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正好，风也一样，两者同样温柔地抚在身上，让人不自觉地慵懒下来。
鸟雀不知疲倦地在林木间穿行，不知道是为了觅食还是在漫无目的地飞翔，正是好时节，花痴种下的花田上笼罩的各色花香被风吹动，飘荡在忘忧谷中。
陶然忘机，乐而忘忧，如果忽略外界的纷纷扰扰，忘忧谷的确是个养生的好地方。
但这里终归不是什么桃花源，无暇子可以装作不把外出的弟子们放在心上，但忘忧七贤却没有那份修为。正如都余所想，往日里在谷中写生的书生丹青，没事儿就下棋喝酒的老头子们，现下都没在谷中悠闲。
或许是去搜集情报，或许是在暗中关照三小，无论是在谷里在谷外，他们都在忙碌着，就连花痴也在花田边用心练武。
这就显得在亭台下安静听曲的仙音有些格格不入。
荆棘少侠的心思有些复杂。
一人弹琴一人倾听的场景的确很美好，但无端而来的郁闷之情却想让他高喊一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他压抑住了这个想法，一步一步走到谷中的亭子前。
临得近了，才发现这曲子并非是恬淡美好的调子，也不是俗艳华丽的靡靡之音。
亭台上的徐子易也不仅仅是在弹琴而已。
寻常人弹琴，必得全神贯注，将精气神都投入在眼前的一方古琴之上，更何况以这曲子之激烈壮阔，常人只是专注于指法和速度都来不及，哪有闲心去说话闲谈。
但徐子易不仅在说话，还说得不疾不徐，分外平静，与之前在他们几人面前表现出的恃才傲物截然不同。
“《广陵散》分为开指、小序、大序、正声、乱声、后序六个部分，最重要的部分就是现下的正声。聂政其说有两个版本，一者乃《史记》所载，聂政为酬知遇之恩，为严仲子杀韩相，刺杀失败后自揭面皮，挖眼割腹。”
“这曲子取得却是《太平御览》中的传奇。聂政之父为韩王冶剑，因误了工期被杀，聂政在其父死后出生，成年之后知道此事便决心为父报仇。他第一次刺杀失败，逃跑后遁入深山。在山中遇得仙人教琴，聂政便改变容貌，吞下炭火修饰嗓音，待学琴有成，一朝出山而天下闻名，引来韩王的召见。聂政将刀藏于琴内，等众人都沉浸于琴声时，他右手出刀，刹那间白虹贯日，韩王身死。”
“正声十八段，便是聂政刺韩的全过程。”
话音刚落，之前便已不凡的曲调再变。静默中突然显出黑云压顶的压抑，宛如千军万马列齐了方阵，皆以冷肃的目光注视着刺客。
“这就是正声第一段，取韩。”
琴师只是一人，刺客也是一人，但十指拨弄，却仿佛一人化作了千百万军士，和眼前的护卫厮杀不止，桃源之地的忘忧谷，震响了杀伐之音。
都余心里一突，只是听得此曲，他在音杀之道上竟有了微妙的进益。
正声进入第二段，刺客终归只有一人，尽管武艺绝伦，但在护卫交击之下却只能退避。聂政心知自己将死，而复仇却未能得成，心中之郁结更甚于之前未刺杀时的压抑。
“呼幽之后乃是亡身。亡身之后却是作气、含志、沉思。”
在必死之地，聂政却横生豪气，此身未灭，此仇未报，怎可轻易求死？曲调再转，激昂之意冲破云霄。
“返魂第七、狥物第八。”
终是逃入深山，学得琴技。激昂之意内敛，反显得超脱世俗。
入山十年，终得大成，冲冠、长虹、寒风、发怒、烈妇、收人、扬名、含光、沉名、投剑！
后十段琴声短促而变化，待得极致之处，就像是当年的那把短剑凛然而出，一剑白虹贯日，一曲穿石裂云！
这是一把蕴养了十年的宝剑，一朝开锋，便饮尽了帝王血！
都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只是听了这么一段，他已于风花雪月曲上有了新的感悟。风刀霜剑，花锋月刃，自然之物并无喜怒哀乐，只有附着了人的情感，音杀之术才能发挥最高的杀伤力。只有在风之曲、花之曲中找到相应的情感，才算是真正地学会了这首曲子。
都余突然想到仙音此前弹奏的入道之曲，那首可以唤醒花朵生机的春之曲。若以“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三重境界看待，此前他的风花雪月曲，算是第一重境界，而结合了杀戮之意后，姑且算是到了“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仙音是否已经算是到了返本归源的第三重境界呢？
……
都余静静站在小山坡下，等待着《广陵散》结束。
仙音和徐子易自然早就意识到了都余的存在，一曲终了，他们从亭子下走了出来。
“小子，怎么回来了，可是找到了你想要的佛剑魔刀？”
仙音的笑容很是温柔，看在都余眼里却有些别样的意思。这不会是见了情郎恋jian清热了吧，往日仙音师傅哪有这么好说话。
都余只是点了点头，看向了徐子易：“还不知道徐先生有这般琴技，江湖上竟然无人得知。”
“谬赞了，我倒是听说荆棘少侠师承仙音，在音道上别有一番手段，不知在下可有这份幸运，能听上一听啊？”
现在的徐子易，给都余的感觉完全不同，之前的江湖百晓生是一个忍不住炫耀和嘴炮的年轻人，但现在的徐子易却像是一个活了许多年的老头子，站在仙音旁边一点都不显得违和。
都余压下猜测，平静地回答道：“不瞒先生说，我今天来却是为得你。”
“哦？专程来找我的，可是要问些什么事吗？”
“不错，在下有三个问题想求问先生。”
徐子易眉头微皱：“你的问题我应该是知道答案的，但我却是不能回答。有些事可以说，有些事则是不可说。”
“我都还没问，先生就知道不能回答了吗？”
徐子易突然神色一变，凝神看向了都余，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还用力擦了擦眼睛。
“你……你，你不是他！”
都余内心一震，徐子易竟看破了自己的身份，为何他第一次没能发现？他现在又看透了几分？
“天机果然已经乱了。”徐子易重重地叹了口气，径直往前走去。
仙音和都余站在一起面面相觑，皆是不知所措。
“站着干嘛，过来。”
都余左右看看，确认了这家伙的确是在叫自己，便默默地走到了徐子易身后。
“你想问三个问题？先说好，我只能回答一个，你自己斟酌下问什么吧。”
都余几乎不用思考，就已经决定了要问什么，但看徐子易的表现，他觉得自己还可以争取下其他的机会。
“我想问的是，许清澄在哪儿？”
听到这个问题，徐子易终于是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他再度叹了口气，回答道：“在少林寺。”
说完徐子易的面色突然大变，瞬息之间已是现了青红之色，与此同时，他的周身传来一股庞然内力的波动，看起来像是要用轻功飞走。
“徐先生别走，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做个交易。”
徐子易转过身来，刚刚的波动消散于无形间，他好奇地问道：“荆棘啊，你有啥事？”
都余感到有些胃疼，只是一秒钟不到，这家伙就像是变了个人，又变回了原来的那个青年版的徐子易。
不过都余却是更容易和这个徐子易交流，他招了招手，示意徐子易附耳过来：“你想不想追我师父？”
看起来徐子易还有着刚刚的记忆，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嘴上却还是假正经：“我们是琴道的好友，说什么追不追的。这个问题换你一个问题，你先问吧，要是敢骗我，你知道什么后果的。”
这个徐子易的威胁不痛不痒，都余淡淡地问道：“圣堂之钥在哪儿？”
徐子易的脸色又变了，圣堂这个词似乎牵扯到了什么关键，他犹豫了下道：“这是两个问题，我不能回答。”
两个问题，莫非圣堂之钥被分成了两半？
看来只能问第三个问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