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窗外传来一缕晨曦。
屋子里微暗,慕容良辰躺在床上。
又是黎明,这是慕容良辰远离家乡的第二个黎明。
夫人告诉他,只要能忍,黑夜过去,黎明总会到来。
此时正是黎明,他却想不通,这黎明意味着什么。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睁开眼来,总会思索黎明所蕴含的意义。那时候,他总有一种期待,期待黎明的到来,因为,他觉得只要又是一个黎明的时候,父亲就会给他带来新的消息。
他有时候甚至很讨厌他的父亲,父亲给了他太多东西,却忘记了一样:独立。
他渴望像父亲一样,去过一种一无所有的生活,在黑夜里苦苦挣扎,期待着黎明的到来。只可惜,他什么都有了,对于他而言,每一天都是黎明。
他厌倦了这种生活。
他在黎明里渴望黑夜,正像在黑夜里渴望黎明的穷人一样。
所以,当慕容家衰败的时候,他突然有了一种罪恶感,好像是慕容家的衰败是与他心灵感应所致。
他如愿以偿,终于一无所有。一开始是慕容家的财富,接着是父亲,然后仆人全部离开,包括大福。和妹妹离开家,准备浪迹天涯的时候,妹妹也丢了。
现在,这种一无所有的浪子生活,他岂非已得到?
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迎来黎明,他快乐吗?
窗外雪已停,冬日的寒峭弥漫整个屋子。屋里没有开灯,一片阴暗。慕容良辰陷入遐思,他的眼前似乎一片明亮,因为他想起,在家里的清晨,采婷早已端上来早餐,伺候他吃完,又陪着他去雪原散步。
两人走在雪地里,总能看见父亲的身影,父亲穿着运动装去登山。
那情景恍如昨夕,慕容良辰心里感到一丝悲凉。
这种悲凉,简直比穷人渴望富裕还要悲凉。
他岂非从小就生活在悲凉中?
就在他思绪飘飞中,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女人走了进来,她手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好香的粥。
一股熟悉的感觉从慕容良辰心间升起,采婷也常常这样,不声不响的进来,把粥放在桌上。
慕容良辰从床上坐起来,那个女人用背影对着他,他明知不是采婷,但还是莫名的感动。
但他马上克制这种感动,他觉得感动就是一种屈服,一种对现实的屈服,一种想要回到以前生活中去的屈服。
那女人放下粥,转过身来,竟是菲儿。她竟没有穿着睡衣,脸上也收了那副轻佻的神情,竟然变成个家庭主妇的模样。
慕容良辰微感惊讶,看着菲儿。
“哟,你醒啦?”菲儿笑着走过来,“我还以为你正睡着呢,所以都不敢吵醒你。”
说着,菲儿又温柔的笑了笑,过来坐在床边,轻轻按下慕容良辰的身子,那眼神就像一个慈爱的母亲在告诉儿子,现在还早,你不妨在床上坐着。她又转身端起粥来,勺子轻轻在碗里转着,碗里升起的腾腾热气,在黎明的清寒中那样醉人。
她为何对慕容良辰这样?
游子最怕的,岂非就是别人对他好?
她把一勺子粥递到他嘴边。慕容良辰压下心中的情感,推开她的手,淡淡的说:“你要害我?”
“什么?”菲儿似吃了一惊,“我害你?我的粥有毒?”
“我怎知道?”
“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念你初来乍到,好心好意给你送碗粥过来,你竟然这样怀疑人家,岂不是要伤透人家的心吗?”
说着,菲儿自己吃了一口,笑着说:“怎么样,这下放心了吧?就算我要毒死你,我也先毒死了自己,有我陪着你死,你难道不满足?”
“哎,”慕容良辰叹了口气,“我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何这样?”
“难道你说话永远都这样让人伤心吗?”
“是吗?”
“我知道,你嫌我是个荡妇,不屑与我交往,但是,我对你可又有丝毫要求?我,我只不过是想对一个人好而已,为什么你要拒绝我的好意?”
说着,她的眼里似已有泪。
一个**想对人好,那是什么感情?慕容良辰越发不能理解。他叹了口气,说:“你为什么要选择对我好,你岂非选错了对象?”
“为什么?”
“洪壮对你这样痴情,你为何不对他好?”
菲儿眼里划过一丝异样的光,嘴角抽搐了一下。但她马上又平静下来,幽幽说道:“你这个人,太不懂事了。你可知道,女人背着老公偷情人,最怕他情人说什么话吗?”
慕容良辰叹了口气,说:“女人的心事,谁又能知道?”
“你真是个毛头小子,什么也不懂。”菲儿微嗔道,“女人在那个时候,最怕听情人提起她的老公,特别是提一些让女人会对她老公生出同情的话来。”
“为什么?”
“那些话,岂非要让女人心碎,一个心肠软的女人,最怕的就是去同情男人,尤其是自己的老公。”
“既然同情他,为何不对他好?”
“哎,”菲儿又长长叹了口气,“一个女人同情一个男人,她对他又怎能好得起来?”
“你为何会这样想?”
“女人都是这样想,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女人。”
“你怎样?”
“讨厌,”菲儿嗔道,“你明知,明知人家是干那一行的,还要问。”
慕容良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他只希望,这时候洪壮不要冲进来,把他揍死在被窝里。
就在这时,窗户外响起了一阵歌声。那歌声透过黎明清寒,响彻晨空,显得那样苍凉。
是洪壮在唱歌。
慕容良辰的心像是受到猛击,竟似无法呼吸。
他起身穿好衣服,对菲儿说:“我只希望你记住,不管是做什么的,到最后都会明白一个道理,真正的爱情里面,同情的成分一定会超过崇拜,因为只有深爱对方,才会知道对方最脆弱的地方,那时候,同情已不叫同情,而叫相濡以沫。我希望有一天,你能明白这个道理。”
他走出去后,菲儿竟不去追他,一滴泪水无声滑落,嘴里却兀自说道:“毛头小子,你又怎懂得生活中的辛酸。”
她走到窗前,向窗外望去,只见洪壮站在一片空旷的雪地里。他穿得很单薄,但是,他的身形还是很稳,黎明的寒冷砭人肌骨,他却似不觉,只是唱着那首苍凉的歌曲。慕容良辰慢慢走到洪壮的身后,停了下来。
菲儿擦掉泪水,腰肢轻轻一扭,转过身子,脸上又恢复了笑容,笑得那么妩媚动人。
风尘女子心里的苦,有谁能知道?
慕容良辰站在洪壮身后,雪地里一片明亮,他竟觉得有点目眩。
一轮红日正擦着地平线,洪壮挡住了红日,身子的轮廓镶上了一道金边。
他的肩膀又宽又厚,虽然比慕容良辰矮着一个头,这时候却让人觉得很高大。
慕容良辰心中一阵悲凉,他极力忍住对这个男子的同情。他最讨厌的就是同情,无论是别人同情他,还是他同情别人。
洪壮一曲唱完,突然回过头来看着他,他的眼光很冷,却又蕴含着一种令人心碎的东西,良久,他才吐出一句话:“菲儿给你送早餐了?”
慕容良辰点了点头。
“你吃了?”
慕容良辰摇了摇头。
“你看不起她?”
慕容良辰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只有苦笑。
洪壮走到他面前,一字字的说道:“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你说。”
“她是世上最高贵的人,没有人可以看不起她。”
说完,洪壮默默的走了。朝阳冉冉升起,阳光照着他的背影,他的背影消失在阳光中。
慕容良辰站在阳光里,菲儿竟又从后面妖妖绕绕的走过来,她手上还端着那晚粥。她的脸上还带着笑容,慕容良辰心里在叹息着。
“还没喝粥,怎么就跑出来了?”菲儿笑着说。
慕容良辰还没回答,突然一个人在远处喊道:“谁没喝粥?”
慕容良辰一转身,就看到了小扁豆,小扁豆却不看他一眼,跑过去抢过菲儿手中的碗,大喝起来,边喝边说:“粥还不坏,差强人意。”
他三两下把粥喝完,对菲儿说:“哎,要是有个女人对我这么好,我做梦都要笑醒,为什么有的人就是不领情呢?”
“哎,要是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像你这样善解人意,女人都不用伤心了。”
说着,菲儿拿过碗媚笑着走了。
“小扁豆,你倒来得早。”慕容良辰苦笑道。
“大哥,我可不是要故意来吃你的早饭的,我可是来请客的。”
“哦?你请客?”
“大哥,你看不起我?”小扁豆显得很生气,“我小扁豆怎么了?”
“没什么,”慕容良辰叹了口气,“我只希望你下次见到菲儿的时候,能不能别损我?”
“这个嘛,好像不能。”
“那你能干什么?”
“我能请你吃饭啊。”
说着小扁豆拉着慕容良辰就朝外走。乞丐要请人吃饭,你说怪不怪?小扁豆却一路走一路自吹自擂:“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这里的每个乞丐,都有可能是大富翁?”
“你好像说过。”
“但你好像已忘了?”
“可是,你岂非说过,你正是那个饿了三天的……”
小扁豆脸上立刻现出尴尬之色,打断他说:“我虽然不是大富翁,但是,我能不能有朋友?”
“好像可以。”
“我的朋友可不可以是大富翁?”
“可以,”慕容良辰说,“既然你有这样的朋友,那你怎么还这样穷?”
“哎,我又何尝不想知道,为什么我的朋友是大富翁,我却还是个穷鬼,难道他们不知道,朋友是有通财之义的?”
“你这番道理,岂非该去讲给你的富翁朋友听听?”
“你这么一提醒,我还真想去找一个朋友,把这番道理讲给他听听。”
“你为何不现在去?”
于是,小扁豆便带着慕容良辰去找他的朋友,他口中的富翁朋友。慕容良辰倒也真想见见,这是一个怎样的富翁。可是,等他见到这个人时,实在怀疑自己的眼睛。
阳光已经很高了。路上已有了很多行人,虽然路上满是积雪,但是他们都要工作。环卫工人艰难的扫着积雪,以便车辆通行。他们的脸都是酱紫色,那是久经风霜剥蚀,岁月留下的痕迹。他们大多戴着口罩,偶尔把口罩拿下来透口气,口中便哈出白气,印着白色的雪,黑色的枯枝,在阳光照耀下,活像一幅优美的晨景。
小扁豆的朋友,竟然是跪在街边的一个乞丐。无论谁见过这个乞丐,都会过目不忘,因为他是趴在地上的,光着身子趴在地上。在这样的数九寒天,慕容良辰穿着羽绒服,尤觉寒透重衣。他简直开始怀疑,这人是不是练过武侠小说里的内功,具有超强的御寒能力。
这人已到中年,一头乱发,皮肤黝黑肮脏,一条裤子非是御寒,只是遮住了最关键的部位。之所以趴在地上,是因为他断了一只腿。他面前放着一个破碗,行人陆陆续续走过,却很少有人给钱,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乞丐尝尽世间苦难,又怎在乎世人的冷漠?
小扁豆见到他,却好像比见到皇帝还尊敬,立刻收了那副猥琐的表情,跪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的笑着说:“夏爷爷,这么早就出来啦?”
那人不理,岩石般的脸上竟突然现出一丝表情。
鄙夷的表情。
你在街上遇到乞丐,可曾见过乞丐脸上有鄙夷的表情?
乞丐脸上有鄙夷的表情,只有一种可能,他认识这个人,这个人还和他有点交情。
小扁豆看到他这表情,竟觉得受宠若惊,态度又恭敬了三分,说:“夏爷爷,你今儿收货一定不小吧?”
可是,他面前的破碗里却只有几个一毛钱的硬币。慕容良辰简直搞不懂,小扁豆到底在搞什么鬼?
那乞丐似乎不耐烦了,嘴里蹦出三个字来:“你饿了?”
“不瞒夏爷爷,这位是我的朋友,你知道我很好客,但是身上却没有一分钱,所以,所以……”
那乞丐突然拿起破碗,劈头盖脸的给小扁豆一顿好打。小扁豆竟不还手,好像还在享受,把自己的身子故意迎上去,让那乞丐打得顺手。那乞丐打够了,气才消了一点,叹了口气:“叫花子也不好做,你看我今天,一分钱都还没要到。”
小扁豆一听他说穷,立刻眉开眼笑,知道他要给钱了。却听那乞丐接着说:“你要请客,肖老大今天设宴,你怎么不去?”
“可是,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怎去的?”
那乞丐又拿碗给了他头上两下:“你就是不长进,连叫花子都做不好,叫花子做到你这样,你实在很丢脸。”
慕容良辰看着那乞丐趴在地上,反倒好像比跪着的小扁豆高贵很多,难道乞丐趴得越低,身份越高贵?
“你快走,我今天没钱。”
小扁豆讪讪的站起来,说:“夏爷爷,那你先忙着。”
拉着慕容良辰走了。走出一段,慕容良辰终于忍不住问道:“他是你爷爷?”
“不是。”
“那你为何这么怕他?”
“因为他简直比我亲爷爷还让我尊敬。”
“哦?”
“你看见他那条断腿没有?”
“看见了。”
“那年有多少人想断那条腿,却只有他断了。”
“你没问题吧?”慕容良辰摸了摸小扁豆的额头,“这是一件自豪的事?”
“当然,因为只有断了这条腿,才能在这里乞讨。但更重要的是,只有他才可以在大雪天里不穿衣服,你可以吗?”
“我好像不行,”慕容良辰苦笑道,“就因为这个原因?”
“就因为他有这个本事,他才可以在这里乞讨,在这里乞讨就得断一条腿。”
“这里乞讨很好吗?”
“我敢保证,这片区的乞丐,做梦都想在这里乞讨。”
“那为什么不来?”
“乞丐也有乞丐的规矩,你以为想怎样就怎样?”
“倒是。”慕容良辰顿了顿,又问,“他就是你的富翁朋友?”
“他的资产至少是这里随便一个大老板的十倍。”
“那他为何还这样?”
“因为他是乞丐。”小扁豆说,“乞丐岂非就应该有乞丐的样子?”
慕容良辰不再回答,也无话可答。
小扁豆突然又说:“大哥,你身上可还有钱?”
“怎么?”
“肖老大今天设宴,我们何不去大吃一顿?”
“你要请我吃饭,就是这个请法?”
小扁豆脸上又显出一副猥琐的表情,嬉皮笑脸起来。慕容良辰叹了口气,说:“我早就该想到,一个乞丐要请你吃饭,又怎会是好事?”
每一行都有个头,乞丐也是。但是,这并不是武侠小说里的丐帮,只是他们之间的行事却有一定的法度。
有法度,就有尊卑。
肖老大设宴有个规矩,不要你送钱,只要你送一只叫花鸡去,你就是他的上宾,就可以大吃大喝,甚至去跟他干杯。当然,有很多人都愿意跟他干杯,因为在乞丐里面,还没有几个人有他混得好。
幸好慕容良辰的钱还没交给乔三爷,所以,他还能买上一只叫花鸡。当他和小扁豆走进肖老大设宴的地方时,那里已经宾朋满座了。那是在一栋贫民窟里破破烂烂的老房子,摆了大概十来桌的席。他简直要以为,这是不是就是金庸小说里的丐帮大会?而且,他发现了一件怪事,东方龙竟然也在座。一个私家侦探,怎会参加这种聚会?
东方龙也看见了他,却面无表情,好像压根不认识他。
肖老大是个很和蔼的人,四十来岁左右,虽然大家都很尊敬他,但是他还是把自己放得很低,摆出四方迎客的姿态,对每个人都微笑相迎,不会让任何一人紧张。
座位上的人大多穿得破破烂烂,但都笑眯眯的望着肖老大迎客,偶尔和身边的人轻声谈两句。
大家送来的叫花鸡,他都撕下一块吃掉,然后让宾客入座。
慕容良辰把叫花鸡放在他面前,他看了慕容良辰两眼,微感诧异,说:“这位小兄弟是?”
慕容良辰还没回答,小扁豆已抢着答道:“肖大哥,这是我的好朋友慕容良辰,知道大哥今天在这里设宴,特来拜会。”
“啊,是这样,”肖老大笑着撕下一块鸡肉,放入口中,“请入座。”
慕容良辰就和小扁豆一起落座。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可是,就在他们坐下的那一刻,肖老大突然倒下了。他倒下的前一刻,脸色发黑,嘴里吐出一口血,就那么死了。
大厅里顿时大乱。
有人大叫一声:“叫花鸡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