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料到梅姨一回来麻烦事多了，满屋子都是客人，好像她很有钱，走时一大群人送行，回来时也有一大群人迎接。如果是我出国，送行的不会有几个，我回来也不会有什么人接我。我天生是孤独的。
送梅姨时我哭了，哭得莫名其妙，接她时我没有哭，装着笑，妈妈的眼圈红了，梅姨的眼圈红了，虽然她也在笑，可是表情很糟，并不比哭好。想想看她也够悲惨的，短短两个月跑了万里路，等于作了一场梦，一切都成空。
妈妈对梅姨真是没话说，阿玉把那间空房打扫干净还不算，又叫来巷口的油漆匠重漆一遍，做了新窗帘，床也是新买的，客厅的沙发搬过去一张，收拾得很像样。我赌气问妈妈，梅姨在这里住一辈子吗？妈妈看了我一眼，声音很疲乏，玲玲，对梅姨要多一份同情。她对我同情什么了？我翻着白眼转身走出来。
梅姨给我带来一件夏装，简直看不出来是在巴黎买的，深蓝色，式样好难看，像是老太婆穿的。玲玲，听妈妈说你变乖了，自己去补习英文会话是吗？因为梅姨走的时候说要我到美国去，我才补习的。梅姨一听脸色马上转暗了，我好高兴踩了她的痛脚，不过她很有涵养，痛了也没有大叫，反而少有的这么温和。虽然我回来了，将来如果你要去还是可以去。梅姨把将来两个字咬得特别重，也许她是指你回来以后。梅姨真够讨厌的，她本身遭遇了那么大的挫折，可是还没有忘记阻挠你和我。梅姨，将来是指什么时候？我故意问她。她说没有限期，完全在你自己，只要你已经懂事，值得妈妈信任，她随时可以把你送出去。
梅姨的可恨就是喜欢说风凉话，她明知道我念不好书没有办法出国，才这么大大方方的替妈妈做人。只妈妈一个人和我作对已经够了！现在又加上她，这样下去日子还有我过的吗？想来想去最好能跟着爸爸，即使爸爸又结了婚，那个女人也不会比梅姨更可怕。
妈妈对梅姨实在无微不至，洗尘宴由外面叫的菜，麻将从下午就摆上两桌，我最恨馆子来家做菜，厨房烧的木炭烟从窗口飘进来闻着好难过，客厅又吵，我心烦得坐不住，决定提前离开家里。
妈妈在牌桌上看见我拿着讲义，仍然喊了一声吃过晚饭再去补习，我说来不及了。怎么来不及，她说现在才六点多，我说我想先去旁听别班的课。梅姨说让她去吧！肯用功总是好的。
用功个鬼！我下楼梯的时候踩得通通响，用来出气。别人都有家，都可以享受家里的温暖，只有我的家忽略我的存在，虽然我也有一间房，不过在那种环境里我好像被安置在孤岛上。我知道如果留在家里可以吃到很多好菜，可是我宁可到外面来。秦之蓉的巷口有一家卖馄饨的味道不坏，我叫了一碗馄饨，又吃了两个包子，这样总比在家里给梅姨敬酒自由。
时间还早，没有地方可去，但是我也不会去补习班旁听。那不过根据范丽人的做法临时找个理由。秦之蓉在学校演话剧，她妈妈下午就说了，要不然会给梅姨洗尘了。梅姨喜欢戴高帽，夸了秦之蓉几句，女孩子把书读好才有出息，梅姨的话声很大，专门说给我听的。
从秦家门前踱过去，又走到那排公寓的巷子。黄昏往远处移，夜色还没有下降，光线有点朦胧，正是遛狗的时候，一个女人牵了一只白狐狸狗从我身旁走过，我的眼睛注意着三楼前廊，没有见查利的影子，一个星期以前我来了一次，也没有看见查利，那次我没有抱什么希望，现在的情形不同，大约和寂寞有关，巴不得有奇迹出现。也许是我心意太诚，也许我来的次数太多，终于遇见我等待着发生的事，远远的我望见一个高高的身影走过来了，一只小黑狗跑在他前面，一面跑一面闻墙根和电线杆，就在那一刻我停止呼吸了，我呆呆站立着，半天才慢慢移动脚步，他先没有注意到我，只在注意查利的行动，然后他看了我一眼，像对所有的陌生人一样不经意。查利，他只在唤狗了，一只狗比女儿还重要。我的心在酸楚和激动中颤抖着，他大概发觉我的表情很奇特，有多看了我一眼，眼睛迷惑，不明白我为什么一直盯着他不放。我想再不可能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梅姨、妈妈、弟弟还有你加起来在我身后推动我，我的感情无处寄托，我要抓住一个能够爱我的人不是很正常吗？我不顾一切的向他走去，嘴里喃喃的喊着爸爸，他站住不动了，他的脸在暮色里显得很古怪，是爸爸，确实是爸爸，虽然他已比留在我记忆中的容貌老，头发也有一点花白了，但是我还认得出他。
他已经认不出我来了，他呆呆的望着我，眉头微皱，用思想极力在搜索什么，查利拚命闻我的脚跟，然后又跑开，他也没有把它喊住。一种被遗弃的悲哀压迫得我想哭，可是我不能哭，嘴唇颤抖着，我要等他抱住我再哭我要好好哭一场，哭去他离开我十年中间的痛苦。爸爸，我是玲玲。也许是我的声音太微弱，他没有听清楚，否则他不应该没有反应，他轻轻咳一声，像是想问我话，又像是掩饰他的窘。我惧怕、心焦，难道是我认错了人？他的眼睛、鼻子，不和弟弟一样吗？还是他得了健忘症，忘记他曾经有一个女儿现在已长大？
即使他忘记了我，我也要提醒他，我是玲玲，我叫刘于玲，我想你就是我爸爸。我的话声又急又大，他终于张开口了。康元，你在和谁说话？康元。我抬起头，女巫正扶着栏杆往下望。
他把要对我说的话又咽下去，举起手对她摆了摆，无力的说了一声没有，他为什么不承认我呢？可是她不肯罢休，继续问那个女孩子是什么人？嗯？他装着没有听见她的话，虽然她的嗓门大得可怕，查利回来！他只顾唤狗了，一眼也不再看我。
查利，那个女人也在楼上帮他唤狗，我悄悄从他身旁走过，我走得好慢，希望他叫住我，可是没有任何声音，我没有回头看，大约他已经带着狗上楼了。
天色已转黑，眼泪滴在我脚上，平常我气你、恨你，希望忘掉你。可是一旦发生了什么问题，第一个想起你。也许我应该听你的话，不到这里来的，整天想看见爸爸，现在看见了他反而加深失望，学你的话，这些年他一直没有为我尽父责，今天他又能为我作什么？
到了八点钟，我没有去补习，我的心翻腾得厉害，静不下来。我又不能回家，只好走进那家冰果店，用练习本打稿，我要给你写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