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
一直都有条例,今天皇亲贵族可以不分时日,不被召见都可入宫探视。姐姐的离去让今天的中秋分外寂静,只是沁颦还在,我心念探望。
额娘依旧在祠堂诵经,言词素朴的经文已经成为她的归宿。我站在镂空的窗边,不敢入脚打破肃静,隐约地看到她穿着褐色的长褂,颜色深黑,掩饰了附着衣料上静美的绣花,发髻高高盘起,没有添饰任何华丽的珠簪,一支墨绿的玛瑙簪是唯一的装饰,而这簪子也只是用来固发而已。额娘不过四十岁,经过这次的坎坷,身形已经瘦去,往日精致的气质也随之减去。看到此,我忘了此行的目的,只是沉重的退了去。
行至阿玛书房,浓厚的笔墨味浸透鼻腔,我在褐色竹编屏风后站了片刻,整理着如何央求进宫才被许可。内室很安静,只听得阿玛的长叹和揉纸的交织声。
“进来吧。”阿玛厚重的声音一出,惊得我手里的团扇滑落在地,有点惶然阿玛的灵敏,只是如此的气氛让人惊慌。我急急的拾起扇子,微微的调整好呼吸,蹒跚的走进去。
阿玛看了我一眼,又低头抒写着什么,我木讷的站着,寻找着开口的言语。“给阿玛请安。”我行了礼,只是今天不敢直视他,往日的慈善仿佛已经被忘记,有点胆怯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阿玛抬着头打量着我,说道:“有何事?”语气僵硬,有点敷衍,如此的氛围让我顿挫,陌生与不习惯的尴尬。
“今日中秋,可以入宫看望沁颦吧。”我呢喃道。
“沁颦公主安好,《羞容图》之事未果,你不便入宫。”阿玛声音依然僵硬。
“我……只是想看看她。”我不敢再次央求,但还是固执的请求了一次。
“沁颦在宫里很好,你安心回去吧。”阿玛摆着手,心思已定。
“噢……还恳求阿玛常去看望。”我失望的回答着。
“陈师伯家已经准备婚事,近日里你还是安守闺中,细作准备。”阿玛说道婚事,语气软和,只是还是夹杂着无奈。
“谨记阿玛忠告,女儿退下了。”我颔首移步,没有为求得的幸福款款微笑,婚事,只是还是一个进行中不完美的句点。
阿玛见我表情不畅,起疑我对婚事的憧憬,但还是没有探索究竟,只是用父辈们同样的口吻说着:“该长大了,去吧。”
八月十五的庭院秋意正浓,只是姐姐不在。
感觉到今年的秋,言辞里只有凄寒,不记得去年的现在天气如何,只记得每天都有完整的思念,起于早晨又安于梦境。花瓣落尽,黄叶僝僽的季节,不敏感的人被染色落寞。
墨晴和一众丫头为我拿来各式点心,一盘金色花边的椭圆盘子里是京城地道的方酥,蝙蝠酥,比之略小的金边花托盘里有豌豆黄,福字饼,清脆莉香花瓷的小碗里是枣泥点子,还有山楂螺丝,事事如意,茯苓夹饼,姜丝排叉也用各式精巧的食器所盛,当然还有花开富贵的大月饼,大大小小精致的食器添置各种糕点,真是有让人胃口大增的感觉。
我拿了一块切的方正的月饼,入口香醇,味美细滑,中秋的月饼果真不同凡响。闺阁就留的墨晴一人,其余都早已恪守家规轻轻退下。我拉着墨晴,让她挑选自己钟爱的糕点,她只是摇摇头,不敢靠近,往日里的她,不会如此拘束,今日的拘泥我是陌生的。
“小姐,午后陈公子会来,你先吃点点心吧。”她看着桌上丰盛的糕点,眼神流露着即使人间美味此刻也是难以咽下。
“哦,想是他必会来府上。”我做着坚定的回答。
“小姐,选秀之事……”墨晴吞吞吐吐的说着,提起入宫之事,她的心境是比我还要复杂万倍,她既要欺瞒众人又要与我同仇敌忾,义气的她欺骗与仇视是与之相悖的态度。
“十五过后,我应该就有明确答案了。”我咬破一团枣泥点子,香浓的红枣味洋溢而出,是温暖与家庭幸福感的交融。莫名的被触动,复仇想法其实一直都在拖延,因为我本就不是会仇恨的人。
黛玼在门边窥听了许久,墨晴如此问我,只是黛玼的指使。
因为身影的晃动,我早就识破黛玼的窥探,毕竟复仇之事是她提起,对于姐姐的忠爱,我恻隐之心一直在包容她的所有。我看了墨晴一眼,又将眼神移向门边,墨晴是懂我的,遂让黛玼前来。
“二小姐,不能在犹豫了,我求求您。”言语迸出,她早已哭声泪流。
“你这是作何,我对深宫始终排斥,要复仇,姐姐也是不会答应的。”近一月的思量,我始终没有勇气抛下他背上复仇的责任,不是不爱姐姐,只是更懂姐姐未了的心意,她不过期盼我们都好,若要复仇,怎么会都安好。
“二小姐,即使老爷诛杀我,我也要说明一件事。”她哭的撕心裂肺,哭的几乎扭曲了脸颊,落的得清泪已经湿透了领角,看她如此,眼睛微酸,还是强忍住眼泪,把坚决的一面展现在她面前。
“黛玼姐姐,不要说,老爷会杀了你的。”墨晴猛地跪倒在地,紧紧捂住黛玼的嘴,眼神慌张的不知停留何处,拼命的摇头,而黛玼还是挣扎的要说,眼睛瞪得很大,像要挣破束缚,她越是狰狞她越是强硬的捂着,仿佛说了,黑色会变成红色,天真的会要塌下来。
看到此,疑虑由生,府上上上下下皆知,唯我毫不知情,一切坏的情况迅速填满大脑,惊慌迷乱心智。我是急性的,尤其在这般情况下,“墨晴,住手,黛玼快说。”我站起来大声的呵斥道,如此的大声颠覆了往日柔顺的形象,吓得墨晴微松了手,黛玼趁机扒开墨晴用力的阻拦,急急的说道:“沁颦小公主去了。”说的很快,仿佛这句话只为她设定了一秒的权利。是太快还是太过震惊,我不敢相信听见了什么,又不得不忖度前一秒所听的真实。
“墨晴,你知道了吧……阿玛知道了吧?额娘知道了吧……我不知道吧。”我静静的坐下,眼睛直直的看着哭的伤心难过的黛玼,她的伤心真好,可以流很多眼泪,可以笃定去复仇,可以为爱的人牺牲一切。而我,眼泪只是多余的懦弱。
“阿玛早晨才说公主安好,你是骗我复仇去吧,是不是?”我恶狠狠的训斥着黛玼,表情会像凶悍的恶妇吧,只是看不到惊吓后的神情,多希望听见她会说是,只是她还是说了不是。
“小公主前夜呛奶而死,这绝对是阴谋。二小姐……二小姐,你要为皇后做主啊。”又是阴谋的行事,我害怕听见邪恶的二字,可是,八个月大的婴儿已经不会担心呛奶之事,沁颦的噩耗,又一次痛击了我整理好的平稳心绪。
“你起来吧,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我冷冷的说完,径直走向书房。
而这一切却已经赤裸裸的被予卓听到,他就在屋外,听见了全过程。他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知道佟佳仙蕊的心坎源于佟佳仙馥的离世,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是如此的发展。
书房的门紧掩着,没有人敢叩响门框。外面的世界很安静,秋天的风吹打着欲欲坠落的梧桐叶,一片两片无奈的离散,天阴的很沉,预示着一场秋雨将近。墨晴在书房门边靠着,静的没有呼吸,予卓在庭院对着书房的窗边肃然的站着,像一棵被秋风侵蚀干净的无叶白杨。他站在窗边,只是为了离佟佳仙蕊更近,他知道仙蕊透过青幔的窗纱看得见他,秋天毕竟是凄寒的,他了解她的善良。
雨还是下了,打落更多残败的叶子。我在书房安静的坐着,听风听雨听他偶尔的安慰,只是我已经不是善良的我,年少追随他的那个纯真的我已经被现实熏染内心。透过窗子我看到墨晴为予卓撑去一把纸伞,只是予卓还是没有收下,雨已经湿了他的衣衫。一会儿,又隐约听到墨晴劝予卓回去,但固执的他还是坚决的站着,任凭风雨如何,纹丝不动。秋天的夜幕降临的很早,雨已经下了两个时辰,而他也如大树,在雨里伫立了两个时辰。窗子上略有风吹过来的雨痕,点点碎碎,雨下的肆无忌惮,房檐的落水声渐渐强烈,我心念他的身体,但还是走不出心里的一步。
“小姐,雨很大,陈公子已经站了两个多时辰了。您去劝劝他吧。”墨晴还是急急的叩门了。
我开了门,走至床榻,从枕下拿出予卓送的定情玉扇,没有撑伞,意念坚决的冲破雨帘,那一刻雨水已经变换成眼泪,只听的墨晴跟在身后说着纸伞,走近予卓身边,衣裳已经完全湿透,两个淋雨的人,多像不成熟的小孩。
“你走吧,这是你的东西。”我拿出玉扇,放在他面前。
“妹妹,这是作何?月底就是我们的婚期了。”他疑虑的看着我,不确定如此的我是不是真实的我。
“你只是五品编修,我是一等公爵之女。我意已决,九月要去大选。这是你的东西,物归原主。”我没有看他,眼泪和雨,我更喜欢同时。
“我们的故事呢,那些回忆呢,都是假的吗?”他双手抓紧我,在雨中拼命的摇晃,仿佛要摇清楚我的意志。
“那是年少的不懂事。你走吧。”我狠狠的放下他的手,或许这是最后一次我触碰到他的身体,很想哭出声音,他却痛心的哭出了声音,他是如此的脆弱,比想象中的更让人怜惜不舍。
“我知道你是有苦衷的,告诉我。”他用乞求的眼神注视着我,我害怕这样的责问,更害怕自己决心的动摇。
“没有苦衷,玉碎情断。”我狠狠的将玉扇摔落在地,清脆的玉不堪一击,扇框,扇柄碎成三四段,一段感情的结束,碎的没有理由。
“我恨你,佟佳仙蕊。”他看到碎落的玉扇,几近崩溃,软软的退了几步,狠狠的说着,几个字,仿佛是在拼尽全力大声喊出,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的粗暴,我惭愧自己的残忍。
在雨中,他留下内心最恨的背影离去了,我在原地,看着他背影的消失,记起久违后的第一次见面,这样的背影让我兴奋的缱绻难眠,如今,这个背影却将成为我记忆里最痛苦的回忆。
终于放下了所有的假装,我趴倒在地,拼命拼凑已经断裂的玉扇,可是断掉的终将不能复原,如是我和他的爱情。在雨中,我绝望的哭喊,喊他的名字,喊到泣不成声,喊到撕心裂肺,墨晴抱紧我,这样的拥抱将是我以后唯一的依靠。
选择这样的诀别,我被动的演绎。多情总被无情恼,一辈子不忘的殇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