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刘迁豳,并非“被迫”和“逃亡”。如果公刘是“避桀居豳”(《史记?刘敬传》),则会向更边远的地区迁徙,而今公刘则由“戎狄之地”——北豳迁至豳,是内移,是逐渐向关中地区内移。这一历史现象,反映了周部族在前进,在发展,怎么能视为“避中原之难”和“流浪”呢?
那么,公刘从北豳迁至豳,目的何在?《诗?公刘》这样写道:“笃公刘,匪居匪康,逎埸逎疆,逎积逎仓。逎裹糇粮,于橐于囊,思辑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这一段话写出了公刘迁豳前所进行的各种准备,讲清楚了迁豳的目的。“思辑用光”,按《郑笺》:“思在和其民人,用光大其道,为子孙之基。”这就是说迁豳的目的在于团结族众,进一步发展农业生产,为周族的发展奠定牢固的基础。崔述也说:“盖自不窋窜戎以后,地非安乐,事多草创,历三世至公刘有令德,而生聚亦渐蕃,物力亦渐充,于是始择善地而迁,立法定制以垂永久,其后遵守之而不改耳。”崔述对公刘迁豳的原因讲得十分清楚。周先祖不窋率族众窜至北豳,在泾河支流的马莲河流域的沿川地区居住,利用黄土高原土层厚的特点挖窑洞,不窋的名字可能与住窑洞有密切关系。同时开发川地,进行农牧业生产,逐渐站住了脚跟,在环江与东河汇合于马莲河之处,修筑城池。
《史记正义》引《括地志》云:“不窋故城在庆州弘化县(今庆阳县城——引者注)南三里,即不窋在戎狄所居之城也。”不窋的后代鞠,《国语》韦注、《酒诰译文》及《路史》引世本皆作“鞠陶”,《庆阳府志》亦作“鞠陶”。文献对鞠陶一生的活动记载甚少,“鞠陶”得名可能与生产陶器有关。1984年4月北京大学考古系等单位在庆阳地区合水县蒿咀铺乡九站遗址进行了发掘,据邹衡先生初步鉴定,该遗址出土的陶器,相当于商、先周、周初时期,出土陶器数量之多,在陇东还是首次(据悉,发掘工作正在进行中,详细情况的分析待《发掘报告》刊出后)。大量陶器的出土,至少可以说在这里居住的部族绝不是什么游牧部族。因为从历史发展角度讲,陶器生产与农业有密切关系。只有进行农业生产的部族,才有可能长期定居,只有在定居的基础上,才会制作出大批的陶器来满足定居生活和生产的需要。九站遗址地处马莲河支流地带,可能是从事农业的周部族的活动地区,这批陶器的出土表明当时的粗耕农业生产有一定的发展。周部族经过长期的艰苦创业,到公刘时,人口有了迅速的增长,生产力有明显提高,农作物种类增多。《豳风?七月》称“其始播百谷”,在十月中收获的农作物有“黍、稷、重、穆、禾、麻、麦”,耕作技术也有进步,农业生产出现了新局面。正如《周本纪》所说:“公刘虽在戎狄之间,复修后稷之业,务耕种,行地宜。”但是北豳地区山大沟深,生产发展将会受到影响,公刘为了充分利用自己从事农业生产的能力,选择更适合于粗耕农业的自然环境和较好的土壤条件是势在必行,是姬姓部族进一步壮大的要求,如果由北豳继续往北发展,土质更差,气候更为干旱,所以,公刘只得率部由北豳南行,迁至豳地,这就是“始择善地而迁”的道理。
公刘从北豳迁至豳的南行路线,史籍未具体记载。我们从方志中得到了一些信息。在《庆阳府志》中,有关不窋的记载仅见于安化县(今庆阳县)内。关于公刘的记载,除安化县外,宁州(今宁县)、正宁县均有。说明到公刘时,姬姓部族活动地域已扩大到今庆阳、华池、合水、宁县、正宁一带。在今庆阳县有“西姬峪,在府西南三里,相传为公刘子姓之居”(《庆阳府志》卷七),“公刘庄,在府城北三十里,有腴田数亩,号天子掌,人莫敢垦”(卷十一)。在今宁县有“公刘旧邑”(卷七)或“公刘邑”(卷十一);邑,指村落。在今正宁县有“公刘旧疆”(卷四十一)。如是记载,可以看出公刘所率的族众散居于北豳地区,并且是沿着马莲河及葫芦河流域行进的,由今庆阳、合水到宁县、正宁一带,公刘从北豳迁豳的路线大致也是从今宁县、正宁沿马莲河到达陕西旬邑,或者一部分从今合水县境沿着葫芦河渡过沮河到达今旬邑的。《说文》段注指出:“沮水自中部县子午岭东南流而入于洛水。……洛水亦兼沮水之称。”
《诗?大雅?绵》:“民之初生,自土沮漆。”也透露出姬姓部族在沮漆生活过的情景。《郑笺》称公刘“居漆沮之地”。漆沮在何地?“漆沮乃指陕西渭水北的洛水,……古只名漆沮水,到战国末年始有洛水之名”。《说文》段注引《读史方舆纪要》曰:“洛水出庆阳府合水县北二十里白於山”。渭、漆沮水源在北豳,漆沮之地则指水流经之地,大致是北豳与豳相接之处,公刘从北豳迁豳经过漆沮,并在漆沮之地暂时居住过,然后再到达豳地。
综上所述,公刘迁豳是姬姓部族发展的客观要求。公刘迁豳的过程,是不窋居北豳后,部族力量壮大,生产向前发展,疆域逐渐扩大的过程,不是公刘遇到什么外部力量的压迫而采取的消极的突然性的行动。公刘一生致力于发展农业生产,在迁豳之前,他们不畏辛劳,经过豳地,渡过渭水去选择好的树木,即“自漆沮渭,取材用”,显示了先民们的聪明才智和勤劳勇敢的精神。公刘迁豳是若干年力量积蓄的产物,成为提高生产水平和部族生活水平的新起点,为周部族的繁荣奠定了基础。
——选自《正宁史论》(作者为原庆阳师专教授)
附录二
公刘庙,老瓜庙(节选)
李建荣
介绍公刘庙的不少文章,都说公刘庙,当地叫老官庙或老公庙,那么老瓜庙就是另一说了。
我忽然感到这庙的沧桑和神秘,好像那颗千人万人寻找的金瓜是天上的太阳,又是地底的一颗金光灿烂的心。
公刘庙确是有风水的。西面沟底相隔不远两泓泉水清清莹莹,在阳光下绿波诱人。北面山背如一头巨大的鲤鱼,摆尾静憩。沿沟底伸入河水的土崖逐级而上,我数了十多级窑洞,越是下面的越破败古老,越是上面的越新式宽敞,窑背上顶着白亮的电视接收锅,正北的台地井田般整齐。麦捆行行,农民正挥汗收割,河边牛儿自在饮水,山坡上羊儿悠悠吃草,不时传来几声狗吠,几声鸡鸣,山间的河水从庆阳县城婉曲转来,而黄土悬壁上槐树、杏树、枣树之下的水哨眼,像曲曲拐拐的黑色象形文字,使人联想到先祖选择这块休养繁息之地的古远英明。
不用我贫乏的语言描写,《诗经?生民》早就描画得生动逼真,后稷的时代这原上就已经是庄稼密密,大瓜小瓜果实累累的情景。
我抓住几根芦苇和蒿子攀上一截城墙,蒿草有如城墙的白发,芦苇有如土垛的胡须,画家徐建新为我写了一张速写,我的背后是一棵高大的老槐树,树下洋姜和“的溜子”地里,蜂蝶会唱,百虫合鸣,大自然生生不息、人类生生不息的感慨油然生我心头。我望北原上,河岸边的黄土峭崖,足有一二百米高,在这个黄土峡谷里,生命走过了多少个亿年?
古人说的荆棘大概就是路边羊儿正嚼的酸枣树吧,酸枣树枝叶油绿光亮,掐一嫩尖,嚼在嘴里,一股清湿的草香。山背坦坦,白云翻卷,风起了,云涌动,回头望身后的公刘殿,大门墙上水泥黑板上写着一行字“天下公刘第一庙”,前几日中国几位大民俗学家前来朝拜过。
从什么时候,人们开始种瓜点豆?什么时候人们用葫芦喝水?
如老子所说:“朴散则为器。”什么时候人们用葫芦盛肉喝酒?什么时候,用葫芦的裂纹占卜?什么时候把葫芦敬若神明,顶礼膜拜?什么时候悬壶济世?什么时候坐着葫芦普度众生?
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联想到陇东的刺绣,女人衬衣腋下绣以避邪的荷包,不就是一个小小的葫芦?春心萌动,抛给意中人的绣球不就是一个葫芦。《诗经?瓠叶》说:“幡幡瓠叶,采之享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吃兔肉,喝美酒,还要以葫芦叶子当佳菜。“瓜之近本初生者常小,其蔓不绝,至末而巨大也。”“瓜生皆由小而至大,始虽为瓞,继渐成瓜,瓜成又复生瓞。此所谓绵绵不绝意耳。”中华民族就是这样繁衍生息,不断壮大的,人类就是这样绵延不绝!
我看陇东的刺绣,那农家妇女手下的一个个肚兜,不正是瓜的样子,而绣出的图案,尤其是肚兜插口经常是瓜分为二的图案,绣画上人物坐着的常常就是一颗多子的金瓜。
金瓜为阴,圆腹的葫芦有如丰产的母腹;待破的瓜瓞有如临婚的幸福。其实岂止如此,南瓜、东瓜、西瓜、北瓜,还有木瓜!投桃报李一证芳心,一证赤情,那种落叶灌木,果实如梨,气味清香的木瓜,还是古代男女定情的信物呢!“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记得那年我19岁,刚刚毕业领着学生到学校背后的山上栽树。转入一个深的沟底,发现一片木瓜树,长在出口中,往春无人来折,今春被我们的学生发现了!熟了的木瓜子比杏核大,壳比杏胡薄,一摇里面的子呱呱响。夏天的青木瓜状如绿桃,食之脆香。我不知这木瓜是古代哪位美神种的,折了一掬,珍贵地装在衣里摩挲,我不知要投给谁,和我年龄一般的男女学生们并不知道木瓜的含义,用木瓜互相投击着,奔跑追逐着,笑语喧哗,在山谷回荡。有一个女孩子显然是读过诗经,她摇着听木瓜内部的玲珑声响,走到一个静处,刨开松软的土,埋下了几粒木瓜……古代怀春的男女,打情骂俏,大约也和这些情景相仿吧。
《诗经?豳风?七月》说“七月食瓜,八月断壶”。就是说七月吃甜瓜,八月摘葫芦,这壶就是葫芦了。今天的陇东特产瓜子,原来历史已经很久远了。远远的男儿,冒着蒙蒙的冷雨,从东山来归,破败的故园墙上瓜篓结着又大又圆的果实。绵延的蔓攀缘在屋檐上,室内已经蜘蛛结网。亲人不知流落何方?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菲菲。雨雪菲菲里,长长的瓜蒌让人伤悲!让我想起自己童年那失落的美丽。村子里的石家有一个房屋皆无的园子。先前的雕梁画栋,早被拆作了小学校教室上的大梁,四围的土墙变成了生产队的养猪场,园子的木栅门用铁丝缠着。我偷偷地进去,用土块打着高高的蒿草,怕有蛇。吊着瓜胡蒌的墙上头是地,地畔是一层密密的树,树阴遮蔽,阴森森地,我常常是偷几个瓜蒌转身就跑,生怕什么鬼怪来追。其实,圆圆的瓜蒌每年到最后都叫远远近近的人“偷”完了,据说那瓜蒌是一种可以治女人不孕的药……
门口栽几颗香梨墙脚点几窝瓜蒌,香梨不能吃,和瓜篓都可放在箱里、柜里驱虫,放在缸里的柿子、梨子中,可葆水果的鲜味,使水果放得久长,当然再喷一点烧酒在水果上面,再用石板盖住口,与瓜有关的生活自古就是那么充满诗情画意啊!
《诗经?小雅?南有嘉鱼》说:“南有谬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这甘瓠是什么瓜?是嫩可吃菜,老可掏子的葫芦,长筒状形若棒槌,味涩则“匏”,就是现在的丝瓜。丝瓜悬挂在树下,葫芦躺在地里,硕果累累的情景,都是富足日子的象征。房舍前面,院落当中,一个丝瓜架,一盘石桌,炎夏里凉阴下,老人下棋,孩子玩泥。婆婆绣花,媳妇打毛衣,鸟儿飞舞翩翩,多么恬淡舒心。
不过,要说象征,我看这丝瓜是瓜象征的另一面吧?葫芦之“壶”或“瓠”,象征人之繁殖,具有母性的意义。而这朴这“匏”悬若公器,是否也具有父性的蕴含?我从那众多的民间艺术图案中发现的棒槌形图案,与瓜的联系,似乎就在这里。不过我学识浅陋,不及考辨,只是臆测罢了。
我其实更向往富于诗意的劳作和幸福收获的享受,秋野梢林的叶子红了,洼洼地上,南瓜叶子枯了,瓜蔓已快要干了,大地袒露着一块块红红绿绿的热烈颜色,竞相争妍,那是油画家们最喜爱的静物啊!是秋天的饱满,是土地的含情脉脉!
每一块瓜果都包写着白白的大板瓜子,每一瓣瓜子里都包孕着油香的仁儿,凡是与瓜有关的,连同地埂上的葵花子,连同八月十五前后还向西安、兰州、北京、上海运送的绿皮晚熟的大西瓜……都是我们陇东古老的特产。只是这新品种的西瓜引进种植,颇是幸运的植物;而公刘庙院里的大粒古椒,我再去时已被铲除,古椒的遗传算是完结了!
那一诗意的生活离我们亲近而遥远。“幡幡瓠叶,采之享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星星在天空闪烁,打下了野兔,用瓜叶包起来,明月在山头高照,酒壶举起来,这朴素而美好的生活,不能缺瓜,也不能缺了瓜叶、瓜蔓、女人和美酒。
人类最早高擎的酒壶就是葫芦瓢呀!就是豹子头林冲,风雪草料场所挑着的那一把壶,铁拐李的那一把壶,也是我儿时放在泾河水上,追逐的那一壶,大葫芦做了壶,小杯该和我家醋缸上搭着杓的醋葫芦一般吧。
我曾长期工作在宁县的庙坪,县志说“笃公刘,与豳斯馆”的地方就是庙坪,史诗《公刘》就诞生在这里。尽管学术界说法不一,可在我看来,由庆阳到西峰由西峰而宁州,而旬邑,而彬州,以至岐山这都是瓜蔓必经之路。每当消闲,我就站在庙坪之上,看九龙河,菜子河,马莲河,我就高吟起了《公刘》“笃公刘,于京斯依,跄跄济济,俾筵俾几,即登乃依,乃造其曹,执豕于牢,酌之用匏。食之饮之,君之宗之”……我就望见了泾河、渭河、黄河……
公刘披大衣,执长戈,登高岗,望四方的雄略令我多么向往!我们的民族,就是站在这高高的董志原上,端起了葫芦大杯一饮而尽,义无反顾地走向远方!
《论语》曰:“蔬食茶羹瓜祭,必齐如也。席不正不坐。”葫芦本身是人们的图腾,崇之,敬之。葫芦又是人们祭祀先祖必备的祭品。老子以为道若朴,见素抱朴,朴者,葫芦也。在汉语中“朴”“匏”音通。
壶者匏也,混沌者,葫芦也。悬壶济世,公刘庙下的马莲河从庆阳周祖陵脚下蜿蜒而来,逶迤而去。天下江河如一条长长的瓜蔓,一条河流,结一串村庄,一串华夏民族的金瓜。天下黄河一壶收也!瓜也,葫芦者是也!
回首“天下公刘第一庙”几个字,我念叨着老子这句名言:“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
——选自《传承的力量》(作者为陇东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