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昶峰看向窗外,隐隐山色里,几乎与国金中心齐高的山顶路段。
好像从马来西亚返港后,便一直留在办公室里,还未回去过。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她走了,偌大的别墅只他一人独眠,家不成家,不如留在公司。
他这么一想,又不自觉地点了支烟,仿佛只要停下来,没事做,就忍不住想抽烟似的。
门口传来敲门声,不轻不重的三下,随后推门而入。而他背身而立,脊背挺直,周身烟雾缭绕,竟也无动于衷。
来人终于开口,声音低哑:“慕先生,我来递交辞呈。”
慕昶峰并没有回答她,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仍是以之前的姿势立在那里。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心内愈发地慌,只好又问:“慕先生……”
“简殊,如果你来的目的是为递交辞呈,那我同意,你可以走了。”他终于转身,打断她的问话。
他眼里一片深邃,只这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显得深不可测。简殊倒真的无措起来,硬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我已经知道了,关于慕奇峰并不是慕家人的事情。”
慕昶峰掸了下烟灰,不咸不淡道:“所以呢?”
“他已经不是慕家人,你又何必将他逼到绝路?何况,你这几年来一直对此隐瞒,把我当傻子一样,算我偿还可以吗?放过他……”
她垂下眼眸,嘴角泛起一抹苦涩:“慕家迟早是你的,搬倒富康,以本伤人,对你有什么好处?”
慕昶峰哼了一声:“简殊,可怜可恨一步之差,别叫我相信后者。不过女人的确容易被蛊惑,看你兴师问罪的样子。”他稍加停顿,又说,“你信正义的话,等待明日开审即可,看他如何上庭答辩,无需跑来跟我谈这些。”
简殊手心一紧,声音都显得急促:“但是种种迹象表明,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你为什么……”
“那你呢?”他目光倏然一冷,眉心一蹙,直接将烟捻灭在烟灰缸里。
她知道他问得是什么,在酒店的时候,他也曾问过她为什么,用尽力气,狠狠掐着她的手臂,眼里一片狰狞。
可是,如果他真的在意她,在意这个孩子,为什么始终不肯将真相告诉她?
简繁说,两方对峙,谁先沉不住气,就算功亏一篑。她从不信慕昶峰是以狠斗气的人,但是这十几年来,他与慕奇峰的斗争,却是真的没有停止过。
她也曾想过,不如与他重归于好,告诉他孩子仍在。但是明日开庭在即,简繁甚至妄图违反职业操守,为慕奇峰诡辩,而他们四个人,复杂混乱的关系,如何还能继续?
或许慕昶峰不告诉她才是好的,至少无需面对,无需为此神伤。
她眸光动了一动,嗫嚅几下,方道:“我求你,不要告他。孩子……是我对不起你,我当时没办法接受我们的关系,我也不想孩子以后受到伤害……这件事结束后,我会移民,离开香港。所以,我求你……放过慕奇峰。”
慕昶峰面色深沉,像是平静无波,可是僵直紧绷的面部轮廓,仍可看出他此刻的心情,悲怒交加。然不坐在这个位置上,怕是没人能够理会极度的隐忍是什么,取舍得失,贪嗔痴怨,都得忍。
因为不想亲眼看见自己搭建的外壁坍塌,更因为不敢确定坍塌之后,会否有人与他重建。
他将视线收回,身体一转,不去看她。重新放眼看向太平山的时候,一片云雾相阻,划成界限。他声音平缓,一字一句:“把账簿拿走,我以后,不想再看见你。”
慕昶峰整个人逆在阳光里,使她看不真切,只有发顶一片金黄,为这一片冷寂的气氛稍加温暖,她站在他身后,竟然不敢再开口,唯恐一张嘴,便会把实情告诉他……
她始终清楚自己来的目的,拿走账簿,斩断情丝。
简繁告诉她,这么多年不曾忘记慕奇峰,却在每一次见面时针锋相对,她不想这时候还存遗憾;
简繁告诉她,富康持牌人是被人蛊惑,受到错误引导才反口指正慕奇峰,如果拿到慕奇峰确实参与的账簿,她有把握在法庭上扭转战局;
简繁还告诉她,这是最后一次与慕家有所牵扯,一旦官司结束,她们马上便会移民,远离香港,再不回来。
可是简繁没有告诉她,拿自己的爱情做陪葬,换来这份加密账簿,叫她重走自己当年的路,对她来说,是不是是真的很残忍。
慕奇峰洗钱一案,次日开审。
早在开庭前,已有大批媒体聚集法院,齐齐等待判决结果,简繁经过的时候仍有记者伺机拍照提问,简繁没有理会,说了声抱歉,侧身向办公室走去。
简殊两手相扣,紧紧地攥着,看见简繁进门,方抬了下眼皮,并未说话。简繁将手中资料放下,淡淡开口:“马上就要开审了,你要不要旁听?”
她想了下,还是点头,利索地起身,就要离开办公室。却忽然被简繁叫住,听她声音变得轻飘无力,只说:“妈妈对不起你,原谅我。”
简殊到达法庭的时候,公众席几乎坐满,她寻了个位子坐下,眼睛一瞥发现展聿恒正坐在几步开外的位置上,冲她招手。她回了个微笑,将目光落到庭前。
慕奇峰已经在被告席上,面色憔悴地看了简繁一眼,喉咙微动。
不多久,随着三声木头敲击声,案件正式开庭受审。庭上全体起立,对推门而入的老法官鞠躬致意,法官还礼后,示意大家坐下。随后陪审员入席,控辩开始。
简殊下意识地留意到陪审团清一色地全是面貌平和的中年女性,便知简繁在参与陪审员的甄选中,费了不少心思。
这次案件的检控官在本城颇具名望,替政府工作这些年,几乎没输过什么大案。待法官将检控状宣读完毕后,他方起身对被告席的慕奇峰提问道:“慕先生,你于1995年成立富康财务公司,请问在这十几年间,是否对财务公司利润以及负债状况一清二楚?”
慕奇峰点了点头:“我清楚。”
“那么账上数笔资金来路不明,流向可疑,你是否知情?”
“法官阁下!”简繁起身,沉声道,“众所周知,资产负债表和利润表能够看出该公司的经营状况,慕先生作为富康总裁,对财务状况有权也有责了解。如果以此判定我当事人对账上资金异常存在参与,未免不尽人意。”
检控官垂首看了下资料,继续问:“那么慕先生,富康财务公司的持牌人,你应该很熟悉了?不然也不可能十几年如一日地将富康的账簿放心交给对方,是不是?”
慕奇峰想了下,回到说:“是的,我们是多年朋友。”
“也就说,你们关系要好,公司有什么事情也不会瞒着对方?”
慕奇峰这方笑了下:“虽然很想顺着你的思路走下去,但是不可否认,每个人都是相应独立的个体,都有自己的隐私和秘密,不可能做到无所隐瞒。”
检控官扶了扶镜框,转而对法官道:“法官阁下,我想传召本案的污点证人,也就是富康财务公司的持牌人,丁有康。”法庭大门打开,丁有康被法院庭警带进证人席,坐定后,便听检控官提问说:“丁先生,作为富康财务公司的持牌人,那么请问你于10月5日,也就是前天下午,前往马来西亚是不是与通缉犯杰森会面,是以公司名义,还是私人名义?”
丁有康没有否认:“是的,我去见过杰森,以公司名义。”
“那么被告慕奇峰对此事是否知情,你们两个据说多年交情,你与杰森做什么交易,慕奇峰是否也知情?”
丁有康沉默片刻,回到道:“我去马来西亚与杰森谈一笔不记名债券的买卖,因为来源可疑,这笔债券不能通过市场买卖,只好走私下交易。”
检控官眉梢微扬,咄咄问道:“你说的私下交易,就是替慕奇峰洗钱?”
“反对!”
简繁再次起身:“法官阁下,控方不能以‘私下交易’判定我当事人参与交易!”
法官沉了下眼,低声道:“反对有效,控方律师请你的问题不要跳跃太大。”
检控官点头称“是”,一面继续盘问丁有康:“那么,丁先生,这笔来历不明的债券,为什么由你来负责交易,为何不是富康旗下证券公司的其他经理人?”
丁有康怔了一怔,还是说:“因为慕先生信任我,这些年的案子都是我来出面,他做幕后。”检控官咬住关键字,立马反问:“就是说,他指使你参与各种违法交易?”丁有康两眼浑浊,隔着不愿地距离看向慕奇峰,良久才说:“是,我听命于他,所有交易都是由他授意,我才敢做。每月,富康旗下的珠宝公司都有上千万的不法收入,加上证券公司……这十几年,有近十亿的黑钱进账。”
庭上一片哗然,检控官终于露出一抹微笑:“法官阁下,很明显,证人丁有康承认多年帮助被告从事洗钱以及违法交易活动,并且富康财务公司的账簿上清清楚楚记载近些年的大笔不罚款项。由此可见,被告慕奇峰对富康财务公司洗钱行为不但知晓,还是主谋!”
简繁脸色略沉,从席上起身:“法官阁下,我想问证人几个问题。”接到法官许可后,她方转向丁有康,“丁先生,你说慕奇峰信任你,才把所有事情交给你做,那么我请问,这些年在公司里,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是瞒着他的?”
丁有康沉默不答,简繁继续道:“我来替你回答,在年初,你赌马输了一笔巨款,为了不被家里发现,拿了富康公款填补空缺。而慕奇峰每月都会检查账簿,在当月查出账上有异,你才肯承认挪用公款一事,对不对?”
“是,但是……”
“你只需要回答是与否,”简繁打断他,继续发问,“你没有想到的是,慕奇峰并未剥夺你的职位,将你开除,而是拿私人财产替你填补空缺,对不对?”
丁有康喉咙一紧:“是!”
“作为一个正常人来说,对此应该是十分感激了?而且我听说丁先生你年轻时候是做海上生意的,都说你们这一行有恩报恩,何况是多年老友,更不可能反咬一口是不是?”
检控官突然起身,喊道:“反对!辩方律师试图通过关系诱导证人。”简繁做了个手势,一面说:“法官阁下,我很快就能证明,这绝不是诱导。”
法官抬了下眼皮,道:“反对无效。”
简繁继续道:“丁先生,警方在逮捕你的时候,你并不承认慕奇峰知情,是不是因为碍着这份恩情?但是如果可以立即得到律政司的‘豁免起诉书’,你是否会为了自身利益,选择诬告我当事人!”
丁有康一惊,两眼泛红:“没有!我没有诬告!慕先生待我如兄弟,我不会诬告他的!警察找到我,叫我不要当替死鬼,我也有老婆孩子的……我不能就这么放下他们。”
“你的意思是,警方曾经诱导你转为污点证人?只要你选择指认慕奇峰,便会得到律政司的豁免,判你无罪,与家人团聚?”
检控官再次起身反对,简繁不过笑了一下,对法官说:“我现在怀疑警方以获得‘豁免起诉’为利益,诱导当事人庭上作伪证污蔑我当事人。诚如各位所见,富康作为一家大公司,账上巨款往来非常正常,而慕奇峰与丁有康多年情分十分信任,甚至在得知丁有康做有假账的情况下,仍未与之决裂;相反,丁有康以填补空缺为由,制作假账,算是一个有信用前科的人,他的话怎么能够做为给我当事人定罪的证据呢?
法官阁下,证人因受诱导,做出伪证,在本城已不是第一次。我希望各位陪审团的成员,好好思考一下,如果丁有康的证词算得上合理可信,香港的法律是不是就要对‘污点证人’和‘不可信证人’重新厘定呢?”
法官沉默了看了庭上一眼,沉声道:“本席考虑,鉴于判定被告是否存在洗钱的证据,是对洗钱行为是否知情,请陪审团退庭商议,暂时休庭。”
简殊从旁听席退下,一出法庭大门,便听有人叫她,回头正见展聿恒。
他冲她笑了一下:“你妈妈很厉害,看来慕先生能否定罪,还不成定数。”
简殊垂眸,亦是笑了:“是啊,她一向在法庭上锋芒毕露,很厉害,确实很厉害。”
法庭外头人来人往,其中不乏有人低声讨论案情。展聿恒看她一眼,提议说:“要不要去楼下喝杯东西,看你好像很累?”简殊略作沉吟,点了点头。
一路走到法院外头,附近一家C记甜品颇为有名,这个时段,恰恰正是人少的时候,展聿恒低声问他:“想喝什么,要不要甜一点的?”
简殊说了句“随便”,眸光往窗外一瞥,却忽而发现一辆黑色跑车从法院门口驶过,连车牌都不必去看,版型特定的摩根跑车,全港怕也只有慕昶峰一人拥有。
可是就那么驶过去了,毫不停留。
也许这一仗,他原是稳赢的吧。可惜慕奇峰参与其中的账簿被她拿走,没了直接的证据,只能靠污点证人指正。凭着简繁的经验手段,要替慕奇峰打赢,也不是不可能。
但慕昶峰……
她低低叹了口气,终于将目光从街上收回,再看向满目甜品,竟也没了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