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机场再次看到沈盛雨的时候,他的眉眼中是带着笑意的。我远远地就认出了他,在日本这个平均海拔较低的国家,他一米八三的个头站在人群中显得特别突兀。我还没来得及扯起嘴角,他已经接过了我的行李:“别在我面前强颜欢笑的,你现在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我心里难受,嘴上却是不饶人:“比你一个月前送我时的表情还难看?”
阿盛的嘴巴也日渐厉害:“我还以为你当了小骗子,就忘了你当小无赖时的本事了。现在看来,‘技多不压身’这句话,还真是有道理。”
他称我为小骗子,绝对是因为那句“我回国后,就不回来了”。我换上郑重其事的表情:“沈盛雨,我这次回来,就不再回国了!”
“这句话,我就当你没说过,你不能总当小骗子啊。你的家人都在国内,你怎么可能一辈子呆在这里?”
我和他斗嘴斗惯了,脱口而出:“你的家人也都在国内,你不也说过一辈子不回国。”
其实我说完就后悔了,沈盛雨一个分神差点撞到了路边的花坛。后来当我回想起来,才发现年轻时的我们以为说过的一辈子真的就是一辈子。可是看透的人却明白,这群小孩子口中的一辈子,不过是一年、两年或者五年。因为无知,所以我们口出狂言,等到我们懂得了一辈子的艰难,就不再轻易说出口。
我知道他生气了,默默地压低了粉色鸭舌帽,不再出声。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终于想到了说得过去的理由。
“那是我前年说过的话吧。那时候我十七,还没有成年,还算小孩子。你现在已经成年两个月了吧。”
他明明知道的,却把目光看向我,我不得不点了点头。他总是这样,即使生气也从未朝我发过脾气,还总是给我讲道理。
“你都成年了,怎么还把小孩子说的话放在心上,而且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说些不负责任的话?!”
这家伙教育我的次数比我亲爹还多,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我只好说:“我错了,我收回。”
他揉了揉我的脑袋,扬起了满意的笑脸:“这就对了。今晚在外面吃,还是回家?”
听到家这个字的时候,我忍了那么久的眼泪就掉下来了。我回到了出生长大的地方,我见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可是我没有家的感觉,甚至还被赶了出来;我在机场打给沈盛雨,他说家里没有我感觉特别凄凉,这个我生活了六年的地方,还有着家的余温。
当我坐在客厅吃着汉堡喝着可乐的时候,突然颇为自嘲地笑了起来。
“回国的时候,我连着吃了三天的日本料理;回到日本,我却没了胃口,吃起了美国的汉堡。如果有一天,我去了美国,一定要去吃一顿中餐,这样才算公平。”
沈盛雨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开了口:“这有什么难,以后我一定带你去。”
我看向他:“这句话,我记下了。这是我成年之后,收到的来自成年人的第一个许诺。”
其实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慢慢忘了这个许诺。但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们不是不知道珍惜现在拥有的,而是人本性里不喜欢一成不变,总想在平淡中有些不同。直到很多年后,在华盛顿的医院里,沈盛雨右手打着石膏,指了指小米粥问我“这个算不算中餐”的时候,我才恍然想起这个玩笑似的要求。
吃完饭,沈盛雨开始帮我收拾行李。他举着皮制的笔袋端详了半天:“棠棠,你的品位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了?”
那是一个纯黑的笔袋,外面镶嵌着有弧度的假水晶,平方时看起来是个笑脸;装满东西时,让人有环绕一周的错觉。这是依兰亲手制作的。
“是我三妹送我的。”
“三妹?”
是的,我的二妹叫做莫依娇,她是我爸结发妻香姨唯一的女儿,我们两个同父不同母。而我的三妹莫依兰的来历就有些曲折,我们既不同父也不同母,当然这不能表明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她的母亲燕姨,是我爸在我出国之后娶的。我这次回家才见到她的庐山真面目,只一眼我就知道我爸为什么娶了这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她长得,真像我过逝的妈妈。
虽然很难开口,虽然连我自己也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但我还是如实地告诉了沈盛雨。
我到达A市的时候,是凌晨4点。为了省钱,我买的午夜航班票。我看着地铁图研究了半天,也没搞清楚到底在哪一站下。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向那位戴着墨镜看起来并不面善的出租车司机打听了一下:“请问,从这到莫家大院,大概多少钱?”
司机有些吃惊地摘下眼镜,上下打量着我。我想,他一定是想通过我的穿着来判断坐地起价的高低。
他明显犹豫了一下,眼睛依然在打量我:“去莫家大院不要钱。上车吧。”
他不由分说地把我的行李塞进了后备箱,我吓的一动不动。这不是诱拐是什么?怎么市里也会变得这么无法无天?看着巡逻的保安从我身边经过,我还是没能喊出声。人家毕竟没对我做什么,何况人家要免费送我去是在做好事。我找不到报案的理由,在手机上提前输好“110”才战战兢兢地上了车。这六年,A市的发展可以用直上云霄来形容。我对着陌生的建筑左顾右看,司机也不时地看看我,却不说话,这让氛围显得很诡异。更诡异的是,他把车子停到了繁华地带的一座二十几层的大楼前。
“小姐,到了。”
大厦上“莫家大院”四个字闪入眼帘,我却依然难以置信。当年我离开时,莫家大院还只是一个全是瓦房的居民院。
“我要找的,是住人的莫家大院。”说不定是爸爸把地卖了出去,可是他在电话里明明告诉我住址是在莫家大院。
我疑惑地看向司机,他也用同样的眼神看向我,然后发动了车子。不过五分钟,司机再次对我说:“小姐,到了。”
我不肯下车,探出头打量着这个富丽堂皇的别墅圈。
“还有别的。。。。可以住人的。。。莫家大院么?”
在司机的摇头下,我默默地提下了行李。沈盛雨,你知道么,当门卫知道我叫莫依棠时,那恭恭顺顺的神情,比电影里公主的侍卫还要虔诚。这个别墅区,刚才的商业大厦,还有出租车公司,都是莫氏家族的产业。我有些不敢接受,我泡在冷水里洗三个小时的车,够我省吃俭用的花上两天,可是却买不来这餐桌上摆的任何一道菜。不应该怪他们,是我自己没有问过啊,是我一厢情愿地以为我家应该住在几十平米的小房子里,过着艰苦的日子。因为家庭的生活很辛苦,所以才没有多余的财力支持我,所以我才六年没有回过家,只为了省下来回的路费。我对父亲本来不清晰的情感现在变得那么清晰,是厌恶,是埋怨。可是有一天我掌控了莫氏大部分产业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当时应该感激,这屋子里所有的人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不曾害过我,甚至还自我牺牲的帮过我。
见过几次面的香姨对我依然冷冰冰的,莫依娇自然站在了她妈妈那一边,认为我是狐狸精生下的女儿。她们确实有恨我们母女的理由。十八年前,当爸爸知道妈妈有了四个月身孕的时候,净身出户和香姨离了婚。美好的生活只持续了八年,妈妈就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香姨领着依娇来参加葬礼的时候,我们才知道,离婚的时候,香姨已经怀了两个月的宝宝。香姨慢慢进入了我们的生活,在她们搬进莫家大院的第三个月,爸爸送我去了日本读书,那年我十二岁。之后的六年,我和爸爸的通话不超过20个。我不怨香姨,因为我那温柔的爸爸,早就随着妈妈离开了我。八岁之后,爸爸从没牵过我的手。我也不怨爸爸,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站在一旁看到香姨母女一副女主人的架势后,难以置信的发现她们两个不是来做客的,这栋房子里一直容纳着我爸的现任妻子和女儿,前前任妻子和女儿。我搞不懂这四个女人是如何和平相处的,更搞不懂我爸怎么会让她们住到一起。但是我的后妈--燕姨,总是满脸温柔的笑容,似乎并不介意。我爸再婚三年了,而我却是一个月前才得到通知。明明我和依娇才是我爸亲生的女儿,但年纪较小的依兰却明显比较受宠。
依娇似乎已经习惯了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景象,神态自若的帮香姨夹菜。香姨扫过我的眼神带着嘲讽和同情,直到爸爸去世我才知道,香姨这个看起来永远冷静的女强人,才是我们在座的人中最懂得爱的那一个。燕姨不停地对我嘘寒问暖,可是那个男人却冷漠的一言不发。我放下筷子,丢下了一句吃饱了,便上了楼。我的房间是客房,和酒店的配置没的差,连牙刷都是一次性的。我突然想起沈盛雨在洗刷间用强力胶为我粘了一个牙刷托盘的事情,对莫家大院的归属感荡然无存,就像我那温柔慈祥的父亲一样,那个充满家的味道的莫家大院,只存在我的脑海里。
事实上,燕姨和依兰对我的热情,完全像是久别后的亲切,这或许是我们三个面容相仿脾气也相近的缘故。依兰拉着我去参观商务楼的时候,莫依娇穿着娇艳的礼服踩着10公分的黄金高跟鞋正从车上下来。她的目光看向我们,依兰走过去喊了声依娇姐,她才转了目光高傲地踩着有规律的节奏走了进去。我一点也不生气,甚至有些庆幸,如果依娇真的喊了我一声大姐,我真的会自惭形愧地跑开。就只这样胆小,这样没有自信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五年后,那么骄傲的依娇会跪在我脚边扯着我的晚礼服,让我帮帮她。在我二十三岁的时候,我才感到了父亲的无奈,一个人的能力有多大他的责任就有多大,无奈就有多深。
依兰拉着我买了适合我的休闲装和运动装,在试圆领套装的时候,她无意看到了我脖子上的项链。
“姐姐,这个好漂亮。”
我高兴之余还有些好奇,这种地摊货怎么会入得了依兰的眼:“这是我朋友上个月送我的生日礼物。”
很快,我便知道了她的如意算盘。
“姐姐,这种项链配公主裙才好看。就是那种齐膝的蓬蓬裙。”
她说的无比认真,其实通过刚才的挑选,我很相信她的眼光。她这个小狐狸看到我有些心动,便拉着我去了她早就心仪的店铺,进门就报出了型号和我们两个的尺码。
另一个店员去取货的时候,眼前的店员笑容满面的为我们介绍:“小姐,您眼光真好。这是我们这一季主打的新款,由日本设计师Dito设计的限量款。。。。。。”
依兰显然已经听得不耐烦:“这件衣服上个月17号就上市了,还新款。。。。。。”
导购小姐尴尬的站在一旁,依兰朝我笑了笑便高兴的叫起来:“来了来了!姐姐快去试一下!”
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已经拿起一件急急忙忙地冲进了试衣间。一件让依兰这么喜欢,却没能买回家的衣服,它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它特别贵。我看着它的价格,在心里盘算,就算用金子浇筑一个一摸一样的模型,也不会这么贵吧。本着干穿不花钱的理念,我小心翼翼地换上了这个裙子。如我所料,依兰正在镜子面前欣赏着自己。她兴高采烈地看向我,笑容渐渐退去,不停地上下打量我,比那个出租车司机还要仔细。我赶忙低头查看,难不成走光了?
“哇!姐姐,你这样。。。。。。太美了。”依兰紧锁着眉头,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丫头一定是想劝我买下这个裙子,然后借给我买衣服的名义顺便犒劳一下她自己。虽然知道她的表情是故作夸张,但是我转身看到镜中的自己时,还是吓了一跳。温柔的灯光像是给照片布了一层滤镜,选的还是唯美模式。日本的气候很养人,白里透红的皮肤显得更加水润。胸前的项链,依然闪闪发光,在礼服右肩水钻的衬托下也毫不逊色。只是,好像那里有些奇怪。
“这样会更美。”随着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被扎成马尾束的头发纷纷的散落下来,披在了我的肩上。
我惊吓的转过头,却看到一张玩世不恭的笑脸。如果我不是和沈盛雨这种帅哥朝夕相处了两年,我一定会为这张硬朗帅气的脸犯半分钟的花痴。可是我现在俨然用打量神经病的眼神看着他,这让他颇为恼怒。
“唐佑哥哥,你没事逗我姐姐干嘛。”依兰的出现显然吓到了他。
他愣了愣神,故作沉思,然后夸张的拍手大叫:“天啊,我眼前的美女竟然是依兰!”
依兰显然不把他的夸奖放在心上,用一种想要把他射透的目光:“你在这干嘛?这里可是专卖女装的。”
他显然有些慌张:“我。。。。。我来帮依娇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鞋子。你知道的,我对她可是很好的。。。。。。我。。。。。。”
他应该是依娇的男朋友,可是他身上怎么会有股浓烈的玫瑰香味,依娇今天用的可是淡淡的曼陀香。
“阿佑~~你看这个怎么样~”
甜美的声音让唐佑的辩白变得苍白。妖娆的美女踏着猫步向我们走来,细长的脸蛋,修长的腰身,再加上漂亮的小腿,让我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人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
连我都看明白的事情,依兰怎会不懂。
“唐少爷真是厉害啊,前几天刚来参加走秀的模特,这么快就搞到手了~~恭喜恭喜~~”
依兰虽然是笑着说的,但我总觉得她话里是有讽刺的。她拉着我的手走开,不给唐佑继续解释的机会。
“姐姐,我们赶快买完离开吧。”依兰拿出卡递给服务员,不给我推辞的机会。
“对不起,小姐。您这张卡是有限额的,只能再付一件衣服。”
依兰满脸挫败:“我怎么忘了这茬?!”
唐佑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边,适时地递出一张卡:“把这两件衣服包起来。”他低头看了看我脚上的运动鞋,接着说,“再给这位女士拿一双银色的高跟鞋。”
我慌乱地摆手:“不用不用。。。。。。”
可是店员显然不听我的,我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依兰。此时的她正盯着唐佑,然后饶有趣味地来了句:“我也要,两双。”
唐佑露出舒心的笑容,向依兰做出请的姿势。依兰果真丢下了我,如获至宝的去挑鞋。我呆在那里,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唐佑突然俯身在我耳旁:“依兰的姐姐,如果下次见面你比今天还美,我真不知道是否还能控制自己。”
在日本耳濡目染的我,总觉得他的话里充满了轻薄的挑逗。我怒气冲冲地瞪向他,他显然吓了一跳。但我这又羞又恼的表情显然让她很满意,他拿回自己的卡,和依兰又说了些什么,便在那个模特的依偎下离开了。走了几步远,还不忘装过头朝我抛媚眼,我当然以一个恶心的表情回应他。那时的他,肯定不知道送鞋暗示着分手。他一次性的送了三双,所以很邪门的,他和莫家的三个姑娘都经历过一次分手,当然,这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依兰挑好了鞋子后还帮我在饰品店挑了一支发箍,我的发卡不知被那个混蛋唐佑随手扔到了哪里,怎么找也找不到。其实我披着头发带着发箍的样子,实在是难看,但依兰的一片热情我是不能推却的。
香姨貌似承担了管家的职位,在看到我们买了这么贵的东西后,略有不悦。但是依兰打出了为我接风洗尘的挡箭牌,香姨也就没再说什么。我本以为依兰不会提及遇到唐佑的事情,却没想到她却主动提起。
“妈妈,你知道的其实我的限额卡只能买依棠姐姐这一条裙子的。你猜,我的那条是怎么买的?”依兰还是那个可爱的依兰。
“难不成,店里的老板肯赊账给你?”
“不是!我遇到唐佑哥哥了。”听到唐佑的名字,依娇和香姨明显来了精神。“唐佑哥哥正在店里为依娇姐姐挑鞋子,见我钱不够才帮我垫付了我的裙子。不过,这个便宜我可不是白占的。我负责把唐佑哥哥的礼物亲自送达依娇姐姐手中。”
说着她便拿出了一双鞋子,我这才明白她两双鞋子不同尺码的原因。经他这么一说,颇有皆大欢喜的意味。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裙子和鞋子,又让长辈对她的贴心无可挑剔,还不知不觉地帮了唐佑,也顺便讨了依娇的欢心。
众人闲聊之际,爸爸把我叫去书房。我正在想,或许他会向我解释些什么,但又觉得据开饭时间只有二十分钟,怎么可能解释的完。
“明天是你妈妈十周年的忌日,明早九点陪我一起去扫墓。”他说的很平静,在我听来这完全是命令。
“嗯。”
“然后,再去钟灵山上的寺庙烧香祈福。”
“嗯。”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我鼓足了勇气:“您没有别的话跟我说吗?”
他站起身的时候,我觉得他是那样的陌生:“就要吃饭了。有什么话明天路上聊。明晚宴会之后,咱们父女俩也可以详谈。”
明天是我妈妈的忌日,可是到了晚上家里却要歌舞升平,欢声笑语不断。即使是六年来的首次面对面交谈,也要先预约了时间。就算这样让我感觉没有人情味,我对明天的交谈还是抱着很大的希望。可是我忘记了,交谈前的那个聚会,肯定会遇到惹人厌的唐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