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乐领了学校的“圣旨”,如果为孩子考虑,她确实现在就应该带着杨振奇回黑龙江读书。她没有本事把杨振奇的户口摇身一变,变成北京户口。
头顶的太阳热辣辣的,这样的天气,公交车站根本没有几个人。
388路公交车一驶过来,李小乐就迅速跳上去,如同一只暴晒在河滩上的小鱼,潮水一旦涨过来,就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水里。
李小乐的脚还没站稳,手机铃声就响起来。
她一边就近坐下,一边接通手机:“是王遥啊。我在车上。回家,下午儿子家长会。你呢?等客呢?那接着等呗,我手机快没电了,有事赶紧说。这事儿啊,不行,太小了,小四岁我接受不了。”
李小乐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注意她,才压低声音说:“两年前就跟你说过,真不行,太小了。怎么今天又提这茬儿?你别告诉我这个人还在等我。我们又没见过面,你少忽悠我了。见过我照片怎么了,我又不是什么美女。你甭提户口,我不想走这捷径。再说儿子马上就上初一了,他将来考什么学校是他的事,不能搭上他老妈的幸福。要是结婚就为了办户口,那婚姻就不纯粹了。行,那你路上小心点。别为了赚点小钱就拼命,注意安全。拜拜。”
挂断电话,李小乐又心虚地看看周围,没谁注意她。
每天坐公交车,李小乐觉得大家的表情是那么麻木。从老家来到北京以后,她也觉出了自己的变化,每天来去匆匆,为了早上多睡一会儿,连妆都不怎么化了。一个女人如果连化妆打扮都省了,这日子过得也太糙了吧?话说回来,这么大一个城市,谁会注意你脸上搽没搽粉、涂没涂唇彩?一下车,就谁也不认识谁了。
早晨上班起得早,本打算上车睡一会儿,可这个电话让李小乐有点兴奋。一时半会儿是睡不着了,不堵车一个小时到家,堵车就没谱了。她还真不知道余下的时间怎么打发。平时坐车要有个座位挺不容易的,上下班高峰期,她都基本是被挤上车的,差不多一路上都站着。
今天她和领导请了假,下午一点半儿子杨振奇的新学校要开家长会。学校特意让孩子跟家长说,这是专门给借读生开的会。明摆着,本地生家长就不用去了。李小乐不是本地生的家长,所以她得去。而且有关孩子的事情,她每次都必须积极。本来公司下午的会议总结,她得参加,但现在只得溜边儿了。
她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每到一站,电脑报站的时候,她都要睁开眼睛,摸摸旁边那几本书。车上空座很多,以前每天上下班差不多刷的都是站票,难得今天给淘宝店补的书都能不花钱地占个座。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弯了一下,笑了。
数了数,车上算她才有三个乘客。她拎着那撂书跑到最前面靠窗的位置。她想给自己一点凉爽的感觉,可窗外吹进来的全是热风。
阳光穿过窗口直射到脸上,这窗玻璃就算推开了其实也是徒劳。天太热了,吹不进一点风。她大中午跑出来,打算先去图书批发市场补货。虽然挣不了多少钱,可总算是一份收入。她如今一个人养儿子,每一分钱都很重要。
下车之前,李小乐一再告诉自己不要忘了复印身份证、离婚证和户口本。公司老总真是犯邪,说统一制作一个公司员工家庭成员关系表。有老公老婆的,未婚或者离异的,都要有详细资料,包括配偶和子女的身高多少厘米,以及胖瘦尺寸。那未婚的好说,提供父母的资料就行。像李小乐这种单身一人带个孩子的,写个资料都比别人麻烦。
公司给每一位员工设立档案,说年底会有大惊喜。能有什么惊喜?对此,李小乐很不在意。她私下里和老员工蔡欣咨询过,蔡欣跟她说,你就乖乖听话地递交家庭关系表就成了。李小乐低声说:“这种资料不会公开吧?连身高胖瘦尺寸都要知道,搞什么?跟间谍似的。再说,我们都分开了,我既没有结婚证,更没有未婚证明。”
蔡欣说:“那就把离婚证、户口本、身份证都复印一份。”
李小乐说:“前夫把结婚证换成离婚证,当时离婚证一递到我手里,就差点被我给撕了。要真撕了,就真的是什么证都没有了。”
蔡欣想了想说:“没关系,只要证明你有个大儿子就成。再说你的离婚证不是还有吗?就复印它吧。”
李小乐无限悲哀地说:“我就不明白了,老总要这东西干吗呢?”
蔡欣说:“李小乐大姐,您刚来公司您是不知道,其实老总只是想看看员工的家庭成员关系,年底除了给我们每个员工派红包,还会细心到给每一个有孩子的员工买礼物。这份礼物是给孩子们的。比如你家的是儿子吧,兴许会给他买套冲锋衣,或者轮滑。这个说不定是什么,要看公司年终效益。反正不管东西是贵还是便宜,总是人人家属都有份的。”
李小乐摆摆手说:“咱不是贪小便宜的人,咱不要了。到时候就给我一个人发就成了,我转手再送给我儿子。”
蔡欣撇撇嘴说:“大姐,您把儿子捂那么严实干吗,小心大热天的捂出热痱子。再说,白给的东西干吗不要?不信你问小杨,去年公司给她闺女买了一件羽绒服,好几百呢,牌子的。是带孩子亲自去商场挑的,那才合身。”
李小乐一听,乐了,说:“真的啊,那太好了,我儿子正吵着让我今年重给他买羽绒服呢。今年一月份买的就不想要了,这孩子现在太挑了。”
蔡欣说:“去年给孩子们的都是羽绒服,今年可不一定。不过兴许老板一高兴,让我们自选,到时候你正好就选一件羽绒服。”
就为了这件也许会有的几百块的羽绒服,李小乐豁出去了。她想,就算她把自己离异的户口本呈到公司的资料库里又如何?自己最开始提不得“离婚”二字,如今离婚都两年了,总是要面对这个事实的。
但无论如何,她还是不愿意把户口本和离婚证拿到楼下去复印,她很怕在复印的时候遇到脸熟的邻居,不好说话。所以她今天一大早就把证件塞到包里,准备在公司附近复印,结果请假着急回家给忘了,公司的复印机又坏了没修好。下车走到小区门口,她挣扎着还是进了复印社。想不到复印阿姨看着复印机上的证件,先前眯眯笑着的眼睛,变得更眯眯了。
“闺女,你也是黑龙江的?我也是,咱们老乡呢。这怎么……”那阿姨看了下离婚证。李小乐很恼,但又装作无所谓,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分开了,分开两年了。”
阿姨不关心她离婚几年了,阿姨关心的是她的侄子:“闺女,我有个侄子也在北京,给公司老总开车的,我哪天给你们介绍介绍吧。”
复印完,阿姨还把她送到了火热滚烫的室外,一再让她有机会来玩儿。李小乐心想,这阿姨一定是看上她今天穿的新裙子,这裙子把她的身材衬托得太窈窕了。
李小乐离婚两年,基本在家鼓捣淘宝店了。想到淘宝店,李小乐一下懵了,书落在公交车上了。之前她还庆幸那撂书白白占了个座位,原来天下真没有免费的午餐。
李小乐完全记不得那公交车的车牌号了。怎么办?这几本书都是买家下了订单的,本来就不挣钱,难道还要再搭上一份?
李小乐虽然着急,可是当她知道书落在公交车上以后,根本是慢悠悠地往前走,没有一点企图追过去的想法。那会儿,她知道自己就是立刻换上飞毛腿也是追不上的。自认倒霉吧。
从复印社走出来,再走上两百米,就进了小区大门。遛狗的男男女女,甚至把狗抱在怀里,跟抱个孩子似的,这让李小乐浑身发痒。她害怕小动物身上会有跳蚤钻进她的衣服,所以她不养宠物。可儿子奇奇养宠物。
走到家门口,还没打开门,住对门的女人就打开门探出整个头,非常不乐意地说:“你把你们家兔子管好,老让它出来撒尿是什么意思?一天到晚门口骚哄哄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大人发出来的味儿。”
李小乐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可她家确实养着兔子,还不止一只。两只兔子要是都跑到门口撒尿,确实味道不一般。可对门凶神恶煞的模样着实让她气愤,却又不能说什么。谁让咱家有孩子的,谁让咱家孩子喜欢兔子的?谁让咱家孩子偏又不自觉地把兔子给放出来呢?
既然是自己家的错,李小乐只能赔着笑脸说:“我这才下班,还不知道。可能儿子把兔子带出来了,我回家说他。”对门把伸出来的头缩回去,防盗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这巨大的关门声让李小乐觉得对方一定是使足了可以把她家的门卸下来的劲儿。至于吗?谁家不养孩子?谁家孩子没有爱心不想养兔子、鸭子?
李小乐用钥匙旋开门,门还没完全拉开,奇奇养的两只白兔就四散逃窜。它们往客厅窜去,就这样也把她吓了一跳。她气急败坏地说:“奇奇,怎么又把兔子放出来了?到处尿尿,屋里都什么味儿了?”
奇奇从卧室钻出来:“妈,我在教兔子跳远,谁知道它们不听话,总往门口跑。我就懒得理它了。”
李小乐说:“它们往门口跳,你知道为什么吗?”
奇奇摇了摇头:“不知道,它们可能怕我。”
李小乐一边脱鞋一边说:“它们往门口跑的原因,只有一点。它们在这屋里待够了,腻了,它们想跳出咱家这个牢笼,它们需要自由。难道你愿意被圈在笼子里?”
奇奇乐了:“所以我把它们放出来,跟我学跳远啊。”
绕来绕去,李小乐其实是想把兔子送人,结果还是被儿子绕了进去。她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转移话题:“吃饭了吗?是不是戴着胶皮手套通的电源?”
奇奇点头说:“吃过了,热的剩米饭,可真难吃。”
李小乐心里又是一阵无奈,但她打起精神对儿子说:“你放假了,就不能像上学那样可以在学校吃食堂,妈妈要上班,你只有自己热饭了。”
奇奇赶紧说:“学校食堂的饭更难吃。”
李小乐说:“你就是太挑,那别人家的孩子都怎么吃的?你还是不饿。我过一会儿就去学校了,今天你们班借读生家长都去吗?”
奇奇说:“不能吧,穆新回老家上学,还有杨杨和蔡元元,他们都回老家了,家长会肯定就不用开了。妈,其实我也想回老家。”
李小乐点了一下他的鼻子:“你还想回老家呢,你在老家待过几天?你生下来就在石家庄上学,然后就是北京,东北的老家你都没待过几天。”
可儿子杨振奇的户口还在冰天雪地的东北。
奇奇说:“东北的冬天多好啊,又下雪又能滑冰,北京都滑不了。”
李小乐指着兔子又指了指门口:“对门阿姨说你的兔子在她家门口尿尿了,她不高兴了。你是不是考虑把兔子送给别人?”奇奇坚决不同意。李小乐看没时间了,赶紧去洗漱。她忙乎一上午,下午还要见孩子新学校的老师,自然要梳洗打扮一番。这可是儿子要待三年的学校。
初中校址离奇奇刚毕业的小学不是很远,离家才两站地的距离。李小乐骑自行车去的,她去得不算早,会议室里已经坐了很多家长,时间还不到。几名家长议论为什么单独给借读生家长开会,多半是收费的问题。那几个家长感慨,说还是有个北京户口好啊,孩子可以不用多交钱。又说大人无所谓,大人又不用高考,有个身份证能证明身份就行。
李小乐显得比较安静,没有参与到讨论当中。她知道讨论这些也没有用,或许因为她脑子里还在转着那几本书,没腾出多余的空间装别的。看来明天上班午休的时候还得去图批一趟,要不不能及时发货,影响店家声誉。
校长和主任都来了,整个会议的主题思想是,借读生每人交借读费五千,开学前还有个分班考试和军训,考完试以后就交钱。校长一再告诫家长,说如果能回原籍上学,她觉得还是现在就回去好,毕竟初中可以借读,高中你怎么办?就是北京允许借读,高考还得回原籍,那个时候回去考试孩子可就亏了,因为地方的题比北京的难,北京有很多孩子在地方读书,然后高考的时候回北京考试,说那样会考个好大学。
李小乐领了学校的“圣旨”,如果为孩子考虑,她确实现在就应该带着杨振奇回黑龙江读书。她没有本事把杨振奇的户口摇身一变,变成北京户口。
李小乐是沈阳户口,嫁到黑龙江以后,户口也就转了过去。孩子一生下来自然也是黑龙江户口。可她和前夫一直在石家庄做生意,孩子也就一直随着他们在石家庄上学,直到奇奇上小学四年级时,他们搬来北京,孩子就一直留在北京上学。奇奇对黑龙江的印象,基本只停留在每次回去过春节,冰天雪地的时候。杨振奇非常想回黑龙江上学,他说:“妈,黑龙江多好啊,过年我能有很多很多压岁钱。”
李小乐想,奇奇终归是小孩心理,于是,她试探地问:“回黑龙江读四年初中,三年高中,七年,你愿意?那样只有寒暑假才能见到你爸了。”
北京的初中是三年制,高中三年,如果回黑龙江就要多读一年。奇奇点头,很真诚地说愿意。李小乐做不了主,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她看看日历,才发现前夫杨部启已经有两三周没回来看孩子了。他们的协议上写着,他每周回来看奇奇。
手机铃声猛然响起,接通听出是好友庞大宽。庞大宽说:“小乐,你赶紧去我家,我现在在代驾,离得太远赶不回去,庞虎他在家出事了!”
外面的天早黑下来了,李小乐安顿好奇奇,嘱咐他千万不要给任何人开门。奇奇问她,那爸爸要进来呢?李小乐迟疑了一下,点了下头说:“除了你爸以外,就算是认识的小朋友,妈不在家,都不许给开门。”
下楼以后,又接到庞大宽的电话。李小乐断断续续地听明白了,庞大宽的儿子庞虎和邻居小朋友玩的时候不小心扭伤了胳膊。李小乐赶过去的时候,庞大宽的邻居已经把孩子送到医院。在儿童医院门口见到了庞虎,小家伙两眼亮亮地看着李小乐,然后举着手腕说:“阿姨,医生拉着我说,小朋友你上学了吗,说完我的手就不疼了。”原来庞虎的手腕错位了,医生推拉一下复位就好了,又不用开药,只补办了一个挂号的手续。李小乐把庞虎带到自己家。
他们两家一个住通州,一个住朝阳,听上去是紧挨着的邻居,可坐上公交车也晃了近一个小时。庞大宽打电话的时候还在海淀,而且路况不好,特别堵。当李小乐把庞虎带到家里的时候,庞大宽还在路上像蜗牛一样移动着。听到儿子平安无事了,庞大宽才松了口气,在电话里对李小乐说:“早知道不如带着庞虎了,放假把孩子放家里就是不放心。”
庞虎读幼儿园大班,奇奇都要上初中了,两个不是一个年龄段的孩子,自然玩不到一块儿去,因为有两只兔子做玩伴,他们才熟了起来。说起来,两个大人经常见面,可一般都不带孩子,两个单身女人每次都有一大堆的话要说,如果带着孩子,势必在语言交流上就要收敛很多。
李小乐和奇奇都还没吃饭,庞大宽听李小乐说把庞虎带他们家来了,把乘客送到地方就赶了过来。见到自己的妈来了,庞虎特别高兴。他兴奋地说:“妈妈,阿姨家的楼房真好,我们什么时候也能住楼房啊?”
庞大宽无奈地看了庞虎一眼:“等妈妈挣到很多很多钱以后,我们就可以住楼房了。再说了,庞虎,你不知道平房的好处吗?姥姥都说过,平房是最接地气儿的,住平房身体好。”
庞虎说:“那阿姨和哥哥住楼房身体就不好了?”
庞大宽拍了庞虎肩膀一下,说:“不要乱说,楼房也有楼房的好。都好都好。”然后拉着庞虎去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