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人都知道，秋冬的第一场雪是站不住的，第二天雪一停，阳光一照，秋风再那么一扫，四处没有一点雪的痕迹。
该是淹制酸菜的时候了。
大龙起劲地帮着宛娘和姥姥搬运白菜，刷缸洗菜，再码到缸里。他住那屋两大缸酸菜满满地鼓起来，上面压着大青石。外屋地里，一排架子上，都是小咸菜缸，淹的有酱瓜、酱椒、清三样（大辣椒、大头菜、芹菜）、芥菜疙瘩，卜溜克，还有两缸青萝卜、尖椒、芥菜樱子、香菜混成的杂菜。
待到白菜、萝卜、土豆下了窖，真正的冬天就来临了。
这个冬天村长总来大龙家。
他不是和秀才喝酒，但他来之前，宛娘总是会给秀才酒喝，喝得他酩酊大醉。
说起来宛娘对秀才也算是一见钟情。
当初秀才剑眉星目，身材笔直，才学满腹，是个俊俏潇洒的体面人。他和姜桃花青梅竹马，是十里八村公认的郎才女貌好夫妻。
但姜桃花是个好玩的女人，生了两个孩子也束缚不了她的天性，天天不着家，天天跑学堂。孩子孩子没人管，饭饭没人做，就喜欢抱着吃奶的二凤坐在教室的前面，象垂帘听政的太后似的听丈夫上课。听课也罢，还间或点评哪个学生，说到乐独，兀自大笑不已。这也罢了，最让秀才闹心的是，二凤饿了，她就毫不顾忌地敞开怀，露出油葫芦大的**，身子都不偏一下。每到这时，班里大些的学生就全然没心听讲了，一个个都露出渴望吃奶的神情。
秀才管不了自家的婆娘。偶而婆娘要是不去学堂，秀才觉得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这一天怎么这么轻松呢。
直到有一天，他领着学生到野外写生，自觉身子疲倦，想回家躺一躺，正堵上姜桃花和他的一个大学生搂在炕上。怪不得那个学生最近总是旷课，原来在师娘这里！秀才这个气！他逼着姜桃花在认罪书上签字，也让那个学生签字，收好，问媳妇这事怎么了结？
姜桃花说愿和学生过，搞笑的是，学生吓哭了，说不愿和师娘过。
姜桃花一贯口气很硬，说，随便，秀才想怎么了结都行。秀才说：你回娘家吧，再不要回来。二凤你抱走，大龙留下。
姜桃花还真不含糊，抱着二凤头也不回地回了娘家。
事隔多少年后，秀才一直咽不下这口气：她怎么都不求求自己，哪怕掉滴眼泪也行，认个错真的有那么难吗？还是自己是一个毫无魅力的人呢？
和韦老婆子让人抓个现形那天，他真的是面对姜桃花来着，那个心硬嘴硬的女人对他说：秀才我错了，你原谅我好吗。那份温柔，那份缱绻，竟是一个要命的幻象。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到现在也不明白。
且说当时那段日子秀才真是暗无天日。大龙夜夜找娘，哭嚎不止。白天爷俩吃浆糊，吃得孩子直窜稀。再看家里盆朝天碗朝地，锅子个月期程不刷，秀才本人更是精彩，自己造得衣扣系窜，衣襟一边长一边短，袜子红一只白一只，头发十天半了月不洗。一半愤怒一半辛苦，他一夜夜睡不着，白天就时不时打盹，有时在讲台上讲着讲着，头就重重地磕在桌子上，他居然张着嘴就睡着了，大龙在教室后端屎和泥他都不知道。
宛老头是学校敲钟的，间或打扫教室、扫扫院子。他的女儿偶而来过学堂，一见秀才朗诵诗文的潇洒模样顿感倾心，修几世能得嫁这样的人，一生衣食无忧不说，站在人前，那也是风光旖旎。
谁知天从人愿。
那宛老头见秀才终日半饥半饱、半睡半醒，大龙也造得头发赶毡、鞋沓拉袜子破，大鼻涕糊都嘴，就让宛老婆子来帮忙做做饭。于是有段日子，大龙父子一天三餐都在学校吃，晚上回家睡个觉而已。
渐渐的，宛老婆子上秀才家烧烧炕、打扫打扫卫生，有时她那年方十八未婚的女儿也帮着母亲给秀才收拾屋子、洗洗被褥。
终于有那么一天，五人围坐一桌吃晚饭。
饭后，大龙上炕睡觉。事情就从这儿变得让人弄不明白的：早上醒来大龙是在院子里的地上。他坐在地上大哭，没人理，这小孩就一咕碌爬起，朝上房奔去，却见老婆子睡在炕梢，爸爸和宛娘睡在一个被窝里。
满村都传开了，秀才真有能耐，走了个姜桃花，来了个黄花大闺女。秀才知道宛娘是怎么回事，未婚不假，但却是孩子妈，家里有个女儿了。男人的虚荣心真是奇怪，虽说是概念黄花闺女，也让秀才得意不小。
李老爷子为此特地从县城回趟家。
他将宛娘、秀才、宛老婆子叫到跟前来约法三章：
第一，他们生的孩子，不管男女，一律不许叫龙字。
第二，宛娘在娘家的习惯一律不许带到这个家来，如果发现有前夫或者子女都永远不许踏进这个家门。宛老婆子马上说，我们闺女还未结婚，哪来的前夫，更没有女儿。
第三，宛娘今后生的孩子不论男女也永远不许踏进这个家门。李大龙是这个家唯一的子孙。
宛娘娘俩不知这个师爷仗着县太爷的势力会怎么对待自己，闻听此言，虽说条件苛刻，毕竟过了明路，忙点头如鸡鵮米。李老太爷将三条写在纸上裱好，明晃晃挂在正屋的墙上。
动物撒尿，人定规章，谁都有个势力范围。一来二去，这条约好似桃木剑，压得宛娘和宛老婆子喘不过气来。终于有一天趁着收拾屋子，宛娘奋力将这条约扔了出去。好了，天下太平。秀才始终都没注意那条幅已经不在。
有一天，宛娘问秀才，为什么她以后生的孩子不许叫龙，龙是什么？秀才说：龙是神物。姜桃花怀孕时，李老太爷梦见一条大黑龙。待到孩子出生，姜桃花无师自通地非要叫自己的儿子为龙，李老太爷说，龙只可有一条，以后再生，不许叫龙了。
宛娘一听是神物，就打定主意，这名既是好，那一定不能让姜桃花得意了去，抑或不能抢过来，也要挤上一挤。所以八年后，她生了个男孩，取名就叫李小龙。这样一来，李龙就成了李大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