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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4)

“大谋?”许继玮与石从荣都是一惊,却也不敢多问,只答应道:“是。”

“再挑几个精细点的,去盯紧吕升卿与舒亶。”石得一懒洋洋地说着,一边抬起脚来,早有婢女上前给他擦脚,他停了一会,又说道:“舒亶省元出身,一向不太看得起别人,偏狭得紧。他若狗急跳墙,谁也料不到他能做出什么事来……”

“信道,这……”吕升卿望着端坐在自己对面,神色狰狞的舒亶,冷汗都冒了出来。

“事到如今,只怕也犹豫不得了。”舒亶板着脸,紧紧捏着手中的酒杯,阴鸷的目光盯着吕升卿,森然道:“当今之策,惟有一不做,二不休!”

“但、但这事……”吕升卿避开舒亶的目光,迟疑着。

“秘丞不妨试想一下,当今最担心的事是什么?”舒亶逼视着吕升卿,不待他回答,便说道:“皇上如今最担心的便是六哥能不能平稳继位!今日天下第一大买卖,便是策立之勋!今日之事,相公为求自保,只有给司马十二栽上个大罪名——朝野中外,有谁不知道雍王是反对新法的?雍王极得保慈宫宠爱,司马十二也是保慈宫极信任的外臣!若有司马康招认供辞——司马十二、吕公著合谋,妄图在皇帝大行后策立雍王,推行更化之政,恢复祖宗旧制;陈元凤辈首鼠两端,闻风阿附,以求侥幸——秘丞以为皇上是信还是不信?”

吕升卿还未来得及回答,舒亶便又接着说道:“若果真如此,皇上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雍王反对新法皇上是知道的,司马十二、吕公著在熙宁朝受了不少委屈,大志不得伸,皇上也是知道的。倘非变法,这二人不居政府为首相,亦必是枢密使,怎会连家属都保不住?所谓‘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官家纵然不肯全信,但能不起疑心?”他还有一句话没有明说出来——皇帝信任吕惠卿其实远过于司马光,结果吕惠卿却做了这许多欺上瞒下的勾当。皇帝对司马光的信任,更不可能毫无保留。便连对石越、王安石,皇帝也是有猜忌之心的;更何况是司马光?更何况是在此皇帝刚刚被信任的宰相辜负的时候?

皇帝一死,对政局有最大影响的人便是高太后!而当今母子相疑,雍王名声又极好,司马光等人一向拥护太后,这时候政局又已经乱得一塌糊涂,立个长君来稳定政局,未必便不符合司马光这些“君子”们“天下大公”的想法!实际上,若全然站在为大宋朝、为赵氏着想的“公心”上来说,的确是立长君比幼主要好的。只不过,皇帝在这时候,却还是要以自己的血脉优先的!因此,只要做得足够缜密,皇帝想不猜忌司马光都不可能!

但这些话舒亶自然不会对着吕升卿说出来,吕升卿其实亦不过是个传声筒而已!

“到时皇上既无精神气力来处理如此大案,为防党争愈演愈烈,不讳之后母后幼主无法收拾局面,惟一的法子,便是将所有的案子,全部压下来,各打五十大板。司马十二自然要离开京师,待到新主名份已定,再召回重用;为安抚旧党,在下自然也要免不得要被贬往远州,以平息怨气。但是吕相公,皇上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却一定会留住他……”

“这又是为何?”吕升卿的脑子,在这个时候,已经完全不够用了。

“因为皇上知道雍王是反对新法的,吕相公于公于私,都会拥立幼主。”舒亶从常理推测,只能得出这样的判断。只要保住了吕惠卿,就是最终保住了自己。在舒亶看来,吕惠卿与长于深宫的高太后之间的权力博弈,胜算极高。

吕升卿却只是怯懦地避开舒亶的目光,既不敢答应,也不敢拒绝。干如此大事,显然已远远超出了他的勇气与智商。罗织罪名,做伪供状,谋害司马康于狱中,再设计骗取吕家几个衙内的口供……这可是要族诛的事!吕升卿只要想一想,腿都有点发软。他根本没什么野心,即使吕惠卿不当宰相也无所谓,只要能保住自己家这些年积累下来万贯家私便够了……

舒亶也并不指望吕升卿的回答,他站起身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下官已经将项上人头交到了秘丞手上;秘丞可上禀相公,若相公许可,此事亦不烦相公动手,下官自己便能办了;是福是祸,下官亦一人受了。惟望异日相公不要忘记今日下官之微功!”说罢,也不待吕升卿回话,便即告辞离去。舒亶的话说得极漂亮,但吕惠卿自然也会明白,他不能白白让舒亶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替他人做嫁衣裳。

从十月八日的晚上,汴京就开始了熙宁十七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下得不大,第二天上午,天就开始放晴,还没来得及积上的雪,在金乌的照耀下,很快便融化了。

而这整整一天,吕惠卿都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没有离开书房半步。

吕升卿带来了舒亶的计划,那是鱼死网破式的赌博。吕惠卿此时也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一个落水的绝望之人,只要有一根稻草漂过,他都会不顾一切的死死抓住。舒亶也的确看到了事情的关键——此时唯一可以做文章的,便只有策立新君。而舒亶又抓住了皇帝此时必然存在猜忌之心……倘若是平时,皇帝身体大好,吕惠卿也不会做任何的无谓挣扎,早就辞相了事,此时却的确未必不可赌上一把!

但吕惠卿却直觉到一种不祥的气息。

是他先让吕升卿带话给舒亶,告诉他“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必须不顾一切将司马光赶出汴京。但不知为何,事到临头,他却总感觉舒亶的计划不会成功!吕惠卿绝不是怜惜司马康的性命;也绝非害怕旧党的报复与怨恨。他很明白,这不是犹豫的时候,要么就彻彻底底的认输;要么就痛痛快快的博上一把!舒亶将这么大赌注压到自己身上,虽是出于无奈,但也是因为相信他吕惠卿还值得下注。倘若他犹豫不决,也许舒亶就会改变主意。

但有一种不安的感觉,驱使他在书房中团团打转,却又总是抓不住要点。

这让他无法下定决心,放手一搏。

与此同时,吕府的花园里。

“叔叔到底和我爹爹说了什么?”吕渊不断地逼问着吕升卿。

“没,没说什么……不过是些平常事……”

“叔叔休要瞒我,这时候哪会有‘平常事’?‘平常事’会让我爹爹关在书房里连饭也不吃?”吕渊越发疑心起来。

“许是他在担心永顺案……”

“叔叔还在诳我,这两天明明案子没有变化!”吕渊觑了吕升卿一眼,冷不丁突然问道:“是叔叔昨日见舒亶说了什么话吧?”

“谁说的?我几曾见过舒亶?”吕升卿仿佛被蛰到一般,慌忙否认。

但这却更加让吕渊确信了,“嘿嘿!叔叔连这些都要相瞒,莫非真是不把我当自家人了?”

“这又从何说起?”吕升卿忙笑道:“渊哥儿你可是长房长孙……”

“既是如此,这等大事,怎又瞒着我?难道我不是吕家人么?我亦不是三岁稚童,懂得轻重。”吕渊愤愤道:“家中事无大小,我从来都管不着,将来便是掉了脑袋,都不知道缘由。”

吕升卿心中本就不安,听到“掉了脑袋”四个字,更觉得不吉利,忙道:“你胡说些什么?你是宰相之子,怎说这些浑话?”

吕渊早留意到他神色,这时更加惊心,却假意怒道:“叔叔既不当我是自家人,我又何苦做好人?叔叔在开封县金屋藏娇,私下令人自广南东路贩盐到湖南路卖……”他知道吕升卿虽有几个小妾,却甚是惧内,他父亲吕惠卿家法又严,这时候声音越说越大,几乎要嚷起来,慌得吕升卿连忙一把握住他的嘴,急得跺脚,道:“你小声点儿,这可是要人性命的事……”

吕渊嗔怒道:“这些事侄子知道少说也有一年了,可曾乱说过半句。如今的事才真是要人性命了,叔叔却偏要瞒着我,半句不肯说……”

吕升卿为难道:“岂是我想瞒着你,是你爹爹不让说。”

“这等事,要瞒也只好瞒外人,我是外人么?”吕渊越发的做出不满来,“叔叔告诉我又有何妨?难道我还会害我们吕家不成?”

“这倒也是。”

吕渊眼见吕升卿动摇,连忙趁热打铁,道:“叔叔只管和我说了,我保管不会泄露半句。象叔叔的事,我又何曾乱说过一丁点儿?”

“你可千万说不得。”吕升卿脸都白了,望着吕渊,犹豫了一会,终于说道:“你万万不可和你爹爹说是我说的……”

次日凌晨,吕惠卿书房之外。

“爹爹!”满眼血丝的吕惠卿推开门走出书房,便见着吕渊正站在外面的走廊上,显然他是不敢打扰自己,已经在外面等了一个晚上。他身后,吕升卿怯懦地望了自己一眼,便慌慌张张把头低下,不敢再看自己。

“你们在这里做甚?”吕惠卿不由皱起了眉毛,他很不喜欢这个儿子。

“爹爹,你要用舒亶之策么?”

吕惠卿不由瞪了吕升卿一眼,吕升卿连忙悄悄退了半步,躲到吕渊的身后。“你反了天了?!这事用不着你来管!你看着他,这几日不准他出门!”后半句却是对着吕升卿说的。

“爹爹!”吕渊扑通跪了下来,急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哼!”吕惠卿并没有打算听吕渊的劝告,尽管心里依然不安,但是他却不愿意因为犹豫而错失最后的机会。他绝对不能离开政事堂那个座位!天下之事,不五鼎食,即五鼎烹!也许,舒亶的法子,能将他带到人生的另一个高峰。

如果能得到霍光那样的地位,即使身死族灭,也是值得的。权力这种东西,最大的魔力,便是会让最聪明的人丧失理智,只见其利,而不见其害。

“爹爹,爹爹!你万万不可小看石得一!”吕渊却已经是心急如焚,吕惠卿的这个决定,可能将吕家的每个人,都带到万劫不复的地狱。

“石得一?”吕惠卿脑子里仿佛有个什么东西被碰了一下。

“石得一是反复小人!儿子在皇城司也有朋友,我听说他今日已经撤了监视旧党的察子,一日之内,释放了上百吏民……”吕渊并不知道石得一也已经投向雍王,但他却知道石得一这么做,若非失心疯了想倒向旧党,至少也是想与吕惠卿、舒亶撇清关系。按照惯例,这只是第一步,石得一为了维持皇帝对自己的信任,撇清与外臣勾结的嫌疑,下一步肯定会疯狂攻击舒亶。一个既得罪了旧党,又得罪了新党的宦官,才是皇帝心目中的好宦官。

舒亶看不起石得一,以为可以轻易地将石得一绑到自己车上,却忘记了石得一是个宦官!

在这一瞬间,吕惠卿已惊出一身冷汗!

“但是,舒亶为何会突然想出这么个法子来?”吕惠卿转念一想,便只觉眼前一阵晕眩。

熙宁十七年十月十日,对待罪在家的尚书左仆射吕惠卿来说,是噩耗连连的一天。

上午,悄悄出去打听的家人带回两个消息。一个是皇帝因为病情略有好转,自睿思殿移驾正寝殿福宁宫。除了李宪几天前因皇帝忧心自己一病不起,须有信任之人在西北军中稳定军心,并随时弹压新收复的灵夏地区可能出现的叛乱,已奉旨意前往兰州主持军务以外,熙宁朝正得宠的几位大宦官李向安、石得一、宋用臣,以及李舜举,都在陪同之列。另一个消息则是勾当皇城司石得一弹劾御史舒亶欺上瞒下、罗织罪名、滥捕无辜、屈打成招、锻炼成狱,并极言司马康无罪受刑,性命已危在旦夕。不敢置信的皇帝派李向安、李舜举前往御史台狱探视,发现司马康已经奄奄一息。消息传出,汴京城上上下下,群情激愤,上万吏民围聚御史台,喧嚣怒骂。韩忠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劝散他们。震怒的皇帝闻讯后,几乎气得昏厥过去,当即下诏,释放司马康,舒亶下御史台狱。

每个人都知道,这不仅仅是舒亶的失败。吕惠卿手中几乎已经丧失了一切筹码,却有无数把柄留在政敌手中。

吕府的气氛低沉到了极点。大门之外,自然早就已经冷冷清清,而在府中,吕惠卿与吕升卿、吕渊空坐在空空荡荡的正厅中,一个个垂头丧气。吕惠卿似乎已经预感到大势将去,也少了往日的神采,整个人显得极其颓丧、衰老。

“一败涂地!一败涂地!”吕惠卿不断地嘀咕着这个词,嘴边却挂着诡异的笑容,令得吕升卿与吕渊不寒而慄。

但是噩耗并没有就此终止。

午时刚过,吕府外传来喧哗之声,便见到守门的家人慌慌张张跑进来禀道:“圣旨到!”

“圣旨?怎么会有圣旨?!”听到这三个字,吕升卿的腿立时便吓软了。

“慌什么?!”吕惠卿这时候反而异常冷静,一面喝斥着,一面吩咐道:“准备香案,接旨!”

这圣旨不可能与舒亶有关,吕惠卿绝不相信自己留下了把柄。

望着李向安走进正厅,北面而立。表面沉静的吕惠卿,心中竟突然生出一丝侥幸……但他马上知道这只是不切实际的妄想,连忙恭恭敬敬地跪拜下来。但李向安却并没有拿出诏书来,他看着面前的吕惠卿,尖声说道:“相公,皇上吩咐我带些奏章给你看……”

吕惠卿愕然抬头,望着李向安,却见他面无表情,一旁有四个内侍抬着两大箱子奏章,摆到吕惠卿面前。

吕惠卿颤颤微微拿起一本奏章打开,赫然是陈元凤弹劾自己的奏章。

“嗡”地一声,吕惠卿闭上了眼睛。“完了!”

李向安望着吕惠卿,默不作声。整整两箱弹劾自己的奏章摆在面前,再傻的人,也知道皇帝的意思了。

“烦请都知代禀,罪臣吕惠卿,已经知罪!”吕惠卿艰难地低下了头。

“那咱家便可缴旨了。”李向安拱了拱手,便带着内侍们离去。方走到厅门口,忽听到身后吕惠卿唤道:“敢问都知,究竟是出了何事?”

李向安转身来,看着吕惠卿,叹了口气,低声道:“益州暴乱!”

“啊?!”吕惠卿身子一晃,竟昏了过去。

《两朝纪闻·卷三百一十三·“吕惠卿罢相”条》:

熙宁十七年冬十月丁卯朔。

……戊寅,尚书左仆射吕惠卿以病乞出外,以观文殿大学士、建国公判太原府。

先是,惠卿为相,而国家之政多出石越,惠卿不能平。熙宁十四年,石越复灵夏,惠卿嫉之,用谗,以越为枢副,不得预政事,天下事遂多出惠卿之手。惠卿以资浅望轻,众心未服,汲汲兴事,以图功业,塞众口。时天下皆以华夏中兴,颇轻四夷,至清议亦以汉唐不足论,混一天下,反掌可成。惠卿遂媚众意,行归化之政,致西南之乱;而国家大兵之后,公私两匮,财用不足,惠卿竟滥发交钞。三四年间,国家西事方平,而益州烽烟又起,战士不暇卸甲,百姓不得歇肩,国库空虚,钞法大乱……

自熙宁以来,国家用兵西南,每战必胜,两府遂轻西南夷,至此,官军入蜀,屡战不胜,反丧大将,失重镇。惠卿惧得罪,凡益州守吏,报忧者必被罪,报喜者则获赏,又以法禁止报纸之议,帝与两府,皆受其蔽,而益州之祸愈深。久之,文彦博、司马光颇识其伪,然惠卿奸巧,每廷辩必折之。帝自复灵夏,亦颇自矜,念念于幽蓟,以西南夷偏僻之地,兵甲鄙陋,不足成大患,用兵而不能平,是将帅守吏之过。又以欧阳修、王安石辈颇称惠卿之贤,为相十年,从无大过,遂信之不疑,竟为惠卿所误。

至十七年六月渭南兵变(详见本书“渭南兵变”条),京师及诸路物价腾贵,种谔病故西南,官军败衄,自文彦博、司马光以下,攻惠卿愈疾。石越亦谋惠卿,欲召王安石复出(详见本书“王安石复出”条),惠卿大惧。恰逢帝染疾不豫,少问政事,文彦博又去位(详见本书“文彦博罢枢使”条),光力孤,惠卿遂暗结御史舒亶,以陈世儒案兴大狱,实攻光也。光子康竟入狱。(详见本书“陈世儒案”条)

十月丁卯,永顺钱庄案发,惠卿以弟和卿故避位(详见本书“永顺钱庄案”条)。而陈元凤至益州,上万言书言益州情弊,颇攻惠卿。惠卿愈窘。而司马康于狱中染重疾,舒亶以事急,欲污司马光、吕公著以他事,事未及行,丙子,帝移驾福宁宫,石得一劾舒亶,亶竟遂下狱,夺官告身,流凌牙门。当日,益州路报莲社陈三娘倡乱。帝遣使致弹书两箱于惠卿,惠卿惭惧,遂乞病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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