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赞的稿子,因为时效性不强,所以拖了一阵才用。当我把这篇稿子交到秦总编手里后,他皱着眉头看完说:“发倒是能发,但是很一般!”
秦总编这句话,前半句说得像蚊子哼哼,我几乎听不见,后半句却说得很用力。这就很说明问题!我连忙说:“那我回去,再补充一下吧。”
他点点头,慈眉善目地说:“小李呀,你最近工作积极性不高呀。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呀?还是跟女朋友闹别扭啦?”如果照字面意思理解,我会对秦总编诉诉苦,说:“秦总编哇,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我这工资老也不涨,一家人干瞪眼哇!另外,女朋友也不太听话,您要是帮忙开导一下,估计她不会动手打您。”
但我还没蠢到这地步,我知道,秦总编这是要给我做思想工作了。为了让他无从下手,我嘿嘿一笑说:“没有困难。”
听到我没困难,秦总编大失所望。他想了想说:“这样吧……最近报社活动也不多,你自己找几个话题写一写,小伙子要主动些嘛!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提起过往,他又来了劲头。不过我的耳朵已经把他后面的话屏蔽掉了。所以现在我也忘了他说的是什么了,总之就是他很牛逼。
既然秦总编发话了,那我就不能在办公室坐着了,我得出去找新闻。我当时打定主意,要写出一篇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文章。让他们把眼睛放亮一些。
写这种标新立异的文章,是我的强项。并且,作为一个善于观察生活的文学青年,我很快就找到了猛料。
当时我憋得尿急,顺腿走进了一家麦当劳。上完厕所后,我没好意思立马出去,而是找张空位坐了下来,作等人状。等一会儿,人不来我再走。可就在这时,我发现了新闻。麦当劳的宣传画,居然是一头佩戴B字项链的公牛。立意很明显,就是牛B的意思嘛。
你知道,麦当劳是儿童跟一些长不大的青年喜欢光顾的场所。如此低俗的暗语,一定会影响到他们的心理健康。真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哇!我登时大喜,并拟好了标题——麦当劳里的牛和B。
我写完这篇稿子后,内心波涛汹涌,久久不能平静。我最得意的还是“牛逼”二字。这两个字气势磅礴,力透纸背,简直是裂纸欲出哇!我已经很久,没有享受到写作带来的快感了。
我仿佛看到,一颗璀璨的新星正在冉冉升起,照得秦总编们自惭形秽。以我为代表的B城文坛新势力,将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迫使老记者们退居二线。这样的话,刘主任的女粉丝们也就归我啦!是我扬名立万的时候了!
兴奋之下,我拨通了白杨的电话。她说她正在洗衣服,这也难不倒我。我想了想说:“没有关系,你打开免提放在一边,听着就好了。”因为我实在是不能再等了。
白杨打开免提,把手机放到了桌子上,继续洗衣服。我在这边则是慷慨激昂、口若悬河,先后谈到了创作的问题,以及我今晚刚刚完成的这篇巨作。我长达十几分钟的独白,吊足了白杨的胃口。最后,她痛苦地拿起手机说:“阿青……你兜了这么大个圈子,到底想说什么呀?我能不能求您老人家告诉我,您到底写了篇什么?”
听到她求知似渴的话语,我感到很欣慰。为了不让她惊掉下巴,我尽量平缓地告诉她:“麦当劳里的……牛和B!”
那边传来了一声:“Oh,my god!”这娘们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要是没有别的事儿……我要睡觉了。”她这种态度,实在怠慢。我只好提醒她说:“这篇稿子很可能引起轰动哇!”
这娘们懒洋洋地说:“那我恭喜您,佩服您,预祝您一步登天!我可以睡觉了吗?”我没有想到她居然会嫉贤妒能到如此地步。我难过地说:“白杨,你太叫我失望了!我还以为你会为我感到高兴……”
这娘们说:“阿青……我以你为荣!好了,不早了,我先睡了。”我大声说:“你等会!”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白杨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躺在床上,越想越气,就发了条短信说:“白杨,我想跟你谈一谈,请你给我打回来。”结果一晚都没有动静。
第二天我把稿子交给秦总编,之后就出门采访了。满怀期待地回来,发现稿子已经批好了。同事们见到我,一个个笑得不怀好意。我莫名其妙地拿起稿子看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哗众取宠”四个红字。我脸一红,他们顿时炸开了锅,不可抑制地笑起来。真是世态炎凉……
不巧的是,刘主任刚好进来。他问明大家笑什么后,扎稳马步,瞪起眼摆摆手说:“小李你过来!”这架势,看起来倒很像李小龙哩!他要是再用大拇指一擦鼻子,那我肯定拔腿就跑!我提心吊胆地走过去,琢磨着他要是给我来个侧踹,我该怎么防?我是顺势抱住他的腿,于膝盖处咔嚓一声给他劈断,还是顺藤摸瓜,给他来个鹰爪铁布衫?!
第一招太过暴力,第二招又太过残忍,同事之间还要以和为贵,所以我打定主意,他要是敢踹我,我就拖着他的腿,隔着窗户,把他从八楼扔下去。
刘主任并没有踹我,他厌恶地看我一眼说:“你这是写了些什么?你来报社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还写成这样?”
办公室里即刻安静下来,我小心翼翼地说:“我只是想把稿子写得有趣一点,让读者更喜欢看。”
“新闻就是新闻,有自己的模式。你自以为把它写有趣了,有什么用?”他已经开始不耐烦了。这时候,我看到张颖冲我使了个眼色,但我想了想还是说:“因为我以前从不看报纸,我觉得太枯燥。我想……”
我这一说不要紧,又被刘主任抓住了话柄:“你的意思是其他记者写的稿子,都没人喜欢看?就你有本事?”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他根本听不进去,刷的一下把我的稿子拂到了地上,愤怒地说:“拿回去!”
我弯腰把稿子捡起来,满面涨红。我这人生性敏感,既是自卑狂又是自大狂,并且这两种症状受外界影响,频繁交替。我都二十多了,居然还没有人格分裂,这也算是奇迹了。因为自大,我在自卑的时候还会自责,这就格外难受。
我觉得刘主任说得确实在理。假如新闻可以写得很有趣,那么新闻联播的主持人,就可以换成冯巩跟牛群了。一上来,先来一段新闻是一门语言艺术,讲究的是说学逗唱。
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坐在椅子上,胡思乱想了一阵,突然就有了想辞职的冲动。我觉得我可能不适合报社工作。新闻讲究的是真实、准确,我却总想着卖弄风骚,说得难听点,这就是造谣生事。
一想到别人也认为我干不了,我恨不得立刻就辞职。我就是这么个人,话不多但是脾气很大,自尊心也强。
我曾经说过,我小时候话多手贱,但那都是在初二以前。我读小学的时候,是个出了名的混蛋,在村里游手好闲,惹是生非。除了那些站大街的大老婆们,没人喜欢我。我认为她们喜欢调戏我。她们一见我就喊:“李老四,过来我跟你说点事儿。”
“狗屁!”这帮老婆们有什么正事儿,还不是把我骗过去玩我?至于她们叫我李老四,这是因为我上面有我爸跟大爷,我这一辈是我跟堂哥。她们喊我李老四,就乱了辈分,是在嘲弄我。所以我嘟囔一声:“******。”掉头就走。
后来我家搬到了城里,起先有人骂我农村老杆子,我也不感到自卑。我飞起一脚,踹得他倒地不起,从那以后这家伙见了我就笑脸相迎。还说什么不打不相识,我看他是不打不识相。
我真正独来独往,是从初二那年,我妈在马路上卖冰糕开始。后来有同学骂我卖冰糕的,我咬着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我确实是卖冰糕的,不是卖军火的。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开始叛逆,喜欢站到大家的对立面,跟人唱反调。所以有人背地里说我,会咬人的狗不叫。
那段时间,我放了学不想回家,喜欢去铁路上,沿着铁轨走到天黑。至今我还保留着这个习惯,心情不好的时候,沿着铁轨走一走。铁路真是个好地方,两旁长满了杂草,黑亮的铁轨平行着滑向天际,它承载了我漂泊的梦想。
我不愿回家,是害怕见到我妈唉声叹气的样子,怕听她说钱又不够用了。一想到她口袋里的钱甚至不如某个同学的零花钱多,我就伤心得要命。如果说我以前是个自大狂,那么我就是从初二那年变成自卑狂的。
后来我上了高中,已经不太把没有钱当成一回事了。这时,我妈又卖起了馒头,我不但天天去帮忙,还要跟顾客们耍贫嘴。我把自己想象成馒头小王子,往大街上一站,嬉笑怒骂,真是风光无限。只要有跟我年龄相仿的女生来买馒头,我就怀疑她对我有意思。对人家爱搭不理,恶声恶气。以至于有女生不满地嘟囔我,卖个馒头都这么嚣张!
但那时候,我在学校里也不喜欢跟人交往。我认为他们都很庸俗且肤浅。我懒得理他们。高二暑假的某一天,我躺在床上看完了王朔的《顽主》,突然想换个活法。我想证明,自己既可以孤独地活着,又可以跟任何人交朋友。
我仿佛一夜之间就换了个人,变得玩世不恭、放荡不羁。我最大的长处还是擅拍马屁,并且是反着拍,把人骂得笑逐颜开。他们都喜欢听我扯淡,很快我就有了很多“朋友”。上课老师提问,下面给我说答案的不绝于耳,连老师都无奈地说:“李文青人缘真好。”
如果有一天,我又开始变得孤独,那是因为我玩腻了。
再回到辞职这件事情上来。我罗列出众多辞职的理由,妄图证明自己并不是脑子进水,头也没有被驴踢过。
首先,我不喜欢这份工作。虽然我喜欢写作,但如果要我按照别人的指示去写,那我情愿不写。这令我每次面对一篇稿子,都有种太监逛窑子的感觉,心里“性致勃勃”,写出来却是一副阳痿的模样。抽烟的朋友可能了解,有烟没火,远比没有烟要煎熬。
再从收入方面分析,这份工作的薪酬高吗?不但不高,简直是低。一月一千多块钱,大街上表演杂耍的猴子都要比我赚得多。而且,人家是正式工,离了它玩不转,得好言好语地哄着。像我这样可有可无的人,在报社地位很低,随时可以滚蛋,不需要什么理由。而转成正式工的难度,几乎等于猴子进化成人。
我们的活教材,要闻部孙哥,来报社已经五年了,各方面也挺突出,不一样还是临时工。他的签名档是: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根无人知道的老油条。字里行间充满了唏嘘与无奈,读来令人怆然涕下。
初来之时,孙哥在酒后,曾伤感地对我说:“我要是像你这么大,没有老婆孩子,我立马就辞职,头都不回!”我当时以为他要撺掇我,就反劝了他半天,说了些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的话。现在想想,是我多虑了,孙哥之语实乃酒后真言。
那么,这份工作我既然不喜欢,赚钱又少,还没有前途。那我还干个屁?因为如果我辞了职,连个屁都没得干。一想到这,我就没了主意,恨自己无能。
我也说过,我既自卑又自大。因为自卑,遇到问题的时候,我会变得很不自信,总是从自身找原因。为什么别人都干得劲头十足,我却干不下去了呢?我想了又想,猜了又猜,得出的结论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得出这样的结论,当然跟我的自大分不开。
这么说吧,我从小到大,基本上就没错过。上学迟到,是因为我妈没叫我起床。做不完作业,是因为他们看电视引诱了我。还有一次,我美术得了个乙,那是因为老师看我不顺眼。
为了这事儿,期末教师评定的时候,我给她评了个很差。为此,这位老师没有评上先进,她当时几乎发疯,说我们班出了个败类,非要追查到底。说什么,如果我不站出来,全班放学都不能走。搞什么搞啊?我虽然小,但我不是白痴。如果我站出来,同学们倒是走了,那可就只留下我一个了。我肯定不会站出来。
其实,集自卑自大于一身,最大的坏处还是让人优柔寡断。虽然我经常做出些惊人的决定,看起来说一不二、敢作敢为,但内心的矛盾却是纠结得很。由此也可得出,我的自大总是战胜自卑,因为自大是我的天性,自卑属于后天培养。
我回到家,坐到饭桌边,叹了几口气。我妈警惕地问:“怎么了?”我说:“工作有点干够了……”她立刻就大声嚷嚷:“干够了就别干了!在家玩多好啊!让我俩养着你,这样多舒服!”
我妈对我的关怀,真是体贴入微。如果我答应了她,她还可能用别的贴我,比如巴掌。每次我心理出现问题,她总会摆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架势,让我不敢吱声。我心虚地说:“好了,好了,我不就是随便一说吗?”这时候,我爸鄙视地盯我一眼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要当爹了。你现在还跟个屎孩子似的,人事不懂、四六不通!”在他眼里我就是到了六十岁,估计也跟屎孩子似的。父母们总是这样。
我埋头吃饭,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现在白头发已经很多了,腰也挺不太直,看起来有些老态。我爸年轻的时候喜欢吹牛,每次看新闻联播,他总会指着大会堂里的一个空位说:“看到了没,那个座位就是给我留的,我有事没去。”
那时候,他总是把我唬得一愣一愣的。后来要搬家,我还以为我们要直接搬到中南海。那时候他是区里的优秀企业领导,春风得意,意气风发。转眼十几年过去了,经历了企业改制、社会变迁,好时光一去不再,他自然奈何不得。只是在酒意盎然之时,他仍会忍不住,小心地提起过往。他之所以如此小心,是因为我曾冷漠地提醒过他,好汉不提当年勇。
现在,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抽烟,灯也不开,看起来十分落寞。有时候我真想跟他说会话,可是父与子之间,有什么好说的呢。
在家里碰了一鼻子灰,并没有动摇我辞职的信念。我这人有点一根筋,一旦认准了一件事,就很难改变。因为我总是有种紧迫感,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取得最大的成就。我知道,我早晚都要辞职,拖得久了,只会浪费我的时间。为了尽快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辞职,让自己待在家里没事干。
并且,我高瞻远瞩地想到,很有必要征求一下白杨的意见,让她帮我拿拿主意。这样的话,假如我辞了职,又找不到工作,就可以赖到她身上。说她怂恿了我。我这一招,实在是高哇!
事不宜迟,我拨通了白杨的电话。她没有接,而是给我拨了回来。为此,我曾善意地提醒过她:“老这么打过来打过去的,搞得双方都很疲惫。再说,你老不接我电话也不像那么回事。倒不如你去给我充个千儿八百的话费,来得方便。”
这娘们冷冷地说:“这不一样,我给你拨回去,是因为我的话费用不完。况且,我给你充了话费,谁知道你会跟谁聊呢?”为了避免鸡飞蛋打,我没敢贸然反驳,但是我心里想,这娘们够贼的呀。
电话那边,白杨爽朗地说:“我一猜就是你。”
“难道还有别人?!”我冷言以对。这娘们整天乐呵呵的没有愁事,我不开心的时候,最见不得别人开心。我甚至可以想象,她吃饱饭没事干,拿着薯片,喝着果汁,看电视的样子。真气人啊!
白杨咯咯一笑说:“去你的,什么事儿?”我拖长了声音说:“我没有事儿——就不能骚扰你了?”这娘们立刻换了副口气说:“李文青,你闲得无聊又想找抽呢。”
我避开她的锋芒说:“你出来一趟,我有要事相商。”她说:“什么事儿呀?我写稿子呢……”我挑挑眉毛问她:“我重要还是稿子重要?”这是我的杀手锏,跟女生们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