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这种感觉，把郝爱东一下子带到了冰天雪地的二十年前。当时上小学五年级的他，为给自己能弄到买得起一顶日思夜想的棉仿军帽[1]钱，他竟鬼使神差般地趁北方第S重型机械厂午休，厂区内人少，翻过与学校一道之隔的机械厂东大墙，潜入墙内十七车间的材料仓库，搜寻当时被厂区周围，一些废品收购站视为珍品的红铜机件。以期获得个好价钱，用来圆上自己渴望多时的那顶帽子梦[2]。
在材料库里他怀里揣着怦怦的心跳，尽力抑制着喘息和激动，好一会儿才适应了里边儿的黑暗。他借助仓库，用木板条近乎封死的小窗口缝隙，所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把小手战战兢兢的伸向材料架上各种小型号的红铜机件，向着他用细铁丝扎紧腰后，敞开了的小袄胸襟里搂[3]的一霎那，仓库门儿吱呀的一声打开了。
门外晴朗冬日里午后明亮的阳光和雪地上反射着的耀眼白光，猛地倾泻进黑暗的仓库内，就像舞台上的聚光灯那样，一下子罩在了郝爱东粘满灰尘、惊恐得惨白的小脸儿，和他那正躬腰弯腿攀在材料架的瘦小身体上。
此时的郝爱东大脑轰的一声，就如同他刚刚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突然刷的一下子又面临着强烈的白光。他真的是从里到外整个儿啷[4]地一片空白了，他懵了。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长时间，他懵懵懂懂的听到耳畔的斥骂声：“好个小兔崽子！偷惯瘾[5]了哈——？妈的！看我怎么收拾你！”
恢复了知觉的郝爱东这时才发现，他被一个四十来岁的车轱辘汉子[6]，像抓小鸡儿一样拎着他瘦骨伶仃的膀子，使他脚不沾地儿地随着往前赶。
此刻的郝爱东虽然手脚已无用武之地，但他的脑子开始由慢到快的转动起来，“唉哟——这我可怎么办哪？这下可真是要玩完[7]喽。都去他妈的吧！大不了挨他一顿胖揍[8]，他们还能宰了我不成？”想到这儿，他紧紧闭上了自己的小眼睛，拿出了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转眼间他被拎到了十七车间里的办公板房里。扑通的一声，车轱辘汉子像扔包袱一样，把郝爱东扔到了地中央。这一扔，尽管并不怎么疼痛，但郝爱东仍是习惯性夸张地大张着嘴巴，哎哎呀呀的嚎叫着，拼命地挤着眼泪和鼻涕泡儿，并故作痛苦不堪地在地上扭动着瘦小的身躯。
这时，只听车轱辘汉子大着嗓门厉声喝道：“你——这个小偷儿！嚎什么嚎？！装什么犊子[9]？！赶快给我站起来！”
随即他向周围闻讯赶来的工友说道：“这小子，大白天的钻进咱们材料库偷红铜机件儿。你们说！他他妈的胆子有多大！啊——？我说不到一个月，库里机件儿丢了一大堆。他他妈的要是今天不来，我这个保管员，还真要被他害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
“哎哟——王师傅！这小子就是偷咱们车间机件儿的小毛贼[10]呀？可不能轻饶了他！前段时间咱们库里丢了机件儿，厂保卫处调查了多长时间啊。搞得咱们人人自危呀！呸——这小子真他妈的可恨！给他送保卫处去得了！”
“哼！送保卫处便宜了他！干脆给他送公安局算了！这么小的年纪就敢挖社会主义的墙角，这要大了，还他妈不得比座山雕[11]还坏？”
“哎——？得了得了啊!话不能这么说啊——小孩子也够可怜的，教育教育得了。小孩子哪有不犯错误的？给他一次改正的机会吧！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对于犯错误的同志，不要一棍子把他打死，要给他改正的机会，改了就是好同志嘛……。”
正当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小毛贼[12]的处理问题时，门外传来低沉略带沙哑的询问声，“哎——？我说，同志们都在干什么哪？”寻着话音儿，围观的工人们闪开了一条道，并有人快言快语道：“梁副主任！管理员老王，把偷咱们库房机件儿的小偷儿逮着了。你看这不是赖在地上不起来吗。”
这位梁副主任走进前来，看了看地上哆嗦成一团的郝爱东，而后面向大家说：“好了好了！同志们都各自回去干活去吧啊。”接着又对还在气鼓鼓的管理员老王道：“王师傅这——怎么回事儿啊？”
老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站在眼前的梁副主任又说了起来。他仔细听完老王的汇报，然后说道：“好了，王师傅，这事儿我知道了，我来处理，你先去忙吧。”
顷刻间，板房内一下子静了下来，郝爱东依旧深埋着头萎缩在地上。这时，梁副主任从墙角拎了一把方凳，放在了郝爱东的身边。随即他走到北侧的简易桌子边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停了一会儿，他平缓着声音对地上的郝爱东说道：“起来坐凳子上吧，你叫什么名字啊？上几年级了？哪个学校的呀？”
郝爱东此时恐惧的心理缓和了许多。他先是慢慢地抬起头来，胆怯地望了望坐在他前边桌子旁问话的人。眼前这个被工人称作梁副主任的人，那黑红俊朗的面孔，特别是那薄薄眼皮下黑亮的一双眸子，闪烁着和善、明快的光，年龄不到三十岁的模样。
郝爱东接着歪坐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开始哭诉道：“我叫李、李锋，因爸爸残疾，呜——呜，母亲精神不好，家里没钱给妹妹治病买药，我才跑到厂里偷铜想卖两个钱儿，给妹妹买点药。呜——呜、呜，我原来在二小上学，因为家里困难已经一年多没上学了……。”
梁副主任看着坐在地上边哭边说、满身满脸灰尘，自称作李锋的十二、三岁孩子和他哭诉的遭遇，内心确是产生了一丝怜悯。但他想，小孩儿虽然可怜，可眼前的偷窃行为，真得让他深刻地认识到是在走向深渊呵，并让他改正掉。不然的话，这个灵牙俐齿看着挺机灵的孩子可就毁了。
想到这儿，他开口道：“我说李锋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犯的是什么罪呀？”这一句话，使郝爱东立刻停止了哭诉，他瞪圆了双眼微张着嘴怔怔地面向梁副主任，装作什么也不懂、天真的样子。但他的内心却一下子收缩了起来。此时他从心眼儿里感到，偷公家的成品机件儿有多严重了。
梁副主任这时加重了语气继续道：“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十七车间，在咱们厂是个什么样的车间？”对于这个车间，其实在郝爱东所生活的，北方机械厂方圆几百里的厂区，已不是什么秘密。这个车间是厂子所属三十个车间中，唯一担负高端军品生产任务的车间。对此，郝爱东仍是一付无所知的傻模样。
“今天我告诉你，不管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你偷的红铜机件儿，那都是重要军品上的关键零件，样样缺一不可！你的行为是犯罪，你的行为是破坏国防工业！你说应该怎么处置你！嗯——？！”梁副主任厉声的说道。
直到这时的郝爱东真的害怕了，他求救般地望着眼前的梁副主任，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眼角滚滚而下，冲刷出粘满灰尘小脸儿上的道道痕迹。他大张着嘴巴，从内心到嗓子眼迸发出了悔恨的哭喊：“我错了——！再也不敢了——！还不行吗啊——？呜——呜、呜！”
梁副主任看到眼前的李锋[13]真的表现出了深深的悔恨，随即他从劳动服上衣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红皮笔记本。这一举动，使郝爱东越加的绝望。他继续哀号着道：“我就这一次偷东西！还没有偷成就被逮住了。梁叔叔你放了我吧！求你了！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好了、好了！你，给我站起来！到我这里签个字，保证今后做个好孩子！保证再不偷东西。写下你的姓名和住址，看你再做坏事，哼！老帐新帐的一块儿算，决不轻饶！”此时，梁副主任对还在哭天抹泪的郝爱东道。
绝望中的郝爱东忽然听到梁副主任道出的话语，就如同在无尽的深渊坠落中，突然抓到了一条救命的绳索。他赶忙止住哭嚎，几乎是一下子扑到了梁副主任翻开在桌面儿的笔记本上，激动地从梁副主任的手中抓过钢笔，内心忐忑、硬着头皮写下“李锋，住甲区12栋…..。”
梁副主任拿起郝爱东写在本子上的保证书，歪着头看了看，然后审视地看着郝爱东道：“你写的是真心话吗？没有假吧？”
郝爱东忙小鸡儿啄米般的点着头，并结巴着说道：“梁叔叔，我，真是真心的！我真没、没有假…...。”
梁副主任难以察觉的笑了笑，随即说道：“不管怎样，我希望你能够像毛主席说得那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真正的做个好人，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好了——，你可以走了。”
郝爱东赶紧用他那油亮的小袄袖，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和挂满泪痕的小脸儿。然后，他向梁副主任规规矩矩的深深地行了一个鞠躬礼，紧接着急忙转身跑出了板房，跑出了十七车间。此时，天色已微微的暗淡了下来，郝爱东一口气儿跑出了厂区。
他迎着冬日里啄面[14]的晚风，漫无目地的跑着。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此刻是那样的轻盈，但内心的神经，却为自己的愚蠢或是倒霉撕绞着，痛楚而悔恨着。此时此刻，他内心深处真正有了羞耻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在他以后的二十多年岁月里，时不时地拨动着他头脑中敏感的神经……。
突然，郝爱东被耳边儿响起的掌声，带回到了市政府三楼的小会议室。他看到二十年前的梁副主任现在的梁北生市长已讲完话，正在把自己面前的麦克风，随手挪向坐在他右侧的贾必成。
贾必成紧忙欠起身，双手接过梁市长递过的麦克风，安置在自己的面前。随后他低头看了看手中已经准备好的，四季度工业企业工作提纲，主持进入了第二项议题。
[1]六、七十年代地方上的人们，特别是年轻人，以拥有一顶棉、或单军便帽，以及一身草绿色的军服为荣。
[2]同上页注释相同之意。
[3]方言，指划拉和装的意思。带有贪欲的色彩。
[4]方言，整个身体，或是一整块儿什么东西的意思。
[5]习惯的意思。
[6]方言，指短粗、强壮的五短身材男人。
[7]完蛋的意思。
[8]方言，指一顿暴打的意思。
[9]方言，指装熊样子，或是故意装成老实、可怜的样子。这里为贬义。
[10]方言，指年岁小的有小偷小摸习惯的人。
[11]七十年代初的革命京剧《智取威虎山》里的一号反派角色。
[12]方言，指小小偷儿的意思。
[13]指书中人物郝爱东，在S重偷机械零件想要变卖换钱，结果被车间保管员抓住后，害怕人家找到他的学校或是家长，因而为自己编报的假名字。
[14]指，东北寒冷冬日的晚风，刮在人的脸上，像被尖嘴的东西啄面似的刺痛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