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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偷情惨剧(1)

八月十九日朱家桥人经历了一场虚惊,人们绷紧多日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以为平安无事了,可以告别低矮潮湿燠热拥挤的防震棚打道回府了。哪知道上面严令禁止。苏北金湖县是震了的,说明此次地震预测是成功的,虽说震级不大,也有一些农户家的烟囱和酱油瓶子倒了下来。现在不能确定会不会再震,震中会不会偏移,震级会不会提高,因此抗震防震还必须持续下去。

村民们感到很沮丧,却无可奈何。好多人在骂:“****的地震,跟老子们捉迷藏!”经历了一次生死考验的人们此时对地震产生了轻蔑,焕发出大无畏的革命英雄主义气慨。但是骂归骂,轻蔑归轻蔑,日子还得照常过,不少人家便开始抱起打持久战的态度,把防震棚尽量修得结实精致些。十六生产队的社员们还在本队的防震棚群落前面平整了一块场地,供夜间集体乘凉使用。黄昏刚过,许多人便搬着凳椅过来了,谈家常,讲故事,说书,唱山歌,一切似乎回到了防震抗震以前。

这天晚上,大家海吹神聊,有人说昨天深夜起身解溲,听见大河那边的村庄传来哄笑声,好像有一大群人在乘凉,他吓坏了,屎没拉完就夹着屁股溜回防震棚。就有人说村庄已经成了鬼世界,各家的祖宗亡人代替活人看守门户,晚上当然也要出来乘凉散心,毕竟他们也是街坊邻居,倘若倒退一些年,他们也像我们这样活着么!

这么一说,听的人全感到寒毛竖竖的。跟着就有人发言,你这是说的夜里,白天也是邪门——“我跟木匠朱寿昌结伴上庄拿东西,见有的巷子长了膝盖高的草,里面野兔子穿穿的,大老鼠小老鼠排着长队走,也不怕人,还有许多村庄上很少见到的鸟雀飞来飞去,不知从哪儿来的?”

一众人越说越起劲,也越说越害怕,到最后说的人声音都打着颤抖。以后就不说了。天上没有月亮,周围的景物看不真切,影影绰绰的,胆小的孩子便不敢睁开眼睛,把头埋在大人怀里。有人划火柴点燃了一捆稻草,篝火照亮了一张张沉默的脸膛。远近的青蛙叫声倒显得真切起来,也是有一阵没一阵的,其中有种青蛙老腔老调的,“啯!啯啯!”有点像母鸡生蛋后的叫唤声。

第二天吃早饭时,天宠把昨晚乘凉时听到的内容告诉给家人听。巧珍连声念叨“阿弥陀佛”,她最不放心的就是庄上的房屋,因为东房间里埋着她攒下的所有存款单哩!现在一想,村庄里面既有各家祖宗亡人把守,朱家还有他当兵打仗当英雄的丈夫朱凤祥坐镇,外面又有大队基干民兵控制着交通,她的担心倒显得多余了。玉荷哈哈大笑,这个性格爽朗的女子,和丈夫一样,是个尊重迷信习俗却不相信迷信的无神论者,“别的我都信,庄上有鬼我不信!”天宠则说:“我也不信,但我又愿意信。”巧珍说:“该信的还得信。你们说没有鬼,丁大妈上庄怎么就会中风,到现在还是个歪嘴儿?”

朱文进不置可否,喝着碎米糁子粥,嚼着萝卜干。两大碗糁子粥下肚,出去小便,走到门外时,回首朝儿子招了招手。天宠心领神会,跟了出去。朱文进微笑着对他说:“等会儿我和小李叔叔去庄上诊所取些东西,你去不去?”天宠毫不犹豫地说:“去!”

八点半钟光景,朱文进、赤脚医生小李和天宠三个人打东桥进庄。下了桥坡,绕过裤裆沟顶头的代销店,进入村庄巷道,他们都不讲话了,表情随之凝重。一种特别的气息扑面而来。

巷道里到处生长着杂草,有的地方草深且密,走上去像是趟着绿色小河,螳螂、蚂蚱、蝈蝈、“蝲蝲蛄”、“油铃子”、“草拐子”蹦蹦跳跳的。越往里走越静,静得好像闯入另外一个三维空间。从小学教室的后窗户中突然呼拉拉飞出一群黑蝙蝠,吓了他们一大跳。跟着,鸟类出现了。寻常的麻雀、喜鹊、乌鸦、山喜儿已经不稀罕了,汪海龙家的瓦屋脊上立着两只罕见的戴胜,头上的扇冠张开,仿佛一种少数民族的帽饰——还看见鹧鸪、黄雀、白头翁、大苇莺、寿带鸟、暗绿绣眼鸟、小云雀、长尾灰伯劳……这些鸟以前都是生活在村庄外面的树林和芦苇荡里的。没有看到野兔,却看到了几只瞪着红眼珠毛茸茸肥滚滚的家兔,想必是谁家撤退时忘了带它们走而逃出来的;也没有看到排成队伍的老鼠,只看到了穿梭如电的黄鼠狼。一只野猫踞蹲在姚德胜家的泥墙上,冷漠地看着他们。各家院落里的植物这些天来好像都非正常疯长,枝叶和花朵纷纷攘攘地探出墙外,葫芦和丝瓜结得到处都是。刘坤汉家的葡萄藤爬满了墙头,三人各自采摘两串熟透了的,边走边吃,甜得要命。朱文进大发感慨:“真是奇观!如果再在外面呆两个月不回来,这村庄真成了植物王国、动物世界了!”

大队诊所在庄中心,转弯抹角地走。打开诊所大门,闻到一股潮湿的腥气。小院里的美人蕉长得都有一人高了。

三个人拿了东西,重新锁上门,依原路返回。路上小李说:“群众说庄上有鬼,实在是鬼话,主要是静,太静了——想不到静还能让人害怕。”朱文进说:“对,绝对的吵闹和绝对的安静都能让人产生恐慌和幻觉。”走到碾米厂师傅李继安家院门外,他弯腰捡拾了一颗烟蒂,仔细看了看,“新的。昨天继安肯定回家拿东西了。”

天宠心里满是佩服爸爸。爸爸的洞察力和判断力非比寻常,前些天破译蚂蚁字已经成了庄民茶前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并正向庄外流传。天宠从小就喜欢思考和猎奇,觉得爸爸如果不是当医生,完全可以成为一名侦探,说不定就能成为中国的福尔摩斯。

十六生产队、十七生产队的防震棚分别搭在庄东相距不远的两块大田里。天宠家在十六队,郑荣健家在十七队,两人往来依旧十分方便。

昨天跟爸爸进庄,今天早上天宠就把情况跟荣健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荣健听了,双眼熠熠发光,激动地说:“天宠,我们上庄去打鸟呀!自从搬到这大田里,我的弹弓好长时间都不开张了!”

诚然,鸟儿们大多都是栖息在树林、竹林和芦苇荡里面的,大田上光秃秃的,弹弓确实无用武之地。但进庄太不容易,昨天他是跟爸爸和小李叔叔进去的,孩子们若没有大人的监护进庄,门儿都没有!大人进庄必须说明情况,如果发现有人偷偷划船或游泳过去,发现一次扣这户人家二百工分,还要在高音喇叭里点名批评——如果村庄发生偷盗和别的什么意外,最大的嫌疑就是你。大队里对孩子偷偷进庄尤其防范,主要是怕他们进去玩火。这种热辣辣的天气,村庄一旦失火,后果就会很严重,弄得不好会“火烧连营”,因此大队组织了专门的救火队,日日夜夜严阵以待。

天宠表达了进庄困难的意思,荣健却胸有成竹:“哎,这个你别烦!”他说他观察过了,从大田西面的芦苇丛中下水,游到对岸只有五户居民的韩家垛,韩家垛跟主村庄以一座低矮的土坝头相连,而坝头两边又长着芦苇,到时可以学狗子爬过去,没有人可以发现。天宠不由叫绝,真是“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啊!

他们决定趁午后村民歇晌、民兵巡逻看守最懈怠时泅水进庄。

打防震抗震以来,刘步云忙得几乎顾不到家,接受上级各种指示,安排下面各项工作,方方面面的事都要他过问,都要他拍板,原本泛着红光的方脸庞竟黑瘦了一圈。自然,诸如大队长、大队会计、大队民兵营长、大队治保主任、大队妇女主任一干领导班子成员都不轻松,各负其责。

通信员郑景山这段时间跟在刘步云后面一起辛苦,人也瘦掉一壳。刘步云主要是动用脑力,而他纯粹是体力活。别的不说,平均两三天就要划船到公社一趟,或载着刘步云去,或单独放船前往,来回足足四十里水路。但他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愉悦和成就感。因为频繁的送人、送信、取文件、发通知……这些事情都跟朱家桥大队三千多村民的生命财产安全相关,产生的意义自然非常重大。他从来没有像现在感觉到自己的大队通信员身份是如此的重要和光荣。

辛苦带来的回报还反映在刘步云对他的态度上。进入防震抗震以来,刘步云对他的倚重和信任显而易见,语气和蔼,眼神亲切,时常拍拍他的肩膀,对他的勤勉负责表示认可和鼓励,甚至领导班子晚上聚在一起打牙祭也给他留张椅子,他受宠若惊,把深藏心底的对刘步云的怨怼淡化了许多。

长期以来,郑景山对刘步云的心理是相当复杂的。外面都知道妻子姚春花当上妇女组长和他当上大队通信员全是妻子和刘步云相好的结果。这样的好处妻子自是欢天喜地,而他也默默地领受了。然而出于一个丈夫的身份,出于一个男人的尊严,他的心里忍受着何其深重的屈辱!曾几何时,妻子的年轻姣好,妻子的善良和可爱的泼辣,妻子身体的妖娆和性感,全都属于他,也理所当然属于他,而之后妻子却时不时成了刘步云怀中的尤物,叫他情何以堪?!他戴着一顶无形的绿帽子,走到哪里都必须面对人们的风言风语和讥诮的目光,但是人们却不知道他的苦衷。妻子是爱她的,即使他性功能失常了,还是爱他,舍不得他。妻子从没有在外面透露过他的病情,也没有把和刘步云相好公开得唯恐天下不知,而是竭力维护着他的颜面。他知道妻子离不开刘步云,因为他太熟悉妻子的身体和****,她不能没有一个正常健康的男人,如果没有性爱的满足,她就成了一朵枯萎的南瓜花。因此,他并不全怪妻子。每当夜里躺在他身边的妻子有身体要求而他无法满足时,他只有愧疚,只有无奈,只有对妻子深深的舍不得。

刘步云是亲手给他戴上绿帽子的人,而他却天天要面对他,唯他马首是瞻,无条件地为他服务,这也许是天底下最窝囊的事情了。然而两个男人的身份和能力造成了这样必然的态势,唯有面对现实,没有他法。所幸刘步云对他保持着相当程度的尊重甚至体贴,从来没有表现一个占有他妻子的骄矜,也尽量在外面与他妻子保持表面上的庄重而不使他难堪,这是难能可贵的。他的确是和姚春花投缘,是相好,而不是仅仅是玩弄。因此,郑景山又对刘步云产生了一些感激。

反而毕粉英时不时地剌激郑景山一下。上次刘家请黄宜新父女吃饭弄成了大尴尬,毕粉英竟恼羞成怒地骂了他,夺去他给两个孩子吃的剩菜剩饭,倒进喂猪的潲桶里,说不给两个小杂种吃。那时刻郑景山的心如冰窖一样寒凉,耻辱和愤恨让他浑身发抖,原来在毕粉英眼里就当他是一条狗,一条被刘步云豢养的癞皮狗,就像大队豢养的打手二神经一样,只是使用工具,没有任何尊严可言。在她眼里,他的两个儿子连猪都不如。尤其让他受不了的是,她居然说他的儿子是杂种。他的儿子是杂种吗?通庄人都知道荣健是他做艄公时和春花激情的产物。荣健长得多像他呀,那眼睛、那鼻子、那嘴……都是他的翻版,荣康连走路的姿势都是他的,怎么都成了杂种呢?毕粉英,你这个肥母猪,你嚼蛆哟,你放狗屁哟,你说这话丧天良哟!

事后他冷静下来想想,毕粉英其实也蛮可怜的,他的妻子被刘步云偷了,她的丈夫被姚春花偷了,性质上都是一样的,只不过男人偷女人好像天经地义,女人偷汉子就是奇耻大辱,如果社会道德和习俗让男女双方一律公平的话,他毕粉英头上不也戴着一顶“绿帽子”?不止一顶,而是许多顶——谁不知道刘步云在朱家桥睡过的女人起码一个排?

他原谅了毕粉英,这个同样被伤害的女人,同样对自己的另一半又爱又恨又无奈的女人,每次冲他发过火后没多久就忘了,其实她也是压抑,心中的积郁无路可去。她马上就又“景山”“景山”的喊他了,语气随便而亲昵,像喊大兄弟一样。唉,跟她计较个啥哩?

对于郑景山而言,只要不公开撕破他的面皮,维护他最起码的做人尊严,他就能够默认这种三角关系。一切心照不宣,一切盖着盒子摇,“乖乖哄乖乖,大家都不呆”。

今天早上,郑景山吃过早饭,照例划船去接刘步云。刘步云家在八队,防震棚搭在庄南一处安置点。回到临时大队部刘步云就一直在批文件、看报纸、抽烟喝茶,大概到了九点钟,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材料,喊来郑景山,说:“景山,今天又要辛苦你一趟,替我把一份大队地震异象观察材料送到公社去。你路上慢慢划,在公社吃过中饭再回头,别太急。”郑景山听了,马上照办。临走前刘步云把桌上剩下的小半盒“大前门”香烟递给他,让他在路上抽。郑景山恭顺地接过来,小心地揣在兜里。

姚春花中午擀了面条,两个儿子吃得很开心。饭桌上她嘱咐荣健下午带着弟弟在家里呆着,不要到处乱蹿,更不要惹是生非,她要出去组织妇女商量喷药防疫的事。荣健答应了,却偷偷和弟弟相视一笑。荣康才不要哥哥带哩,他有自己的小圈子,这几天天天在外面斗玻璃弹子,已经赢了几十颗了,有透明玻璃弹,有花玻璃弹,全装在一个袜筒里,没事就掏出来欣赏,在桌上排成队列,向哥哥炫耀他的战绩。

姚春花等儿子们开始歇晌,梳了梳头发,照了照镜子,悄悄走出防震棚。

妈妈出门没三分钟,荣健荣康从床上一跃而起,一个拿出弹弓和尼龙网兜,一个抓起装玻璃弹子的袜套,双双出门。荣健在锁门时对弟弟说:“别在外面惹事!”荣康也对哥哥说:“你也别在外面惹事!”兄弟俩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咕咕!”“咕咕!”

天宠听见外面传来两声鹧鸪声,知道这是荣健的接头暗号。他从一块儿午睡的妈妈和奶奶旁边慢慢拗起身,从床底下取出弹弓,偷偷溜了出去。

他们像小侦察兵一样迅速移动到西面的芦苇丛中,在里面脱光衣服。弹弓咬在嘴上,衣服举过头顶,晃晃悠悠地踩水横渡白亮亮的大河,没有发出一丁点水声。水乡少年,个个都是“浪里白条”。游到对岸,从砖码头爬上去,在人家屋后穿上衣服,绕着墙角向南。到处都是植物,人在藤蔓中跋涉。一群麻雀从草窝里惊起,如同朝天空同时投掷了上百个泥块,又很快地落入另一块草窝里。

蹶着屁股爬过低矮的土坝头,他俩连跑带蹿,进入村庄的街巷,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村庄里的异象奇观自然也让荣健感到无比惊诧,无比新鲜。两人说话的声音像在扩音器里走过一遍,让他们怀疑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越往里走,巷草越茂盛,果然鸟雀啾鸣,不绝于耳。

赶快捡石子。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堆被南瓜藤掩蔽严实的筛沙地,各人捡各人的。与初春那次狩猎不同,今天的狩猎没有配角。天宠因为假期射杀知了无意练就了精准的弓法,今天他要大开杀戒。

是的,人在异常的氛围,特殊的情境,往往会做出与平时行为相左的偏激举动。此时所有平常对鸟类的可爱感知荡然无存。两位少年目光冷峻,拉力强劲的弹弓几乎弹无虚发,鸟雀们在各个位置噗噗中弹,羽毛翻飞,鲜血迸溅,纷纷坠落。两三条巷子走过,荣健携带的尼龙网兜里已经装满了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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