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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跋

红楼里,先后约来了一百多位文史人物,

历代名女越性无一遗漏……

唯独不见李清照。

这便像海棠诗社,群芳毕至,独缺湘云。

宝玉曾道:“偏忘了他。

我自觉心里有件事,只是想不起来。”

雪芹是断然不会宝玉那般“不中用”,

也绝非“只是想不起来”。

宝玉又道:“这诗社里若少了他,还有什么意思!”

这红楼里缺了清照,

却是大有意思!

雪芹用这么一部大书,费了这么多功夫描摹清照,再叫他藏起心迹不做丝毫的透露,他也必是憋不住的。于是,便令人寻到了一些暗度的金针。

清照那青州的园子归来堂,创建于大观元年,是个地地道道的“大观园”。那么红楼大观园,是否也该建在“青州”呢?

且看这几处地名。

金陵—石头城

因了《红楼梦》又名《金陵十二钗》,读者与研究家便以为,大观园就在今南京那个金陵了。可下面这几个说法,如何作解呢:

宝玉挨打时,贾母向贾政冷笑道:“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

邢夫人向凤姐询问鸳鸯的父母,凤姐回道:“他爹的名字叫金彩,两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从不大上京。”

众人皆知还有一个甄宝玉时,湘云对宝玉道:“你放心闹罢,先是‘单丝不成线,独树不成林’,如今有了个对子,闹急了,再打狠了,你逃走到南京找那一个去。”

咱还能说,贾府及大观园就在南京金陵吗?

可在第二回里,贾雨村言及贾府那时,却又把个“金陵”说得极分明。“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浏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

又是“金陵”,又是“六朝遗迹”,又是“石头城”,这便叫人觉得定是今南京无疑了。

实则不然。

先说“六朝遗迹”。一般地都以为,“六朝”是曾在南京建都的吴、东晋、宋、齐、梁、陈,这六个朝代。其实,有时并非如此。例如,陆游就多次写诗说自己是“六朝民”。因此,“六朝遗迹”也不一定就像“大夫”对应“医生”那样直指南京。

说来也是巧极。雪芹那时的青州地面上,不仅有“金陵”,还有“石头城”。

清初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人称“千古绝作”。书里罗列青州府临淄县的地名时说道:“金岭镇,在府西北七十里。”就是这个“金岭”,经常被写作“金陵”。此外,临淄还有个建于北魏的极著名的“金陵寺”。假若雪芹的诗笔,要从这里变弄出个“金陵”来,必定不是什么难事罢。

石头城又叫“石城”,也在青州城之西。“明嘉靖三十八年”,名士王世贞任“青州兵备道副使”时主修的。他还在碑文上,说那石城的壮观是“石城峨峨”。这是许多史料里都有的。

就在贾雨村说至“金陵”“石头城”时,批书人偏又跳出来及时点化:

点睛。神妙!

甲戌

若雪芹这“金陵”“石头城”就是南京,这是何其平常的事。哪里就算得上点睛、称得起神妙呢?

灵河

黛玉的前身,不是“西方灵河岸上”的“绛珠草”么。青州府也有“灵河”。

顾祖禹说至青州府安丘县“沸泉”时道:

泉出如沸,东流合城西之灵河,又东亦入于潍水。

《读史方舆纪要》

不同的是,这个“灵河”在“城西”,绛珠草那个“灵河”,在“西方”。

太虚

这是个极要紧的名字。

第一回里,甄士隐梦见的“太虚幻境”,是那一僧一道为让通灵宝玉“得入红尘”,前去“交割清楚”的地方。

第四回,宝玉梦里跟随神仙姐姐进入的“太虚幻境”,是他看到“金陵十二钗”册子,听到“《红楼梦》仙曲”,且得“密授”并体验了“柔情缱绻”的地方。

这个两度出现的叫作“太虚”的地方,究竟有多重要,无须我再饶舌了罢。

恰恰是如此不寻常的“太虚”,青州也曾有过。

元人于钦的《齐乘》里说,元代道士丘处机至青州,择“福地”建造道观“太虚宫”。从此,太虚宫,就在青州城里存在了两百年。到了明朝“洪武五年”,嘉靖版《青州府志》说,青州府学“徙建”于“太虚宫故址”。

这便是雪芹那年代的太虚宫,也只能算个“幻境”了。

就是那个建在太虚宫里的府学,与雪芹的太虚幻境却也有个赶巧的事儿。

府学里的配殿有“名宦祠”和“乡贤祠”。分别祭祀着来青州做官的名宦五十六人,及青州籍贤臣四十三人。太虚幻境的“薄命司”正也是“配殿”,那里面有“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至于青州的太虚故地只记男人,红楼的太虚幻境只记女人,那就很不相同了。

天齐

我在《宝黛钗恋情内幕》里,曾将雪芹自断于八十回的依据陈列出来。雪芹裁下后二十回焚烧之前,重修了前五回与后三回。于是,这前后的照应便多起来。前面有了“灵河”“太虚”之类,八十回的归拢处自是更大的关节,雪芹这便打发宝玉到“天齐庙”,讨要疗妒方去了。

这结束通部大书的天齐庙,自然要有说处。

还是于钦的《齐乘》记载,“金大定间”,道士杨善渊于青州府的临淄城内“建三清观”,选择的正是“天齐观故址也”。

原来,距雪芹一千多年前,青州就有了天齐庙了,只不过那时称作“观”。

假若雪芹不知这个“天齐”,也没关系。青州城西十余公里的淄河岸边,有个天齐渊。《汉志》说,“齐之所以为齐者,以有天齐渊也”,他说齐国之所以叫“齐国”,是因为拥有这个天齐渊。

博学的雪芹,倘若不知齐国名字的来历,反倒不可理喻。因此这“天齐”二字,他就必定不是陌生的。

无论天齐观还是天齐渊,都在青州城的西边。令人惊异的是,雪芹那天齐庙的方位,竟也那么准确。他说宝玉一行人:

坐车出西城门外天齐庙来烧香还愿。

至此,红楼的首尾,就仿佛一遭地应到“青州”来了。

诸君或许还有疑问,红楼里说,贾府所处是“京中”“京都”“神京”;至贾府是“进京”“上京”“到京”,“回京”。青州却只是“府”或“郡”,如何称得“京”?

这也容易。雪芹的学识自是渊博。他必是知道,东晋、十六国时,有个叫慕容德的鲜卑人弄了个南燕国。京都就在青州城。雪芹的诗笔说青州是“京”,有甚不妥?

此外,雪芹曾于开卷时道:“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批书人当即透其内里:

据余说,却大有考证。

甲戌

我列举的上述“地舆邦国”,难道雪芹就不是这般“考证”的?

于此我真敢猜想,雪芹是亲至青州考察过的。所以,当朋友告诉我,“大观园很像青州城南的老龙湾”,我即含笑点头了。

其实,雪芹即便“考证”了这些个地名,也仅为照应“青州”二字而已。即让红楼大观园,与清照的归来堂有个诗化的勾连——借批书人的话,这情景是“如罗浮二山,烟雨为连合,时有精气来往”——但必得要说,大观园就是归来堂,就在青州,那也是刻舟求剑的。

前面说过,这《石头记》真就是“红丝石记”。为此,我竟又寻到一个巧宗。

那回湘云说,给袭人带了好东西来了。宝玉忙道:“什么好的?你倒不如把前儿送来的那种绛纹石的戒指儿,带两个给他。”

“绛纹石”,是雪芹为红丝石寻到的另一称谓。湘云带来的,“果然就是上次送来的那绛纹戒指,一包四个”。通过黛玉之口,我等方知,湘云前儿曾打发人为姑娘们送了。此刻,湘云就可以道出这会子要送的人——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湘云这话过于反常,一是这般絮叨,不是她的脾性。她要说,必是这样的——“袭人、鸳鸯、金钏、平儿,四位姐姐一人一个。”

二是突然变得不通起来。平儿姐姐的身份,远在那三位姐姐之上,因何说于最后呢?如湘云常说的“老太太、太太”,若错了次序,说为“太太、老太太”,这可使得?为何今儿说“平儿姐姐”,偏就这样了?

三是,平日里也未见得湘云与鸳鸯、金钏有何来往。倒是她每来大观园,不住潇湘馆便宿衡芜苑,当是常常有挠于紫鹃、莺儿的,因何就不送这两位姐姐呢?

此外还有一疑。湘云已为黛玉她们送了一批了,今儿又带来“一包四个”。她哪来的这么多?她的日子可是过得不宽裕,便是那回请人吃螃蟹,还要宝钗替她买单呢。

不知因这几处不通,可使我放胆一猜么。冷子兴演说荣府时,曾道及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批书人及时译出:

元、迎、探、惜,实乃“原应叹息”。

甲戌

而今,受赠绛纹石戒指的是袭人,鸳鸯,金钏,平儿。

袭、鸳、金、平,可不就是——“昔怨今平”。

古汉语中,“冤”与“怨”相通,均含哀怨、悲伤之意。到这会子,清照的哀怨悲伤,大约是无须再列出了,只看她那一句“魂梦不堪幽怨”罢。连魂梦都经不起了,这幽怨竟是何其深重。明人李攀龙说清照,“此怨莫能载矣”(《草堂诗余隽》),也是她的怨太多太多,车船都载不了了。故此,雪芹就撰了《石头记》,借得红丝石,让清照“昔怨今平”来了。

说个题外话。我在《宝黛钗恋情内幕》里,曾将这“昔怨今平”发布过。今儿上网一查这四字,竟有无数读者将其作为定论来看红楼。他们不知那是我的发现,本无所谓。但他们看不到本书,却没人知道那“昔怨”来自何处,更不知它因何就“今平”了。

既是红丝石作定了这“昔怨今平”的大事,雪芹那“石头记”的名字自是极好的了,为何又改了“红楼梦”呢?

清朝初年,王士祯与彭孙遹两个文豪“时号彭王”。这彭王又同样的尊崇清照。或许,雪芹读到他二人的《一剪梅·和漱玉词》,陡然间又有了妙想。

彭王二人,均以清照词风描摩清照。彭词说清照与明诚:

何时玉席手重携?

同拂香巾,

同上朱楼。

王词中便专述清照:

望君何处最销魂,

旧日青山,

恰对朱楼。

“恰对朱楼”的“对”,是厮守的意思。

这彭王,竟同时把清照请到了“朱楼”之内。难道不是这个原委,雪芹方在五十二回里,支使宝琴吟出了“昨夜朱楼梦”的。兴许雪芹已经觉得,只有红楼才是真正的归来堂,只有红楼,方才容得下清照的身影。至此,他若再仔细一想,也就愈加喜得拍膝画圈了:

《石头记》改名《红楼梦》嘛!

巧的是,雪芹之后有个名唤陈文述的,他写清照的诗里竟是:

“愁绝红楼诗弟子。”(《颐道堂诗选》)

也许,凡是诗人他就觉得,除了朱楼、红楼什么的,哪里也配不得清照。所以,雪芹便要为清照圆一个“昔怨今平”的“红楼梦”了。

然而,通部红楼之内,却又不见“李清照”三字。

按说,雪芹无论如何也不该有此疏漏的。因这清照过于奇异,竟是成就太高,声望太烈,处处独占鳌头。请容再引诸论:

宋人王灼说她:“若本朝妇人,当推文采第一。”(《碧鸡漫志》)

明人徐士俊论词时说:“余谓正宗易安第一。”(《古今词》)

杨慎说清照:“名媛中自是第一。”(《草堂诗余》)

陈宏绪干脆说她:“称古今才妇第一,不虚也。”(《寒夜录》)

清初的刘体仁,又说她的词:“真此道本色当行第一人也。”(《七颂堂词绎》)

说的全是清照第一。言及她的词,明人毛晋说“非止雄于一代才媛”(《汲古阁本〈漱玉词〉》),杨慎说“亦称冠绝”(《词品》),宋祖法说“擅绝宇内”(崇祯版《历城县志》),祝允明说她,“闺阁之杰”(《古今文致》),陈宏绪说“脍炙千秋”(《寒夜录》),清初的王士祯说“妙绝千古”(《花草蒙拾》),万树说,“卓绝千古”(《词律》),李汉章说,“冠绝千古”(《黄檗山人诗集》),雪芹同时的李调元,一句“俯视巾帼,压倒须眉”,越是说到了家。

归根结底,清照便是走入几千年的中国须眉阵里,也是拔了尖的。九百年来,无论哪个年代,说她是“古今第一才女”,均无过誉。况明人魏仲恭还说过:“虽欲掩其名,不可得也。”(《断肠诗集》)

雪芹却似是明知不可得,偏要故掩其名。红楼里,先后约来了一百多位文史人物,历代名女越性无一遗漏。如蔡文姬、班昭、西施、卓文君、武则天、王昭君、杨玉环,林四娘、赵飞燕、赵合德、虞姬……这些果真有些名气的,自是不曾缺席。便是那薛涛、朝云、寿昌公主、同昌公主、孟光、绿珠、红拂……那些鲜为人知的,亦有不少。

唯独不见李清照。

这便像海棠诗社,群芳毕至,独缺湘云。

宝玉曾道:“偏忘了他。我自觉心里有件事,只是想不起来。”

雪芹是断然不会宝玉那般“不中用”,也绝非“只是想不起来”。

宝玉又道:“这诗社里若少了他,还有什么意思!”

这红楼里缺了清照,却是大有意思!

在雪芹看来,这起大观女儿就是清照的形容光影了。也就是,清照早已走入红楼,入住大观园了。设若黛玉为香菱讲诗时这般说:“你先读王摩诘、老杜、再读李青莲、李易安……”抑或湘云说道:“温八叉之绮靡,李三瘦之婉约”,那便荒唐了。荒唐得如同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黛玉与宝玉共读《红楼梦》呢。

故“清照”“易安”等字样儿,在红楼里便断断不可沾边儿。

唯如此,清照方于大观园里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斯园,也便比归来堂更像她的家。

本书将要合上之时,我首先对从头阅至此处的看官,致以极其崇高的敬意!因为,我把所有对红楼有“稀饭”的人,均看作是跟我一伙的。故此,我便不自禁地请问:

您对“李清照的红楼梦”这一说,信了吗?

请让我再耽搁您一点时间,讲个故事。

一九七九年夏季,美国康涅狄格州伯灵敦镇,十二岁的美丽女孩儿乔安娜,突然地就被奸杀了,且遭汽油焚烧。“当代福尔摩斯”李昌钰参与破案。他由现场提取到五件证据:

捆绑乔安娜的鞋带儿。用过的火柴。作案的单刃水果刀。受害者的自行车。凶手的毛发(经鉴定为B型血)。

如果,当时可做DNA鉴定,那么,这根毛发也就直指凶手而无须再推论了。这便可知,推论就像实在打不开房门之时,只能由窗口而入的法子。

很快地,乔安娜的邻居罗纳被警方关注了。李昌钰获准搜查其家,旋即得到六样收获:

一、与现场相同的鞋带儿。二、与现场相同的火柴。三、汽油桶。四、罗纳汽车的后备箱里,遗留着与乔安娜自行车相同的颜色。五、罗纳也是B型血。六、罗纳同学见他曾有一柄单刃水果刀,但他说丢了。

罗纳终于站上了被告席。可他自始至终坚决否认一切指控。他说:“我家里有跟现场一样的鞋带儿,我就是凶手吗?”

罗纳自是极聪明的。假若仅凭鞋带儿相同,或是只凭他家里有个汽油桶,便控告他奸杀焚尸,那必定是荒唐且可笑的。因此他便只做单项否定。而今却是,李昌钰拿出的证据——或曰“巧合”,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六个。这就形成了法律上说的“证据链”,相当于指纹或DNA的验证的结果——尽管准确度不是百分之百,却足可定案。

于是,对证据要求苛刻的美国法庭作出判决——罗纳的强奸杀人罪成立,处三十年监禁。

这个无证人、零口供的案例,竟让地球人都认为无懈可击呢。其原因就是,“你家里有与现场相同的鞋带儿”这样的六个巧合,一并对应着同一个结果——你是凶手。

列位看官,我在本书里拿出的——不算证据——我只称为“巧合”的,超过了六件,已有一百多个。您还不信任这个“李清照的红楼梦”吗?假若有人面对我这多巧合,只否定三个五个、十个八个,那便无疑是在帮我——给我这个儿子理发、洗澡、剪指甲。因减掉一二十个巧合,我儿子便越发的干净利落了。

假若一气否定一百个,只将剩下的说是“巧合而已”,我便又要谢他了。这是帮我儿子减肥成功呢。

看官,谢您了。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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