢。”
“到你这里听过唱片?”苏焕的手指当即僵在吧台上。
“是的,是那种很老的黑胶唱片,一般其它地方是没有机子放的,但我们酒吧有台老式的黑胶唱机,原本是老板放在这里做摆设的,那天她偶然间看到,脸上立刻露出兴奋的神彩,问我能不能借这台机子放张唱片,正好那天酒吧里也没客人,我就同意了……”酒保一边回忆着一边说,语调很慢。
苏焕听着他的话,只觉得心跳骤然加快,一时间,似有千万种情绪涌上心头。
“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回来!”
他抛下这句话,便如一阵风似的奔出酒吧,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已多了一张黑胶唱片。
他将唱片递到酒保面前。
“她让你放的,是这张唱片吗?”
酒保仔细地看了看,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是的,是这张唱片,您怎么会有?”
苏焕没有回答他的话,却道:“你也能帮我放一下这张唱片吗?”
酒保环顾四周,见没有什么客人,也就爽快地同意了,接过唱片转身走向吧台另一侧的老唱机。
这台唱机呈方形,木质结构,表面镂雕着精美的花饰,尽管已被岁月侵蚀得斑驳退色,却显出另一番独特的韵味。唱盘上方巨大的喇叭像一朵绽放的金色牵牛花。
当古铜色的老唱针缓缓滑过唱片,伴随着一种特有的嘶嘶磨擦声,低回宛转的歌声从喇叭里飘散出来,女歌手那略带沙哑的声音,如同是一种被遗忘了的古老语言,从很远的时空慢慢飘来,淡淡的忧伤,混合着慵懒昏暗的空气向四周散发,令人仿佛走进开满繁花的庭院。艳如胭脂的樱花大簇大簇地挤满枝桠,压弯枝头,尽情地垂落到地面,微风过境,花瓣无声无息地优美飘零,淹没视线,如同粉红的海洋……
繁花深处
你留下寂寞背影
把心落在花荫下
片红休扫尽从伊
柔情似水
如花美眷
只可叹良辰美景只在瞬间
红颜牡丹也会枯萎
每次呼吸都是叹息
你笑若繁花
我为你留连
时间都静止
夏花为谁而红
秋叶为谁而落
恰似流年的一场烟火
藏在心里的落寞
这样优美动听的旋律就像一杯醇厚的美酒,听得越久,越是香醇,直到歌曲结束的时候,余音还淡淡地弥漫在寂静的空气中。
“真是一首好歌。”苏焕感叹着,眼睛里有种迷离的神情。
酒保也深有同感:“是的,我第一次听的时候也很惊艳,还问她上哪找来的这张老唱片……”
“她怎么说的?”苏焕问。
酒保挠了挠头:“她并没有直接回答我,只说,这张唱片能帮她找到要找的人。”
“帮她找到要找的人?”苏焕闻言又是一震。
“是的,在那不久,她有一次来酒吧喝酒,身边就多了一个女人,那女人大约四十岁上下,穿着一身华美考究的旗袍,盘着发髻,看上去很有气质,尽管这里每天进进出出那么多客人,但那位客人,我是绝对忘不掉的!”酒保微眯着眼,仿佛陷入回忆深处,“那女人还说,真想不到你能凭着一张唱片找到我……”
最后这半句话使苏焕彻底怔住,他只觉得耳中一片嗡嗡作响,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克制住胸口剧烈的跳动。
旗袍女子……四十岁上下……
酒保所说的这个女人,一定就是姐姐博客里提到的那个神秘女人!
凭着这张唱片,居然可以找到她……
他原以为,没有任何线索和头绪,想要找到她如同大海捞针,没想到却在这里有了意外的发现!
或许,是姐姐的在天之灵在冥冥之中保佑着。
苏焕默默闭上眼睛,如释重负般,长长地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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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苏焕就深入到美林的大街小巷,寻找那些专售二手黑胶唱片的唱片店。
由于黑胶唱片在90年代初就已完全退出历史舞台,如今经营黑胶唱片的商家已不多见,只是有很多怀旧的人把它当作一种收藏,或是真正的发烧友,迷恋它真实、饱满的音质,才形成这样一个介于复古与时尚之间的独特的市场。
也正因为它的特殊性,找起来显得更不容易,一个上午,苏焕不知穿过多少弄堂小巷才能遇上一家这样的音像店,可是进去一问是否有《繁花深处》这张唱片的时候,老板都迷茫地摇摇头,似乎从来没有听说过。
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下,时间也不知不觉地溜走,转眼已是天黑。
淡白色的月光透过小巷两侧的树荫撒下一地斑驳的阴影,前方望不到尽头的小路如同张开的迷宫。
苏焕拖着沉重的脚步从巷子里走出来,长长的影子在路灯的照耀下透出失落与疲惫。
巷口又出现了一家唱片店,透过透明的玻璃窗,可见四壁挂满古旧的黑胶唱片封套,在深红色墙底的衬托下,呈现出眩目的美感。走到门前,还可以听见上世纪30年代的老歌从店里缓缓飘出。
心里又一次燃起希望,苏焕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走进店内。
放眼望去,四周空荡荡的,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一名须发微白的老人靠在摇椅上,半阖着眼,静静面对着身边转动的老唱机。
我想忘了你,
可是你的影子,占有了我的心房。
我想忘了你,
可是你的歌声,萦绕在我的身旁。
恨相见已晚,又何必相爱,
乎添无限痛苦和麻烦,
使人伤感……
一波波沧桑沙哑的歌声伴着悠悠回转的唱针在店堂里里缓缓流淌,刹那间,时光流转,似乎又回到那朦胧暧昧的岁月。
苏焕站在门口,愣了半晌,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走到老人面前问道:“您是这里的老板?”
老人微笑地点了点头。
苏焕环顾着四周密密麻麻排满碟片的货架,又问:“您这里有没有一张名为《繁花深处》的唱片?”
老人顿了顿答道:“前阵子有过一张,不过已经被人买走了,怎么,你也想要?”
苏焕听后暗自舒了口气,找了一整天,总算是有这张唱片的下落了……
但他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地问:“您店里只有这么一张吗?”
老人听后露出愕然的表情,并说:“年轻人,你既然指名要找这张唱片,难道不知道它的行情?”
苏焕摇了摇头:“我只是从朋友那里听说过这张唱片很好听,所以想买来试试。”
“原来是个外行。”老板淡然一笑,“好听的唱片有很多,如果只是单纯想要听歌,倒不一定非要找这张唱片。”
“为什么?”苏焕立刻追问。
老人答道:“光是这张唱片的价格,就不是一般人能接受得了的,别说眼下没货,就算有,一张也不会低于2万!”
一张旧唱片居然值这么高的价钱,确实让苏焕有些意外,眼底也掠过一丝惊讶的神情。
老人看出了他的心思,笑了笑,又继续说:“这张唱片是1957年在香港发行的,主唱名叫陈悦聆,15岁就参加全港歌唱比赛并夺得第一名,随后灌录了这张唱片,发行短短半年便取得白金级销量,当时乐评人评论她的声音是‘具有咒语般的魔力,来自上帝的恩赐’,可是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轻易攀上歌坛颠峰的她却在成名两年后退出娱乐圈,从此销声匿迹。有人说她乘着当红之际嫁入豪门,也有人说她离开香港移民加拿大,但不管怎样,这样的天籁之音从此成了绝版,再也听不到了,如今几十年过去,她的唱片存世量已经极为稀少,当今市面上,哪怕见过一眼都已是难得,2万的价格,自然不奇怪。”
听完老人的叙述,苏焕的心底亦觉得深受震动,没想到这张唱片背后还隐藏着这样一段传奇,难怪初听时就觉得格外特别,非同于一般的华语音乐,既神秘又飘渺,既悦耳又脱俗,散发着无尽迷人的气息,似乎每一个音符都能触动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沉吟许久,他又问:“那么,当初您又是怎么收到这张唱片的?”
老人淡淡回道:“是我的一个老主顾,她放在我这里寄卖的。”
苏焕的心骤然一提:“是不是一个穿着旗袍,年纪在四十岁左右的女人?”
老人听后猛地抬起头,目光中带着困惑的表情:“怎么,你也认识她?”
苏焕从老人的表情里捕捉到自己一直在苦苦寻找的东西,内心就像被投进石子的深湖,掀起无尽的波澜。伴随着不断加速的心跳,他用急切的声音恳求道:“不认识,但我非常希望能找到她,您能告诉我她在哪里吗?”
老人望着苏焕的脸,堆满皱纹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又被迅速掩去。
“我也不知道,不过她是我的老主顾,一般每周三下午都会来我这里逛逛,挑几张喜欢的唱片。”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瞥向墙上的电子日历,“明天又到周三了,你若想找她,可以明天下午过来看看。”
“太谢谢您了!”老人所提供的消息对苏焕而言无疑是暗夜中的一抹光芒,疲惫的身心也如同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使全身的血液都为之沸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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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刚吃过午饭,苏焕就来到唱片店所在的那条小巷,但他并没有直接进店等待,而是选择了街对面的一家茶饮店,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暗中观察四周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小店柜台上的钟,滴答在响,直往人心里钻,四周静悄悄的,巷子里的行人也很少,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炙烤着大地,天地间只剩下一副隐约的轮廓。
大约到了下午四点左右,阳光渐渐淡去,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还有不少小贩推着流动的售货车出来摆摊,空气中混杂着点心、包子和各种食物的香味。
就在这时,一个窈窕的身影,沿着巷边屋檐前的小道慢慢走到唱片店前,轻轻地推门而入。
她穿着一袭黑色的真丝旗袍,七分袖口,金线镶边,衣襟处绣着一只骄傲的彩凤,立体修身的剪裁将她的身段勾勒得更加婀娜动人,从背影望去,似乎只是二十出头的妙龄女子。
女人进店后便在窗前与老板攀谈起来,并不时露出微笑,显得十分熟识热络,之后,又转身来到货架前一张一张细细地看碟。
苏焕在街对面,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这就是那个神秘的旗袍女人?
姐姐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想要寻找的希望?
他望着唱片店的方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望着,心底翻涌着一股说不明的情绪……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女人拿着两张唱片从店里走出来,又到街对面的小摊上买了几个煎包,转身慢慢朝巷口走去。
苏焕赶紧从茶饮店里出来,一路尾随着她,穿过蜿蜒的弄堂小巷,向另一片居民区走去。
阳光流转的光影下,她的身影如流水一般被拉得很长很长。
沿路尽是巨大法国梧桐和古旧的店铺,连绵起伏,仿佛没有边际,前方的小道更是弯弯曲曲的似乎永远也无法抵达终点。
不知为何,苏焕的心没来由地一阵慌乱,这本不该发生在他这种训练有素的国际刑警身上。
望着女人的背影,他隐隐感到一股像夜雾般阴冷飘渺却又笼罩天地的气息萦绕在四周。
不知名的,亦正亦邪的气息。
突然间,远处的人影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