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面下的说明文字是；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六日，工农革命军鄂东军在黄安城的突围战斗中打得异常激烈。潘忠汝腹部中弹，陈旧的棉衣撕开一条不规则的口子，腹部外露，肠子从伤口处，冒出一节，潘忠汝用左手捂住伤口，右手挥刀杀敌。
潘忠汝死得非常壮烈。
敌人倚城而立，将身受重伤的潘忠汝团团包围之后，为报杀父之仇，夏斗寅上前用中正剑首先斩断了潘忠汝拿刀的右手。那只断手连同那把系着红缨的大刀飞上了天空，然后落下来，落到古老城墙下，当的一响，鲜血像无数朵梅花从天散落。失去右手的潘忠汝，腾出捂伤口的左手，扶着城墙的垛子站住了。夏斗寅狞笑了，问潘忠汝，你还反抗不？潘忠汝说，姓夏的，你也是黄浦军校毕业的。你还是军人吗？夏斗寅说，姓潘的，闭上你的嘴吧。这时候你还同我谈什么军人？我父亲是人吧？你们杀他时，把他当人了吗？你们连子弹也舍不得用，用一块石头枕头，抬一块石头砸。你还有什么话可说？潘忠汝张开嘴说，姓夏的，你看，我的舌头还活着。夏斗寅说，这么说，你还有话要说？潘忠汝说，对。夏斗寅说，那你就说吧。潘忠汝身子挺直了，说，姓夏的，你想听吗？夏斗寅说，我当然想听。潘忠汝呼一口气，说，尧天舜日多是梦，世态崎岖要整磨。不肯昏庸同草木，愿输血汗改山河。夏斗寅笑了，说，姓潘的，你这是诗呀！潘忠汝说，对，是诗。姓夏的，我送给你。夏斗寅说，姓潘的，想不到这时候你还有诗？你这是准备传世的呀！潘忠汝说，不错。姓夏的，你敢录下来吗？夏斗寅说，我怎么不敢录？天地之下做得好的绝命诗并不多。我父亲临死时想做诗没做出来。夏斗寅对参谋说，去拿纸笔来。参谋拿来纸笔。夏斗寅说，姓潘的。你再说一遍。潘忠汝说，姓夏的，你好不晓事，死只有一回，绝命的诗能重复吗？夏斗寅说，好，不重复。姓潘的，你不愧是黄浦军校毕业的。你不是要传世吗？我成全你，让你更壮烈一些。夏斗寅就上前用手中的中正剑，挑着潘忠汝的肠子，朝出扯。潘忠汝痛得用左手护肠子。夏斗寅挥剑斩断了潘忠汝的左手。潘忠汝倚着城墙痛得大喊一声，流出了眼泪。夏斗寅用中正剑挑着潘忠汝的肠子，朝出扯。古老的城墙上，那肠子五颜六色像天上的一道彩虹。
潘忠汝的腔子扯空了，轰然倒地，气绝身亡。
三十九
王幼强是挑着装银元金条和金银手饰的挑子突围时负伤后被敌人抓住的。
教导师攻陷黄安县城时，各地枪会如影子一样跟着杀回来了。傅立松没回。傅立松的大儿子傻大爷带着黄枪会像猎狗样跟在教导师后。
王幼强是在县城外树林里被俘的。抓住王幼强后，夏斗寅带着人在树林子审问王幼强。夏斗寅问，叫什么名字？王幼强说，问名字有何用？夏斗寅问，干什么的？王幼强说，问干什么有何用？夏斗寅问，挑的是什么？王幼强说，这可以告诉你，挑的是银元金条和金银手饰。夏斗寅问，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王幼强说，明知故问。你还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吗？夏斗寅问，你想怎么死？王幼强说，这不是我的事。夏斗寅问，是想死快点，还是想死慢点？王幼强说，快死慢死不就是一死吗？夏斗寅说，看你比他们累，就让你快死。夏斗寅就拿起中正剑对准了王幼强的胸膛。王幼强说，心脏在左边。夏斗寅狞笑了，说，这用得上你教我？王幼强说，快点！夏斗寅放下了手中的中正剑。王幼强说，姓夏的，快点！夏斗寅说，你不能用中正剑。王幼强说，为什么？夏斗寅说，你不够资格。王幼强破口大骂，姓夏的，我****八代。夏斗寅说，****的八代，也不能用中正剑。潘忠汝可以用，你不能用。夏斗寅对身边的兵说，操枪瞄准心脏。
王幼强说，慢。夏斗寅说，你怕死吗？王幼强说，姓夏的，你得重新审我一遍。这时候一个人对夏斗寅耳语一番。夏斗寅笑了，指着头缠黄巾的傻大爷问，你认识他吗？傻大爷点头说，报告长官，我认得他，烧成灰我也认得。夏斗寅笑着说，他不是要再审吗？你来审。傻大爷说，长官，还是你来审。夏斗寅问，为什么？傻大爷说，我跟他太熟了。夏斗寅说，这就好。你代我。傻大爷说，我不会审。夏斗寅说，不要紧，我在你身边。你理直气壮地审。傻大爷说，长官，我试试。夏斗寅叫人备了纸笔。傻大爷就开始审。整个审问的过程就跟台戏一样。
傻大爷问，叫什么名字？王幼强说，你不知道吗？你记清楚。我叫王幼强。傻大爷对夏斗寅说，长官，没错，他是叫王幼强。再问什么？夏斗寅说，再问他是不是共产党。傻大爷说，长官，他是共产党员。夏斗寅说，要他自己说。傻大爷问，长官要你自己说，是不是共产党员。王幼强说，你跟他说，我是共产党。傻大爷对夏斗寅说，长官，再问什么？夏斗寅说，问他是干什么的？傻大爷问王幼强，长官问你是干什么的？王幼强说，专员。傻大爷说，长官，他说他是专员。夏斗寅说，你问他是什么专员？傻大爷问，长官问你是什么专员？王幼强说，专门挑银元金条和金银手饰的。夏斗寅说，你问他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傻大爷说，长官，这些东西是他们抢来的。夏斗寅说，你问他，要他自己说。傻大爷问，长官问你，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王幼强说，问什么？他比你更清楚。傻大爷说，长官，他说你比我更清楚。夏斗寅说，你问他多少数目。傻大爷问，长官问你多少数目？王幼强说，银元一千九百六十块，金银手饰五十三件，金条三根。夏斗寅说，你问他该当何罪？傻大爷说，长官问你该当何罪？王幼强哈哈一笑，指着夏斗寅说，姓夏的，戏唱完了吗？夏斗寅说，你急什么？还有几句台词。王幼强说，不就是一死吗？夏斗寅说，对。不就是一死吗？不唱了。夏斗寅拔出手枪递给傻大爷，说，瞄准他的心脏！傻大爷说，长官，还是你来。夏斗寅说，什么人都要我动手吗？什么人都要我动手，你们像苍蝇一样跟着我干什么？瞄准他的心脏。傻大爷端枪的手颤抖起来，说，长官，我瞄不准。夏斗寅说，你瞄不准？那你头上缠条黄巾充什么英雄？他娘的，你老子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傻东西。傻大爷搞毛了，回枪对准了夏斗寅，问，你骂谁？夏斗寅眼急手快，一下子捏住了傻大爷的手腕，捏得傻大爷动弹不得。夏斗寅说，你这个狗东西，狗肉上不得正席。听不听令？这里是战场。不听令，老子毙了你。瞄准他的心脏！傻大爷拿着手枪，冷笑了，说，你以为我不敢？傻大爷用手枪瞄准了王幼强的心脏，说，不是我要杀你，是他要我杀你。你做了鬼，不要找我。找他。
王幼强叫了起来，傻子，你不能这样杀我，你得给我数清楚。傻大爷笑了，说，你不是说了？还数什么？王幼强说，不行，你得给我数清楚。夏斗寅对傻大爷说，满足他的要求。傻大爷就打开箱子数。傻大爷对夏斗寅说，银元不错，一千九百六十块，金银手饰不错，五十三件。就是没有金条。夏斗寅说，你问他金条在哪里？傻大爷说，长官问你金条在哪里？王幼强拍着肚子，说，你跟他说，金条在我肚子里。夏斗寅吃了一惊，于是就不用傻大爷这个道具，直接问。夏斗寅问，你吞了？王幼强说，对。夏斗寅说，吞金会死人的。王幼强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夏斗寅问，吞下去怎么办？王幼强说，吞下去还不在肚子里吗？剖开就是。夏斗寅说，你很聪明。不愧是石槽冲王家的后代。不愧是傅立松的外甥！看在你舅父的面子上，我让你快死。王幼强说，不行，你得打个欠条给我。夏斗寅问，是欠条吗？是收条吧？王幼强说，是欠条。你欠我们的。夏斗寅说，命都没有了，还要什么条子？王幼强说，你必须打个欠条，盖在我尸体上。有人会找你算账的。夏斗寅说，行。是条好汉。
夏斗寅对傻大爷说，还不动手？送他上路吧！
傻大爷对准王幼强闭着眼睛扣动了搬机。
一声枪响，王幼强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傅大脚的第四个儿子就是那时候倒在倒水河边的树林里的。
傻大爷问，金条拿不拿出来？夏斗寅说，傅立松呀，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养出这么个傻东西来了？夏斗寅对傻大爷说，你干得很好。三根金条算什么？留他一个全尸。将条子盖在他的尸体上。傻大爷问，为什么？夏斗寅仰天一叹，说，你永远听不懂。他哪里要什么条子？他是要交待清楚，留个清白。傅立松呀傅立松，你这个老狐狸，不要老是等着坐收渔利了。你种下的，我给你留着，让你慢慢尝。夏斗寅望着倒在地上的王幼强，感叹了，说，校长呀，你把他们太看简单了！不那么简单呀。有这样的人，什么事不能成？待以时日，试看谁家之天下！
夏斗寅感叹了一阵子，就口授捷报，以电报的形式发出去。
捷报很短，全文连标点符号一共二十个字：残兵败将数十人跃城墙而出，逃往黄安县北深山。
那时候硝烟弥漫，残阳如血。
群山莽莽，山风呜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