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轩说完这些时，正看到幻灵那似懂非懂，却仍强自坚持倾听的样子。他心中一暖，却是又伸出手，往她的小脑袋瓜子上拍了拍。
林轩的话语平淡，就连内容，似乎也有些普通，就好像千千万万个家庭中发生过或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样。只不过，若不是其中之人，又怎会知道其中的滋味？又怎会知道，真正经历过这些的人，当他们用平淡的语气说出来时，他们的心中，又是怎样的感受？他们又经历了怎样的经历，才能有勇气，说出来呢？
至少现在的幻灵，还是不能够体会出来的——况且，她也不想体会！但隐隐约约地，她也似乎明白一些事情，那就是，她只要安安静静地，聆听眼前的这个“父亲”的倾诉，这就够了。
不过林轩这一拍，倒是把仍有些迷惑地陷在林轩话语中的意思的幻灵给拍醒了。
却见她先是愣了愣，再下意识地嘟囔着小嘴把头偏开，但马上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自己的小手，竟像是这才发现自己这忽然又回来的“傻气”，当下就被自己给纠结气着，不再管三七二十一，忽然“哇”地怪叫一声，只是反倒是像是在撒娇一般。心中气极，鼓起小腮帮子，用那双泪汪汪的眼珠子狠狠地瞪着林轩，就好像是林轩欺负了她似的。
林轩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这活宝似的女儿，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但那不住抖动的身子却很明显地告诉了对方：我忍着没笑出声来是真的很不容易啊！
大小眼瞪，气氛搞怪。幻灵好不容易才鼓起的“愤怒”登时便垮了下来，可怜巴巴地盯着林轩看。
好半天，林轩才平复下来，但眼中仍是掩不住的笑意，正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幻灵忽然又想起什么似地“咦”了一声，然后低头就往自己的储物袋里翻去。
林轩含着笑意看着，并不急躁，然后随着幻灵的一声欢呼，她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一物。
一颗颗红丝的小果子像葫芦般串在一支竹签上，鲜艳的外表上还包裹着一层晶莹的事物，在阳光下映射出诱人的光辉。一股香甜的气息夹在晨风中，冰凉而清爽。
“这是……”林轩有些迷惑地看着此物，总觉得有些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不过一股亲切感却油然自心中而生。
“这是冰糖葫芦啊。”见林轩有些迷惑的阳子，幻灵提醒道。接着她狡黠一笑，像是在诱惑一般说道：“想，要，吗？”
林轩一愣，笑了笑。也不见他有何动作，幻灵手上的冰糖葫芦上却忽然掠过了一道光影……然后，幻灵的手上就不剩什么了……
在幻灵气嘟嘟的眼神中，林轩却将冰糖葫芦插入了墓前的一块石头上，看着墓碑，只是忽然又有了些伤怀。“还是先给母亲吧，或许她，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个东西……虽然，即便是现在，她也是舍不得吃的吧……”
他摇了摇头，又缓缓说道：“或许，她会让给芯儿也说不定，你说呢灵……诶？”
林轩本是下意识地往墓边，那下面埋着另一个熟悉的人儿的遗骸的地方看去，不料却看见幻灵手上又拿了一根冰糖葫芦，正插入石中，末了，转过头：“还要吗？我还有好多哦！”
林轩哑然失笑。
接过一支冰糖葫芦，林轩也学着幻灵的样子，先伸出舌头舔了舔末端的第一颗，然后轻轻咬下一口，含在口中。清香丝甜，仿佛醉进了心里。
他转过头，看向身边那座坟。已带了些热气的风中，上面的草叶随之轻摆，像是在向路经的客人打招呼——他居然忘了要先清理杂草再行祭拜！
林轩苦笑着收起剩下的冰糖胡芦，招呼幻灵一声，变过去拔起草来。
被镇中居民们视若仙物的杂草，在林轩手中，自然没了那股威慑力，镇守此山的阵法更是连反应都无——早就被他用仙灵之气封住了。
沉闷的声响从不舍地离开泥土的草根上发出，一颗颗杂草被同时连根拔起，再抖落上面的泥土，最后却是被林轩整整齐齐的叠堆在一起，就连被幻灵一开始拔出后就丢掉得四处都是的杂草，也都被他仔细收集起来，再一一堆好。
幻灵不解，看着父亲那样子，动作轻柔、慢条斯理，简直与梳理所爱之人的发丝无异。但眼见如此，她也不好再乱丢，便也学着林轩的样子，慢慢整理。
等等！！父亲？
幻灵忽然为之前的想法一惊，一时间怔在了原地。
自己，已经潜移默化地认同了么？
说不出、道不明的滋味，忽然涌上心间，却带着几分茫然、惆怅。其实杂草并不多，只是在林轩刻意的动作中，倒是用了大半个时辰。待得忙完这些，那坟泥之上别说是杂草了，连草叶都被闲极无聊的幻灵一把火给烧没了——当然，她控制得很好，连一丁点泥土也——没敢烧坏。
林轩在整理好最后一堆杂草后却是做了一件差点没让幻灵气岔的动作来：
只见他双手掐诀，表情严肃，两眼炯炯，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剑诀一引，一声叱喝：“火球术！”
“哗”的一声，堆好的草堆瞬间被烧成灰——就连草灰也是正正方方的。
幻灵气不打一处来，两手叉腰，“您老人家又想干嘛！”
“……母亲的墓土我不敢带走，这是她的墓土所化，倒是可以带走的。”
“那你堆得那么整齐干嘛？”
林轩：“呃……”
幻灵：“……”
林轩忽然想起幻灵之前那句“您老人家”时的语气，蓦然望去，却见她不知何时已经将头偏开，似在望着千山远影……
林轩忽然笑了起来，却不言语。
将草灰分成数份收好，林轩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入须臾袋中。再看幻灵，却已经无聊地蹲在一旁，手上拿着冰糖葫芦，正津津有味的吃着。看她那一脸享受的样子，林轩毫不怀疑之前前拜轩阁众人在套她的话时，这些冰糖葫芦绝对功不可没！
没去理她，林轩走到了母亲的墓的旁边，那个埋藏着一个沉睡了千万年的女子的地方。
芯儿，这些年来，你过得，还好吗？
林轩怅然一叹，默然不语。
幻灵忽然觉得身后有一阵仙力的波动，忙转过头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却见不知何时，父亲的身前，祖母的墓边，已然多出了一座坟堆，比祖母的略低，但构造都是一样的。
她手上还拿着没吃完的冰糖葫芦，三步两步地，便跑了过去。
林轩却已经蹲下，从地上捡起了两件事物：一只玉简，一只储物袋。他讲神识探入了玉简中。
苍茫蜀山觅仙踪
有幸得主今生逢
幽州十载借主助
从此只愿与君同
奈何天资不从愿
不得伴左枉为奴
好在苍天垂怜人
修道百载重见主
只是有心力不足
今生无望报君思
天云永诀成别痴
独坐荒山夜雨时
千年道行一朝废
望月愁断一相思
只道人间恨苦短
但愿寻得主旧踪
只当随君在晚梦
从此余生任随风
也许虔诚感上天
一朝寻得主母眠
此生感激自泪泣
能得余日为侍奉
生死无悔亦无怨
谁言修仙本逆天
忘却前尘多苦难
换取来生世世伴
如今天人须臾间
残梦伴主见登仙
苍穹碧落终有至
只惜情长天未怜
也知风残落红物
求得一句向青天
云梦一别永不悔
盼君忆我千百世
今生情尽空悲切
来世再续未了缘
——奴婢刘芯绝笔
林轩缓缓闭上了双眼，只是从脸上神色，看不出心中所想。
幻灵从他手上接过那只玉简，也将神识探入，片刻后睁开眼，微微皱着眉，似乎有所感触，却又不太理解，便一直在林轩和其身边的两座坟之间看来看去，终因见识阅历所限，不甚理解，于是只好乖乖地站在林轩身边，低头不语，但一双眼睛却不知何时盯到了那还没吃完的冰糖葫芦上。
林轩依然牵着幻灵的手，脸上平静而祥和。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就这么缓缓地向山下走去。微风从前面吹来，跳动在衣衫上，带着山间特有的清爽和草木泥土的芬芳，驱散了身边的热气。
在这沉默而祥和的静谧中，不知为何，幻灵忽然想起了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想起了她偷偷看过的那些玉简。她原本单纯无知的心里，忽然多出了一些说不清楚的感觉，总觉得想要说些什么话，但是仔细一去想，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不由得一阵烦闷。
她的性子急躁，若是往日，早就不懂问林轩，一懂乐翻天了，只是现在问题反而是出现在于他有关的事情上，幻灵不由得心生怯意……
难道以后便要在此事上纠缠下去？
幻灵一想到这种结果，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她忽然下定了决心，深呼吸一次，银牙一咬，看向林轩。“祖……她……”
“什么？”林轩有些疑惑地看着幻灵这一开始脸上坚决，但才说了一个字马上就越来越胆怯的样子，她脸颊通红，小手指又很不自觉地搅来搅去着，想来又是在纠结什么事情了。
幻灵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决定了不顾一切，但是眼神却又不敢对着林轩，侧着脸看向路边的草丛，说道：“刘芯姐姐和……和奶奶她们现在怎么样了？”
一语完毕，下巴已经快抵到胸口上了，但是脸上潮红却正开始退却，向来是把心里话出来以后舒服了不少。
林轩怔怔地望着那张娇艳欲滴的脸蛋，骄阳的光华流转在她发间遮掩的不断乱转的眼上，像是在想什么鬼主意的孩子。风儿轻轻飘着她的衣裳，露出背在身后正在纠缠着搅来搅去的小手。
他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慈和的笑容，似开心、似欣慰。
他伸出手，摸了摸幻灵的头发，再次惹得她一声怪叫嗔喃。林轩这才摇了摇头，笑容渐渐平息，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已经……这么多年了，她们或许，早就转世了吧！”
他心中忽然一阵恍惚：那自己到此，祭拜的，又是什么呢？
是对往事的眷恋么？
又或是，对心灵深处的忏悔呢？
他停了下来，怔在了原地。
幻灵还以为自己又说错什么话了，惊慌地抬头望向林轩，只见他面露迷茫，却又不像。治好疑惑地低着头在他身边乖乖站着。
时间缓缓流转而去。
林轩忽然似有所感，往前面路边的一个拐角处看去。便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呼唤声从远处传来，带着几分童真的奶声奶气：“陆芯！你娘叫你回家吃饭啦！”
一名年约六、七岁的小女孩忽然从拐角处奔出，然后转身冲着后面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应道：“刘盈儿姐姐骗人！我娘明明是去地里看我爹去了！”
她边跑边笑，轻盈灵活的身子，在相对她来说大得不行的石块上跳跃着，娇小的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青春活泼的气息。她蹦蹦跳跳得，却忽然发现前面的路上有几个人，便抬起头来，向最前面的那个人看去。
林轩也正望着她。
一张略圆的脸蛋，一双明亮而带着顽皮的大眼睛，带着几分讨喜的乖巧的笑。她的中短发在雪般的脸上抚过，竟也带了几分飘忽，晨光中，像是降临世间的赐福仙童，好奇地打量着世间。
隐约间，与心中的那张脸，有了几分重合。
她就这么望着林轩，清纯的眼中充满了好奇和淡淡的欢喜，还有一丝与之相反的似乎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的迷茫、悲伤。
你可还记得，很早以前，也曾有过这么一双明眸凝望着你么？
那被深藏在记忆深处，如今早已经再也看不到的人儿……你可，还记得么？
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对眼前的青年有这些复杂的情绪吧？
像是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林轩眼中两道白色光芒一闪而过，忽然从眉心处飞出了两道凡人肉眼看不见的白色气线，一道融入了眼前的小女孩的眉心，一道却往山下飘去了。
林轩也笑着看着小女孩的眼睛，那和熙的温柔，直欲穿过了时空的距离，绽放在那个熟悉的人儿面前。
时间，仿佛停在了这一刻。
记忆，仿佛刹那间永恒。
林轩走过去，伸出手，在小女孩有些凌乱的发丝间，轻轻摩挲着。
手掌上传来的温暖，还有那不知名的亲近感，让小女孩乖乖地任由这个陌生的青年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她闭上眼，竟似在享受着。
良久。
良久。
林轩终于收回了手，继续往山下走着。
陆芯清醒过来时，脸上仍有些怔然和迷茫，目送着林轩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忽现一股奇怪的失落感。
只见各自的头顶上，正是晴空万里、清风和阳，正是一个平常而美好的日子。
林轩带着幻灵，在山道上，缓缓走着,走在了时光间，走在了那不知名的彼岸。
笨丫头……照顾好自己。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