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句用晋羊祜事,羊祜镇襄阳有德政,《晋书·羊祜传》:“襄阳百姓于岘山祜平生游憩之所建碑立庙,岁时飨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预因名为堕泪碑。”而这首诗是写给于□的,于□镇襄杀戮不辜,恣行凶暴,有酷虐声名,因而典故里的羊祜与于□,两人同为镇襄阳,而善恶相反,民望殊差。“逢人惟说岘山碑”谓襄阳之人皆追思羊祜德政,于于□其暴虐未言一字而不言自见,可谓婉而多讽。这种讽刺的方法,就是对着此人的短处,不言他的短处,而只说与他相似彼人的长处,则此人的短处不言而喻,不刺自破。即如许浑《途经秦始皇墓》“一种青山秋草里,路人惟拜汉文陵。”末句用汉文帝典故,《史记·孝文本纪》“治霸陵皆以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不治坟,欲为省,毋烦民。”此诗本咏始皇,诗中於始皇增山厚葬,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其墓之机巧耗工,只字不提,却转而言汉文帝,巧妙点出路人拜汉文陵而不拜始皇陵,以题外相形,用笔曲折,意味深长。其汉文陵何其俭,始皇陵何其奢也。且并及生前之****,可见虐民恤民又何其异也。
(7)夸用
“夸”即夸张,夸张就是把事物从时间、空间、性质等方面进行艺术夸大或缩小的手法。所谓夸用,是把典故借助夸张的手法使用,典故与夸张二者结合在一起。因此,诗句中典故不以夸张使用,固非夸用;即使使用了夸张手法,而无典故也不是夸用,如杜甫《古柏行》“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又如项羽《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虽有夸张而无典故。但是象李商隐的《梦泽》却又不同:
梦泽悲风动白茅,
楚王葬尽满城娇,
未知歌舞能多少,
虚减宫厨为细腰。
诗中第二句与第三四句印证,使用了典故。《后汉书·马廖传》“传曰:“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管子·七臣七主》:“楚王好小腰,而美人省食。”楚王即楚灵王,荒淫误国者。而此句典故的使用就是借夸张手法的,“葬尽满城娇”,极言楚国美女邀宠楚王而枉自节食,以致满城饿死,这是对饿死美女数量上的夸大。饿死者愈多,则邀宠买好者愈多,实乃以夸张尖刻之笔,直刺义山当时趋时附炎之辈,使事灵变,不落吊古窠臼。至如章碣《焚书坑》亦是:“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坑灰未冷”是使事,“坑”是秦始皇焚烧书籍之焚坑,在陕西临潼骊山。《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四年,丞相李斯曰:‘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制曰:‘可。’”“山东乱”指华山以东刘邦、项羽相继起事反秦。在章碣看来,这两件事有因果关系,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导致了刘项起事灭秦。但章诗把这两事放在一起,说“焚书坑”焚书未冷则山东内乱,就是从时间上,速度上夸大加快的手法,意在表示儒者不可坑,诗书不可焚,焚之愈急,秦亡愈速。秦始皇焚书坑儒,而乱天下者非儒者,乃刘邦项羽不读书者,从而产生强烈的讽刺意味。
(8)暗用
这是对典故材料剪裁加工,高度浓缩,反复锤炼成为寻常词语。用在诗句里,使人很难看出是在使事用典。正如周振甫先生所说“这就像盐融化在水里,看不出盐而有盐味。”如李商隐《昨夜》:
不辞鶗鴂妒芳年,
但惜流尘暗烛房。
昨夜西池凉露满,
桂花吹断月中香。
首句“鹈鴂”即子规鸟,又名杜宇、杜鹃,子规鸣于暮春,正值花落春去之季,这里用了拟人手法本谓子规忌妒春光而致春去花落,此句实际是在暗指自己不惜青春逝去,年华耗尽,事业无成。这样看来,似乎句中没有使用典故的了,其实不然,句中典故源自屈原《离骚》:“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这样使用典故我们就很难看出,就像盐融化在水里,只能尝出盐味,而看不出有盐。而屈原在《离骚》里的“鹈鴂”实在是有所指的,他是在影射政治上与屈原对立的那些“党人”,恐他们先下手夺取政权。因此,当我们知道了典故来源包含的影射意义时,我们就不能把这句诗简单地理解为这是李商隐只是在感叹年华易逝,青春已去,而是暗寓仕途政治,“鹈鴂”恐有所指。
有时这种典故的暗用,就是行家也不一定看得出来。如宋唐庚《醉眠》一诗尾联:“梦中颇得句,拈笔又忘筌。”钱锺书先生《宋诗选注》说“筌借作诠”,把“筌”看作假借字,本字是“诠”,说的意思,钱先生说这句的意思是“提起笔来写又忘掉怎样说了”。其实,“忘筌”是一个典故,《庄子·外物》“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筌”为捕鱼器具,捕得了鱼就忘记了筌。《庄子》这句话是类比,本意在最后一句,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忘筌”即“忘言”,可以互用,陶渊明《饮酒》“欲辨已忘言”,骆宾王《秋日山行》“忘言已弃筌”,韩僱又作“多士忘筌”。钱先生对这句诗的解释是对的,但说是通假字,未看出使典,用“诠”解释就不对了。
有些事不便用在诗句中,则借典故的暗用法,可以不露痕迹地说出来。比如杜甫《丽人行》,全诗最后六句点出杨国忠,有“杨花雪落覆白蘋”一句,不知者以为是写杨花如雪落下覆盖在白蘋上。其实“杨花”是用了一个典故,据《梁书》,后魏杨白花,少有勇力,容貌雄伟,与胡太后私通。用此典是比喻、影射杨国忠与虢国、秦国二夫人的暧昧关系,而这种关系不好在诗句中显露,就说“杨花覆白蘋”,用了典故,看不出来,就像盐在水中了无痕迹,只有尝了味道,通过了解典故的使用,弄清典故的原委及用意,方知其中别有所指。更有甚者,则须再三研读,揣摸体味,探其隐微,辨其表里,就其修辞之巧,方能领略其指趣,弦外之音,这才是使典的最妙之法。
二、谦敬
所谓谦敬,就是古人在人际交往中所形成的,经千百年来因袭沿用、积累沉淀,又经改造加工,反复锤炼而广泛运用于文言的一些特殊的称谓。然而这些特殊称谓,其实是语言中一种特殊修辞方式造就的。修辞所要达到的效果是表谦和表敬,而我国古来礼仪规范中自谦和尊人从来是既互相对立,又互相统一的两个方面。这样就形成了见诸文言,古人在社会生活中与文化习俗、道德观念密切相关的一种礼貌用语。
我国自古就是文明礼仪之邦,讲究礼貌,由来已久。“礼”是上古社会文明的标志,也是古人社会行为的规范、言谈举止的准则,古人所习“六艺”之“礼”,即为礼教之始,礼制之实,礼貌之源,后被尊为“五经”之一。“十三经”之所谓“三礼”(《周礼》、《仪礼》和《礼记》)就是周代礼制、礼仪、礼节的资料汇编。春秋时代重视“礼”,据杨伯峻先生统计,《左传》凡讲“礼”462次,广泛涉及礼仪、礼制、礼器、礼经诸方面。在孔子的政治思想里边,“礼”更是其核心内容,一部《论语》凡言“礼”75次。如《颜渊》之所谓“克己复礼”、“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就是主张社会恢复礼制秩序,要求人们的一切言语行为都合于“礼”。又如《为政》所言“齐之以礼”,就是要用“礼”教育人们,实开“礼教”之先河。《里仁》所指“以礼让为国”,也就是要用礼让治理国家。
从现有文献记载看,我国早在西周春秋就是一个礼制社会。这个礼制社会在用“礼”规范社会行为时特别强调人与人,国与国(诸侯国)的往来交际中,对对方的尊敬礼让,以及对自己谦逊卑下的态度。对此,《礼记典礼》指出:“夫礼,自卑而尊人”。“卑”者,卑贱,低微。“自卑”即自以为卑贱,自谦之意。“尊”者,尊尚高贵。“尊人”即以别人为高贵,敬重推崇别人。作为礼貌用语的谦敬,其源盖出于此;作为修辞手法的谦敬,历经沿用衍变,积淀着深厚的文化蕴含。
(重)谦名和尊宇
古人之名用以自谦,字用以尊人。名用为自称,是第一人称代词的谦称。字用以称人,是第二人称代词(有时第三人称代词)的敬称。古人于名字之用,由来泾渭分明。这种名和字的严格用法,反映了古代礼制,即等级制度的森严。《论语》里孔子对其门人一概是直呼其名的,然而对其他人则称字。如《卫灵公》:“子曰:‘直哉,史鱼!’”史鰌,字子鱼。又《公冶长》:“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晏婴,字平仲。《宪问》“子日:‘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世叔为字,名游吉;子羽为字,名挥,即公孙挥;子产为字、名侨,即公孙侨,裨谌,不知其名字。孔子对门人称名,是因为称名非敬称,老师对学生不必以敬称。孔子于他人很少呼名而称字,说明孔子的社会地位不高非常注意礼貌,使用敬称。孔子自称除用第一人称代词外,则自称其名,即使在门人面前也不例外。如:
《季氏》: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微子》: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乡党》: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尝。”
《述而》子曰:“丘之祷久矣。”
《公治长》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述而》: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
《论语》里孔子弟子称呼孔子,无论面称还是背称均使用“夫子”表敬,其他人或称字未见称名者,如:
《子张》:卫公孙朝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
《子张》: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
《左传》所用指称,纷繁多变,姓氏之外,本有名字,或称谥号,或称爵位,或称国名地名。如《隐公元年》之“邾仪父”“邾子克”一说“邾”为国名,“仪父”为字,“克”为其名;一说“仪父”为名,“邾子克”者,其“邾”为国名,邾君,“子”者,乃邾君之子也,“克”者,邾君之子名克也。对此,方苞《春秋直解》曾经指出“春秋从无书字之法”,后来顾栋高为之作《<春秋>无书字之****》。所谓“无书字之法”,就是说《春秋》所用指称,从无以“字”称人者。方、顾二说虽然有些绝对,因为《春秋》毕竟有称“字”的特例,但还是得其大概,这是因为春秋时期用于尊人的称谓繁琐众多,有许多人姓氏名字至今不明,以名自谦,以字尊人的“名”“字”之用还未形成通例。
见于《左传》自名表谦的用例比称字敬人的要多一些,如:
《宣公二年》:士季曰:“谏而不入,则莫之继也。会请先,不入,则子继之。”
士季,名会,字季。士季与赵盾说话,自称“会”,以名表谦。
《襄公三十一年》:子产曰“子于郑国,栋也;栋折榱崩,侨将厌焉,敢不尽言!”
公孙侨,名侨,字子产,此乃子产与郑国上卿子皮说话,自称“侨”表谦。
《襄公三十一年》:子皮曰:“善哉!虎不敏。”罕虎,氏罕,名虎,字皮。
《昭公三年》叔向曰:“肿之宗十一族,唯羊舌氏在而已。”
叔向,氏羊舌,名肸,字叔向。这是叔向与晏婴说话,自名“肿”表谦。
《闵公二年》:及密,使公子鱼请。不许,哭而往。共仲曰:“奚斯之声也。”乃缢。
公子鱼,名鱼,字奚斯,此为共仲称公子鱼字,敬称。
《僖公三十三年》:蹇叔哭之,曰:“孟子,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人也。”据次年《传》有“百里孟明视”,百里为氏,孟明为字,视为名,故此处“孟子”即孟明,是蹇叔面称,以字表敬。
庄子,姓庄,名周,字子休。故《庄子》一书,凡庄子自名,一概称“周”,言名不言字,是为表谦:
《山木》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
《田子方》: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寇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履者,知地形。”
《说剑》:庄子曰:“诺,周善为剑。”
《外物》: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
《说剑》:庄子曰:“闻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绝王之喜好也。”
《庄子》中所记孔子亦必自名“丘”表谦:
《徐无鬼》:(孔子)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
《渔父》: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修学,以至于今,六十九岁矣。”
《德充符》:孔子曰:“丘则陋矣。”
《人间世》: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民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将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尹成子,名诸梁,字子高,是尹成子自名诸梁,对孔子表谦。
《天地》:将闾殛见季辙曰:“鲁君谓茲也曰:‘请教授’,辞不获命,即已告矣。”
《释文》云,将闾葂,人姓名也,姓将闾名茲。今自称“葂”者是自名表谦。
《孟子。梁惠王》:“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
《孟子》这段话见于前人不同注疏,可以反映古人是把称名称字纳之于礼的,是非常重视的,宋孙奭疏曰:“庄暴,齐臣也。庄,姓也,暴,名也。”又曰:“孟子自见庄暴言好乐之后,他一日见于齐王而问之曰:‘王曾与庄子语以好乐之事,还有此言否乎?’孟子称‘庄子’不称曰‘暴’者,是孟子尊王之臣故,不欲称其名也。”孙奭认为,孟子在与齐宣王谈话时提到庄暴,这对庄暴是背称而不是面称,孟子背称庄暴为“庄子”,不直呼其名曰“暴”,这是因为庄暴是齐宣王之臣,故对庄暴不称名,而称“庄子”以示尊敬。从孙奭的“疏”我们可以看出,对人称名称字有面称背称之别,面称不能称名,称名不敬,背称可以称名。孙奭说,此处孟子本可称名,因为庄暴是宣王之臣,才称为“庄子”的。对此,清阎若据则以为不然,他在《释地又续》中说:“庄暴,齐臣。君前臣名,礼也。庄子对孟子犹三称名,而孟子于王前不一斥其名,曰‘庄子’,此为记者之误。”阎氏认为,无论面称背称,在君前称臣名是合于礼的。此处孟子本应为称“暴”,作“庄子”这是书记传写之误。
至少,在秦汉以后,这种以名自谦,称字尊人的称谓渐为通例。《史记·汲郑列传》有一段记载很能说明问题:
“郑当时者,字庄,陈人也。其先郑君尝为项籍将。籍死,已而属汉。高祖令诸故项籍臣名籍,郑君独不奉诏。诏尽拜名籍者为大夫,而逐郑君。”
上文中“名籍”即对项羽称其名“籍”。项羽,名籍字羽。项羽死后,其部属归汉,刘邦让项羽部属在称呼项羽时称名。刘邦为什么要让项羽旧属对其称名呢?就是因为称名不表敬意。刘邦是要在项羽旧属中消除对项羽的遵崇敬畏心理,并且命令只有对项羽直呼其名的人,才可以封为大夫。这说明下对上称名是大不敬,已成为当时的通礼。项羽旧属即使改换门庭,也不敢对项羽称名,直至许以“拜大夫”方才称名,即便如此,像郑君这样的人还是遵礼不渝,宁肯不要大夫,也不对项羽称名。
项羽其人桀敖不逊,然称名字,亦遵礼数。《项羽本纪》记其鸿门宴上自称仍然称名,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直至垓下被围,对乌江亭长曰:“且籍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张良,名良字子房。刘邦纵为汉王,对张良未敢直呼其名,《留侯世家》:“汉王方食,曰:‘子房前:客有为我计桡楚权者。’具以郦生语告,曰:‘于子房何如?’”王伯祥注“子房前”是“呼张良之字而使他走近前来。”又曰:“运筹策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子房功也。”又曰:“子房虽病,强卧而傅太子。”汉王尚且称字示敬,其他人则更不敢直呼其名了。不过张良自己却是称名自谦的。《项羽本纪》:良曰:“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前一个自称用“臣”表谦,后一个自称称名用“良”表谦,这也是避免用字重复。又如《留侯世家》:“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
《史记》人物,或有不知字者,或名字不明者,名字之用固不得而知。但如名字确定,则必自称用名,称人用字,概莫例外:
范睢。字叔。须贾使秦,见范睢曰:“范叔固无恙乎?”“今叔何事?”“范叔一寒如此哉!”须贾乃范睢贫时所事主人,对范睢以字相称表敬。范睢以名自称表谦,曰:“唯睢亦得谒,睢请为见君于张君。”(见《范睢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