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朽木春,乃是康熙十八年的秀才。”老者躬身说道。
“哦?”十四挑眉,“既然是读书人,如何与这群贼寇为伍?”
“这要从先前说起了。”木春笑笑,接着说道,“这寨子原名黑龙寨,先前的大当家姓文名山,在北边的绿林中,也是有名的豪侠好汉。老朽妻子甚有几分颜色,被村里的泼皮财主抢夺了去,拙荆为保贞节,自缢而亡……我失魂落魄、求告无门,欲与妻同死,却被无意中路过的文大当家救起。他听说此事后怒不可遏,斩杀财主,为我报了仇。我感其大恩,便留在寨中,如今也有三十年了。”
十四抿唇,不置可否。
“文公年前过世,由其子文柏继大当家之位。”木春望着地上惨无人色的大汉,叹息了一声,“文柏空有一身勇力,却无其父侠义之心,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老朽曾多次劝诫他却听不入耳,如今还犯了谋逆大罪……”
“你想说什么?”十四不耐烦的打断他的罗嗦。
“老朽恳请大爷两件事。”木春低声哀求道,“如大爷能应承,我们全寨上下,愿肝脑涂地、报大爷之恩。”
“说。”
“文柏闯下滔天大祸,理应处死,老朽也不敢替他求饶……可文公就此一点血脉,恳请大爷,能宽限些时日,待夫人有孕后,再将他处决。”
“宽限?”十四皱了皱眉,扭头看了身边的亲卫一眼,“长白厅的总兵,是安承泽吧?”
“是安将军没错。”亲卫应了一声。
众人听他直呼总兵之名,那口气就像叫个喽啰一般,脸上又各有忐忑之色,搞不清楚这位大爷是什么来头。
李延龄已用兵符将长白驻军调了去,他要急也急不来,不如顺水推舟,给这老秀才一个人情。
十四思忖片刻,便开口说道,“他身犯重罪,宽限是不行的,况且若生下男孩儿,也免不了一死……这样吧,他的伤也需要人伺候,让他与其妻关押在一处,以一个月为限。至于是否能有子嗣、是男是女,就听天由命吧。”
“女孩儿也成、女孩儿也成!”木春脸上有几分喜色,连忙点头。
“那第二件事呢?”
“我们这寨子里的,还有一半多是昔日文公的旧部,虽说如今的大当家不仁义,我们敢怒不敢言,却也不忍离弃文公这几十年的家业。”木春叹息说道,“如今的老弟兄见文柏行径,多是心灰意懒,不再过问寨中之事,只不过借此地傍身而已……恳请大爷留下此地,给我们个栖身之所,也让老当家在九泉之下能瞑目。”
“不想死的都离去吧。”十四皱了皱眉说道,“一个月之内,官军势必要拔除此寨。”
“……是。”木春听他这么说,知道十四有心饶他们一命,只得应承了,对那些喽啰们使了个眼色,他们便三三两两的各自散去。
“那些女人,也都放走吧。”十四环视了一圈四周,缓缓说道。
“爷?这些可都是人证……”亲卫不解。
“不需要。”他瞧着大屋中的明黄座椅哼笑一声,“谋逆一条罪足矣。”
“大爷仁慈,功德无量。”木春见状,连忙过来深深行了个大礼。
这些女子若是上了公堂,指认被文柏等人奸骗,无异于宣告自己名节已失,不仅她们自己,连同家中父母也都失了颜面,说不定会被自己亲人逼着自尽……让她们各自散了,此事或许还能掩一掩。十四此举,可是救了许多女子的性命啊。
阿萝想了想,也明白他的意思。
想到方才他斩杀贼寇还是勇猛无匹的,如今却又仁善的饶过众喽啰和妇女,心里对他多了几分敬意。
十四吩咐部分亲卫留下看守,便带着阿萝等人匆匆离去。
“敢问大爷要往何处去?”木春跟上来,“这密林道路曲折,老朽却是了如指掌。若不嫌弃,给您带路?”
“……也好。”十四沉吟一会,点了点头。
“这老头儿信不信得过?”出了山寨,阿萝望了望前头带路的木春,悄悄在十四耳边细语。
“他恩公的儿子还在我们手上。”十四笑道,“料他不敢出什么花样。”
说着又拿出地图瞧了瞧,“这方向是对的。”
“那就好。”听他这么说,她放下心来,抬头望了望头顶的一线阳光,“翻过这座山,就到朝鲜了吧。”
昑儿,你一定要好好的……
半月前,朝鲜。
昌德宫敦化门内外,两队服色相异的兵马嬷嬷对峙着。两军之间,站着风尘仆仆的一双年轻男女,一个奶娘模样的女子抱了婴儿站在他们身后。
一个华服的中年男人急匆匆的走出来,他留着短须,目光如炬。瞧见那位满面风尘却不掩光华的年轻公子,他紧抿的唇颤抖了,轻轻吐出两个字:“昍儿……”
他快步走到年轻公子面前,扑的一下跪倒在地,“下官闵瀚海,给延龄君请安!”
“舅父快快请起!”李延龄连忙扶他起身。
望着舅父那略显苍老的面容,他的眼眶有些湿润。
十年了,他终于踏上这片故土,见到自己的亲人……
“君上……”闵瀚海也紧紧握住他的胳膊,眼里是掩不住的激动和喜悦,“您和王后……长得很像。”
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而且成年的他,如此俊逸非常。
“舅父……”
“哼。”他身边的女子冷笑一声,“叙旧完了吗?”
“你……”闵瀚海这才注意到李延龄身边的人,顿时变了脸色,“君上,您怎么会和这个女人在一起?!”
“闵大人,多日未见,您莫不是忘了,本宫是王上的母亲、当今王太后?”张玉箐斜了他一眼,傲慢的说道。
“王太后?哈哈……”闵瀚海大笑,毫不掩饰眼中的嘲讽之意,“僖太嫔,我身为宰辅,怎么不知道您何时成了王太后?”
“若不是你从中阻挠,我早已是王太后了!”张玉箐恨恨瞪了他一眼,笼起袖子又笑了起来,“闵大人不知道也没关系,您很快就会知道了。”
有了清军的支持,她要成为王太后,不就是易如反掌?
到时候,她要将闵氏的这群人统统铲除掉,然后垂帘听政……从此,朝鲜就是她的天下!
“此时唤你一声太嫔,已是抬举你了。”闵瀚海冷笑道,“身为宫中妃嫔,私自出宫乃是大罪,依律当革去封诰,赐死!”
“恐怕闵大人没这个能耐吧。”张玉箐不以为意的娇笑。
闵瀚海扫了扫她身后的清军,知道她是因此而有恃无恐,便对李延龄说道,“下官听闻有一位李氏公子与大清的十四皇子为至交好友,想必这位公子就是君上吧。”
“是我。”提起十四,李延龄的眼里闪过一丝愧疚。
他的神色变化没有逃过闵瀚海的眼睛。
闵瀚海心知他此次带兵大概是未得十四允许,却又故意说道,“十四阿哥对君上可谓是信任之极。朝鲜乃大清藩国,君上登上王位、遥助十四阿哥,也是一桩美事。”
“当今朝鲜王……是我的儿子。”张玉箐盛气凌人的说道。
“是么?”闵瀚海嗤笑一声,又佯装悲戚的哀叹低头,“先王三日前已病逝。”
“你说什么?!”她的脸色一下变得刷白,“我不信、我不信!”
她说着,便往宫内狂奔而去。
侍卫们正要拦下她,闵瀚海却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必。与李延龄一起,紧紧跟了上去。
昌德宫内,香烟袅袅,一具雕工精细而华美的檀木棺放在正堂上,周围布满纯白的帷幔。这华丽的宫殿,此时显得十分的沉寂而苍凉。
张玉箐走到门口忽然停了停,盯着那棺木瞧了一阵,方才拖着步子走了过去。
棺木并未盖上,一个头戴冠冕、身着锦袍的少年静静的躺在其中,周围珠玉环绕,衬得他仿佛睡着了一般。
“昀儿……”她伏在棺木边上,轻轻唤了一声,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里掉落。
闵瀚海与李延龄默默的瞧着她。
“你……一定是你!”她忽然抬起头来,阴狠的盯着闵瀚海, “是你害死了昀儿……!是你!”
“请太嫔节哀。”闵瀚海不咸不淡的说着,对她欠了欠身。
“啊……我不会放过你!”她站起身来,直往门外奔去。
敦化门外,她举起兵符,眼角的桃花痣殷红如血,嘴边带着决绝的轻笑。
“箐儿!”李延龄握紧了拳头,从身后抱住她,“你冷静一下,好么?”
“他们害死了昀儿……我要给他报仇!”她美丽的脸蛋变得有些扭曲,“我要踏平朝鲜,让他们统统人头落地!”
“昀弟一向身子弱……他是病逝的,太医已有诊断。”他心疼的望着她。
“不——”她尖叫着,忿恨的指着闵瀚海,“是他、是他们害死昀儿的!”
“这是报应。”闵瀚海冷冷的盯着她,“……你想想闵王后是怎么死的吧,还有众多死于非命的后宫妃嫔,和她们来不及出世的孩子……”
“不……你住口!”她痛苦的捂住耳朵。
“先王再世时,也常内疚,说要为你恕罪……”闵瀚海咄咄逼人的说道,“是你昔日的阴损,报应在你儿子身上了……”
“不、不……不会的!昀儿……我的儿……”她尖叫着猛烈摇头,头上的钗环散落,头发也变得蓬乱不堪。
“哇……哇……”奶娘怀中的婴儿似乎被她的尖叫声吓着,大声啼哭起来。
她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忽然安静了下来,从奶娘手上抱过婴儿,柔声哄着,“我的乖孩子,别哭……娘给你喂奶……”
她说着,竟然当众解开衣襟,又要去解了小衣。
“箐儿……!”李延龄连忙阻止她,“你别这样……”
“伯明。”她抬起头来,竟对他甜甜一笑,“你瞧,我们的孩子多可爱……”
李延龄只觉得脊背发凉,扭头望着闵瀚海。
闵瀚海打量了她一阵子,见她眼神涣散,眼角嫣红的痣已经回复了浅褐色,便叹息着摇了摇头。
“练媚术之人,以摄人心魄为要,心智较寻常人更为纤细敏感。她一时受了刺激,抵不住媚术之力反噬,自伤了心脉,怕是疯了。”
疯了?!
李延龄惊疑不定的望着她。
她却依旧甜笑着,若不是那凌乱的衣衫和发髻,大概会被误认为是个乖巧的少妇在向夫婿撒娇。
“昀儿,我的好儿子……”她轻轻的摇晃着怀中婴孩,旁若无人的哼起了曲子。
“箐儿,你醒醒,这不是昀儿……”生怕疯了的女人会伤了孩子,他伸手去抱孩子。
“不——他是昀儿、是我的孩子!”她又尖叫起来,紧紧抱住婴孩,“谁都不能抢走我的孩子!”
十四和阿萝一行到达时,对于朝鲜王宫中的平静甚是讶异。
……他们原以为,张玉箐手握重兵,必会在这儿掀起一场政变,而他们也做好了潜入王宫取回孩子和兵符的准备,却想不到这里是如此平静无波。
表明了身份,他们很容易的见到了新王,也就是化名李延龄的李昍。
李延龄峨冠博带、金玉环绕,在平日的俊逸之外,又添了几分华贵庄严之气。
“我儿子呢?!”阿萝懒得与他见礼,见了他便劈头问道。
十四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别着急,又对着李延龄沉声问道,“如今你已达到目的,即位为王,该归还的,也该还给我们了吧?”
“十四爷……”李延龄瞥了阿萝一眼,欲言又止。
十四知道他是想与自己单独谈谈,皱了皱眉,还是让阿萝先在外头等候。
“我不要!”她撅了撅嘴。
“相信我吗?”他捏了捏她的手心。
“……好吧。”她剜了一眼李延龄,一跺脚出去了。
“请。”
李延龄领着十四从侧门出了宫院,到了禁苑之内。
绕过亭台楼阁,他到一处冷清的屋子前停下,轻轻推开门。
屋内,一个盛装华服的少妇抱着婴孩哼唱着歌儿,脸上是满满的幸福。
她见了李延龄,微笑起身上前,“伯明……啊,不……王上,你又来瞧我了……我好得很,儿子也好得很,你别担心,政事要紧。”
“想你,便来见了。”李延龄垂眸瞧着她,嘴角泛着温柔的笑。
“哎,你真是……”少妇脸上飘起两朵红云。
两人又说了几句体己话,让一旁的十四有些恍惚,觉得他们仿佛是一对恩爱夫妻。
出了屋子,李延龄才敛起笑,长叹了一声。
“您看到了吗?”
“你难道娶了她?”可昑儿怎么会变成他们的孩子?十四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
“昀弟病逝,她疯了。”李延龄淡淡的解释,“她以为她嫁了我,而昑儿,是我们的孩子。”
他一边走着,一边将那日发生的事告知十四。
“那是你们的事。”十四冷哼。既然李延龄为了这个女人而放弃他们的情谊,他也懒得再过问他的事。
李延龄沉默不语。
直到又回到昌德宫,他才又开口:“我想请你……最后再帮我一个忙。”
“哦?”十四轻笑,“你如今乃是一国之主,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么?”
“舅父只是需要一个有闵氏血统的王。”李延龄苦笑,“什么一国之主,我连一个女人都保不住。”
朝政尽在闵瀚海掌握之中,他不过是个傀儡而已。
“你要保她?”十四皱眉望着他。
既然她夺宫失败,朝中权要大臣要除去她,那是必然的,他并不觉得奇怪。他想不通的是,一向聪明的李延龄,怎么会栽在这么个女人手里,而且还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舅父昔日视我如亲子,若非波不得已,我不想公然违逆他。”他点了点头,“她已神志不清,再也翻不起什么波澜……希望您能出面,留下她性命。”
“就这样?”
“还有……”李延龄顿了顿,艰难的启齿,“她如今离不开那孩子,一旦离开便寻死觅活的发疯,我希望……您不要将孩子从她身边带走。”
“这是不可能的事。”十四冷冷回答。
“我知道,这很为难,可是为了她……”李延龄叹息道,“我可以付出代价。”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兵符,交到十四手上。
“这本来就是我的。”十四哼了一声,将兵符收起。
“那么……这个呢?”李延龄低头,将桌上的一个锦盒推到十四面前,缓缓打开盒子。
十四见了那盒中之物,脸色微变,厉声质问,“她对你真的那么重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