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当红日初升,清晨第一缕阳光射到杨柳稍,荷花池的红鲤鱼跃出水面溅了朵水花,廊头挂着的黄黄绿绿的几只雀儿清清嗓子开始练歌,陈府的下人们也陆陆续续赶至后院。这时候的另一个地方——茅福升的简陋小院里,络儿刚刚穿戴整齐,蹑手蹑脚地闩好门,走上回陈府的道路。
茅福升还睡得香甜,也许正在做着好梦。昨晚他又提出私奔,络儿轻易答应,约好今天傍晚在东城门的朱莲江岸相见。那时,络儿该带着行李,与大夫人告了辞。而他,也该做好被叔叔痛骂一顿的准备,不去做那劳什子道士,从此和心爱的女人浪迹天涯!
络儿从陈府正门经过的时候,发现陈府大门静闭,连个看守的兵士也没有。大帅向来酷爱显摆权势,这是很反常的。这反常使得路过的百姓也诧异无比,他们交头接耳,互通着各自天马行空的猜测。络儿冷笑了声,她心知肚明大帅府即将发生的事,而那些事也将与她无关。
络儿是从后院小门进的陈府,由一个小童开的门。“柳先生呢?”柳先生是大夫人特聘的看门人。让一个瘸了腿的书生看门,这虽然好笑但无人敢笑。
“我爹看热闹去了。”小童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小声对络儿说。小童叫柳拐杖,是柳生收养的一个孤儿。现在整个陈府也就他没去凑热闹,留下来看门。柳拐杖想了想,又神秘地说:“是大夫人亲自来请我爹的哦,嘿嘿,听说全府的人都要去看二夫人的笑话。可惜我还小,我爹不许我去。”
络儿笑笑,摸了摸拐杖的头。
陈府后院有厢房,也有花园,但还有一个露天的演武场是陈大帅私人专用。以前是他光着膀子练武给一帮丫环们看,现在么……
丫环们一个个战战兢兢,不声不响,稍嫌凌乱地围站在演武场周围。还有几个脏兮兮做粗活的下人,从没被准许过进内院,但如今也站在了一边,和柳生一起。演武场中间,陈大帅分跨坐在一张金狮大椅上,板着脸,看起来十分恼怒。大夫人安坐在一边,手里还捻着玛瑙佛珠,表情肃然,看不出是喜是悲。他俩身后都站着一些近侍,陈大帅的是整装兵士,大夫人的是心腹丫环。络儿一来就站到了大夫人身后。
但现在,大夫人和大帅都没空去理会络儿的整夜失踪。婴儿的啼哭和妇人的尖声嚎哭,充盈了整个演武场,震得人鼓膜都有些发疼。丫环湘兰抱着软软的,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少爷,时不时轻轻摇一摇,但又不敢出声去哄。这个小可怜一出生就成了罪人,正在悲伤地等待着父亲的审判。
二夫人闺名蕊儿,昨晚刚刚生产完,今晨就被拖出来,扔在了场地中央。她的罪名是生了个魔鬼!可她生的明明是一个可爱的小男婴啊,如此健康,如此漂亮。“虎!毒!不!食!子!……”她一遍遍咬牙切齿地说着这句话。只恨大夫人好厉害的手段,竟能唬得大帅虐杀亲子。
最吵人的却是那接生婆,她不停地申述着自己的清白,一边大叫一边大哭,根本不顾形象地赖坐在地上。
“好了!”最先开口的却是大夫人,她厌烦但无不慈悲地吩咐下人,“打发赵婆婆十个大洋。”又对接生婆赵氏说道:“从今往后不要再出现在这个地方,回乡下安度晚年吧。”
赵氏一边口里还呜呜咽咽,耳朵却竖得老起,两只精明的小眼睛盯着那十个大洋靠近自己,两只手早跃跃欲试。一接着那十个大洋,赵氏连忙磕头谢恩:“还是大夫人心肠好,大夫人是明理人,知道我老太婆是没错的,我一个老太婆,只知道接生孩子,哪管那孩子是不是恶魔投胎。现在想来,这孩子果然生得比寻常婴儿要大,二夫人也能干,这么大的个儿,也能顺产下来。换一般女人,肯定难产。再说那孩子,一生下来就哭得大声,小拳头捏得死紧,脚也知道乱蹬。我就说嘛。这娃娃若不是雷神转世,就是那煞星投胎……”
“你胡说!”二夫人想跃起撕烂赵婆的嘴,可下身一阵撕裂的疼痛,手还没到,身子一歪摔在了地上。“你胡说,我的孩子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大帅,我十月怀胎,又忍着剧痛生下这个孩子,难道就换来你的嫌弃么?”
“蕊儿,我没有嫌弃你啊。”大帅有些犹豫,他并不是在治二夫人的罪啊,他是在想办法扼杀那个小恶魔。
“大帅,我的孩子……”
“大帅,我们先听听朗副官怎么说吧。”大夫人适时打断。
陈大帅正好心烦,左右为难,这个难题能推脱则推脱。“好好好,听朗副官说。朗副官说。”
朗副官没有出声,他拧着浓眉,似乎在沉思着自己的心事。
大夫人略抬了抬头,提高了音量叫道:“朗副官!”朗副官这才抬眼看了看大夫人。
“朗副官,你说该怎么办吧?”陈大帅显然很心急,他迫切希望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朗副官清清嗓子,又拿出那块仿造的诅咒石,似玩弄般翻看了一遍,又瞥了眼二夫人,这才说道:“二夫人,不是朗某为难你。该说的昨天夜里朗某已经交代得清清楚楚,大帅也派人查询了附近各家各户,事实摆在眼前:尸魔借由昨天那一场火投胎进了二夫人的肚子,小少爷已不是原来的小少爷,他现在是火魔!”
“姓朗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丑事?”二夫人突然喊道。她听不下那些无用的说辞,她的孩子,她才刚产下的孩子,为什么你们都不肯放过!
“掌嘴!”大夫人不容她说完,轻飘飘吩咐了声。立马有人从她身后站出来,扬起无情铁手,扇向二夫人惨白的脸。
责难如泰山压来,二夫人只有顺受。她也无力反抗,刚生产完的虚弱的身子如何反抗。何况她还要用微弱的生命来保护幼小的儿子。“啪!啪!啪!啪!……”耳光响亮如鞭炮。新生的小婴儿抑制不住地嘶声啼哭……
“蕊儿,蕊儿,你……”陈大帅站起来,又马上坐下,叹了口气转过脸去说道,“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
大夫人听出了丈夫心中的不舍,她深深的闭了闭眼,又睁开,舒了口气说道:“罢了。把她关进柴房,现在先处理这个孽胎要紧。”
耳光不打了,二夫人本就浮肿的脸涨得更是通红,手指印如胭脂般清晰。二夫人扶着脸,手指抖着,说不出是痛是气。陈大帅看得一阵心疼,想柔声安慰点什么,可那小恶魔还在啼哭,哭声响亮。使他不能忘记那个新生的生命或许是他的前世仇人,今世的荣华和性命说不定都要断送在这小恶魔手里。陈大帅于是转向大夫人,十分不耐烦地反驳了句:“这跟蕊儿有什么关系,冤有头债有主,杀了那小畜生不就行了。”
“不行。”这回是朗副官,他终于肯主动出面了。朗副官并不直面任何人,而是垂着眼,像是在尽一项无聊而必须做的义务。他的浓眉不再拧起,好像已经想通了什么事,做了某个决定,于是在行使这个决定前他必须先履行了他原本该做的。大夫人背脊松了松,朗副官的主动令她很是舒心。只听朗副官说道:“小少爷是火魔已确定无疑,昨天那一场火相信在场的下人们都亲眼看到了。二夫人是无辜,可二夫人不幸成为这火魔的母体,因此二夫人体内也占了魔气。只要魔气还在,即使杀了小火魔,火魔的魂魄亦会借由魔气再生。换句话说,只要二夫人再生育,生的还是那只火魔。”
“那,那要怎么办?”陈大帅真急了。
朗副官微一沉吟,坚定道:“杀了二夫人!”
“哈!哈哈……杀得好!先杀了我,再杀络儿,你俩的丑事不就没人知道,没人会说出去了么?”二夫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起来,“你们危言耸听,不就是为了杀我!既然这样,你们杀吧。杀我可以,没必要连大帅的亲生儿子也不放过。”
“你疯了,在胡言乱语什么?”大夫人端庄的容颜终于显露出一丝慌乱,但她以气愤掩盖,向身边人怒斥道,“还不快把她拖去柴房,简直是疯子!”
“杀了她?真要杀了她?”这边,陈大帅连问朗副官,他心里在不停做着衡量,甚至于无暇去管二夫人说了什么话。蕊儿也跟了他好几年了,多少有些感情,可毕竟只是个妾,何况她的出身只是大夫人的陪嫁丫环。只是,委屈了她。
“这只是属下的建议,至于杀不杀还要大帅做主。”朗副官虽如是说,可表情却清清楚楚告诉大帅必须杀。
大帅舍不得。
大夫人心里是畅快的,现在小贱人的命就捏在自己手里了。要她生,要她死,只需稍微吹下耳旁风,鼓动大帅作下决定。可是大帅在犹豫,国字脸上五官纠结。大夫人已经不知是多少次尝那酸楚了,但以后,她将会千百倍还给那小贱人。
演武场中除了婴儿啼哭一直未止,其他一概无声。大帅大手扶额,苦思冥想。
“大帅。”大夫人轻声唤了声。
大帅抬起头来,看到大夫人温婉一笑,柔声道:“大帅,蕊儿很无辜,杀了她于心何忍。不如这样,就先把她关在柴房,大帅以后不再见她。那么就算她身上有魔气也占不到大帅身上,蕊儿不再怀孕,自然也不会再有魔胎。朗副官,你看怎样?”
“可以。”朗副官却只淡淡说了两字。
“真的可以?”大帅又问了遍。看朗副官点点头,这才宽慰了些,不再去想蕊儿的事。他看看犹自啼哭的小婴儿,不耐烦的甩甩手,说道:“杀了!杀了!把这个魔鬼杀了!”一夜未睡加上心力交瘁,大帅累极了,他揉揉酸胀的太阳穴,返身回了屋。
本是二夫人贴身丫环的湘兰呆愣着,不知该怎么办好,新出生的小少爷一直是她抱着的,而现在大帅说,要把小少爷杀了!
“络儿,把小火魔扔进朱莲江。”大夫人最后吩咐道,“记住,要亲眼看着他沉下去才准回来。”
络儿把小少爷从湘兰手里抱过来后,湘兰眼白一翻,晕了过去。
闹事已过,众人散去。廊前的彩色鸟儿依然雀跃欢叫,池里的红色龙鲤照样摆尾相戏。
良久,空荡的演武场上,只见一个兵士疾走而过。他手里拿着朗副官的辞呈,赶到大帅寝屋前,却被拦住。大帅正在休息,不容人打扰。
“得!得!得!……”马蹄溅得尘飞扬,马上的人身材短小,却脸庞英俊。他在一个崖边勒住马,反腿下马,望向了崖下万丈深渊。他,正是朗副官郎乾坤。郎乾坤从怀里拿出一块石头,那块假诅咒石,摸了摸,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石头说:“你已不再是当年的你,我们之间的情谊也再不能回到从前。我还留下来做什么?”
假诅咒石被狠狠扔出,无声地落下山崖。朗乾坤又摸出一物,却是那真诅咒石。郎乾坤叹了口气,望着天际说道:“师妹,你又怎知,戏假事真,那孩子,真是个魔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虽然小火魔已死,可师妹,更可怕的,是人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