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为证实他的这一感慨，他又举了些例子，比如前不久，还为缺少爷爷真迹烦恼着，现在，一下子就有了许许多多！前不久，大嫂还在给大家沏茶倒水，现在转眼驾鹤西归！前不久，还在墨园与大家朝夕相守望的二叔、毕沅及号，一转眼都踪影皆无！前不久，他还在课堂上给同学们讲课，现在一纸解聘通知书，他周伯东就成了待业人员……此外，他还列举了一些例子，比如，前不久，还在唐城飞扬跋扈的那位光头老三，一转眼，因为老爷子被中央查出严重腐败问题而停职检查，他本人也立刻就“犯”了文物走私罪、盗卖国宝罪、流氓强奸罪、金融诈骗罪、窃取国家机密罪和变相索贿与勒索罪等等十恶不赦大罪名，现已锒铛入狱；再就是那位阚大书记兼院长，不久前还在封展览与解聘他周伯东职务时，摇头晃脑，不可一世，现在也是一转眼，停职审查，交代问题，看来末日也已经不远……总而言之，人生难料！
随着碘钨灯奇亮无比的白光的亮起，戴少人副市长风度翩翩地宣布：签字仪式开始！与会者很快按自己的身分寻找到自己的位置。戴少人请林市长讲话。
林市长已经习惯于站在镜头前侃侃而谈，所以，他不慌不忙、有板有眼地讲起来：“今天是个令他难忘的日子，海峡两岸的同胞，太平洋两岸的对手，经过近半个世纪的对抗，现在又重新走到了一起。可见，大家都是渴望友谊的。那么，我们便有理由相信，未来的日子里，大陆与台湾也好，中国与美国也好，都将努力寻求多方面的谅解，从而，加速推进双边或是多边的合作。今天——八十年代的中叶，在中国大陆刚刚实行改革开放不久的日子里，我们唐城就取得了这么好的招商成果，这也是令人兴奋的！那么，为了这个良好的开端，为了在未来的日子里不断取得合作的微笑，我们将在这里以友谊的名义，满怀豪情，共同掀开这通向美好未来的第一页！”
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开始签字。
然后，宾主共同举杯，预祝合作成功。一时间，杯觥交错，笑语阵阵……
九
红衣道士对自己此次画的狐狸非常满意，反复端详，但他想不出落什么款才好，就愣在那里苦思冥想。
隔尘和尚这些天经常住栖云观，给红衣道士做伴儿。现在，他端着茶杯在一旁看着。他特别喜欢红衣道士抓耳挠腮的样子，他感到这才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不知什么时候，贝丝走了进来，她是收到周伯东的电话，赶到这里与他会面的。也许是她的脚步过于轻盈，也许是一道一僧过于聚精会神，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贝丝见他们聚精会神，不便打扰，便悄然看着。
隔尘和尚啜口茶，清清嗓子与红衣道士打趣说：“这是只母狐狸。”
红衣道士信口问：“何以见得？”
隔尘和尚用手捋着漆黑的胡须说：“看它那眼神儿流连顾盼，就知道它是母狐狸。”
红衣道士用笔点着隔尘和尚的鼻尖反唇相讥说：“所以你才用这色迷迷的眼神儿看它，你是只公狐狸。”
隔尘和尚就指着红衣道士，红衣道士也指着隔尘和尚，两人一起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白胡子和黑胡子同时颤抖，把空气搅起一阵热浪。
笑毕，隔尘和尚指着红衣道士说：“你个妖道！”
红衣道士指着隔尘和尚说：“你个六根不净的花和尚！竟敢拿我钟爱的狐狸开玩笑。”
“以贫僧之见，你不是作画，而是在做爱！所以，你这狐狸画得才如此甜、如此美。此画如若出自周伯东之手，尚可理解——他一边画，一边想那灿若梨花的贝丝，可你个妖道画时想了谁？”
“差矣！差矣！哪有手画狐狸，心想梨花之理？画狐狸便只想狐狸。狐狸之美，文字不能尽诉，丹青不能写。”
隔尘和尚放下茶杯说：“看来你是让狐狸迷住了，我只见你画的狐狸美，却未见真狐狸美。”
“你就知道喝酒，喝完酒就睡觉，睡了觉就打呼噜，还管谁美丑吗？狐狸的腰身富于曲线。尾巴蓬软、丰满，长占胴体四分之三，看上去很有富贵、高雅之气。况且，它的眼睛大而清澈，透着灵气。鼻子细而笔挺，美妙可人。狐狸之美还不仅在于外在之美，还在于它有三德，你知道什么是狐狸的三德吗？”
隔尘和尚信口开河说：“三得就是得肉而食，为充饥活命；得白面书生，为采阳气；得道，为成神仙，就像你我。”
红衣道士放下笔，端起隔尘和尚刚刚放下的茶杯，慢悠悠地啜一口说：“东汉许慎所著的《说文解字》对三德写得明白，‘狐，三德。其色中和。前小后大。死则守丘。’‘前小后大’是说狐狸头部小，腹部、尾部及臀部肥大。这种体型的狐狸乃系祥瑞之物。‘死则守丘’是说狐狸不忘故土，死都头朝着出生地。单这‘其色中和’最为重要。是说狐狸的皮毛为土黄色，象征着土德，代表着土气。阴阳五行中木、火、土、金、水五气相生相克的循环中，土气的作用最为重要。《洪范·五行传》中说，木没土不能生长，火没土没有势力，金掺土才能铸形，水没土则四溢。万物源于土而回归于土。土气为四季之王。唐初以来，人们为祈求丰年，把代表土气的狐狸作为谷物神加以祭祀，称事狐。贫道今天画狐，也是心有所托……”
隔尘和尚笑说：“莫非是企盼夜里画中之狐能下来为你研墨？”他说到这里突然发现贝丝在一旁窃笑，大窘之下，忙打了一个诺说：“阿弥陀佛！恕老衲唐突！”
红衣道士也发现了贝丝就在身旁，不禁大为尴尬：“啊吁！我们两个老顽童信口开河，见笑见笑……”
贝丝说：“原来两位大师这么幽默，听你们说话我很开心。”
隔尘和尚解释说：“老来喜欢闲聊，磨牙而已，不见怪就好。”
贝丝笑着说：“两位大师的话也真让我直想笑，要不是怕扰了你们的雅兴，我早就哈哈大笑了，我真是好多年没这么开心过……”
贝丝说的确是实话。她的本性被压抑了二十二年，自从得到周伯东的抚爱之后，那些被压抑的活泼本性于不知不觉中又复苏了，心灵也仿佛沐浴在暖洋洋的春风里。特别是近些天投入中美艺术长廊项目筹备活动以来，她又有了事业目标，生命更加充满活力，每日废寝忘餐地工作，前几天劳伦、史密斯和居美他们约她一起到中国各地旅游她也没去。刚才，若不是周伯东在电话里告诉她周月楼要回台湾，临行前来拜望两位捐出全部爷爷真迹的道长，让她一起来的话，她也可能就不来了，因为设计院已拿出画家村设计样稿让她去过目。刚才，两位大师的对话提到她，她感到很快活，也很喜欢红衣道士画的这幅狐狸，便问：“题目叫什么？”
红衣道士被她一问，有些发窘，方才他想了许多题目，都不满意，现在一时无法回答贝丝。
“你们刚才说这狐狸像我，干脆就叫贝丝行不行？”贝丝提出一个让红衣道士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建议。
“这……”红衣道士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正在这时，听得人声渐近，一看，正是周家众人簇拥着周月楼一路爬上山来。
隔尘和尚灵机一动，给红衣道士出主意说：“你不如把画送给贝丝小姐，让她请周伯东定名。”
“也好。”红衣道士立即顺水行船，对贝丝说：“你喜欢这幅画，就送给你吧！叫什么名字，你让周伯东来定。”
这时，周氏众人早已步入山门，径奔这邱祖殿而来。
贝丝先迎上去拥抱了周伯东，并把画拿给他看，也讲了命题的想法。
周伯东笑了笑，没说话，将画放回红衣道士的画案，提笔写下“情人”二字。
红衣道士与隔尘和尚一齐叫好。贝丝也连连拍手认可，她对周伯东说：“我们就是情人。”然后指了指狐狸：“它就是我。”
所有人都笑了。
周月楼同红衣道士与隔尘和尚寒暄之后，分宾主就座。其他周家之人与二位大师都早相识，也就免去礼仪，各自寻座位坐了。
周月楼开门见山，代表周家感谢二位大师慷慨倾囊，将苦山大师真迹悉数归还周氏家族，不求分文之利。为感谢二位大师功德，他愿意承诺，立即重修栖云观——不是简单翻修，而是大规模扩建，在现有玉虚三门、三清宫、邱祖殿、静室、醮坛基础上，增建斗姥宫和天后宫，以便增聚道姑入观，为附近破败尼姑庵里的尼姑们提供新的修行之所（他主要是想以此吸引毕沅归来）。至于所需费用，全部由他周月楼承担。同时，他还想拜托二位大师转赠一笔资金给一禅和尚，请他用这笔资金修缮栖身之所及补贴法事与香火之需。他并具体指定周伯均将负责近期内送达这两笔资金。最后，他瞥了周伯雨一眼，然后对二位大师说：“三侄伯雨厌倦红尘，欲入空门修行，想恳请二位大师代为指迷，投奔哪里为好？”
红衣道士听完哈哈大笑，先谢了周月楼的一片美意与良苦用心，他说：早料到周伯雨会是空门人士，也早就等他来一起参禅修道了。但原来尘缘未满，仙缘难就。如今，尘缘既满，上山皈依乃是水到渠成，还说他年事已高，早盼有人代为主持观务，伯雨何须投奔它处？
隔尘和尚也嘻嘻哈哈地说，多一个酒友，实在是他的企盼，伯雨来后，猜拳行令多了一人更热闹了。
周月楼当即让伯雨向二位大师表示了谢意，同时，让众人把带来的许多礼品一一搬了进来，有各种家用电器及各种酒、茶、点心、糖果以及文房四宝，都是按伯雨的意见买的。
随后大家闲聊起来，话说得差不多了，隔尘和尚突然提出了一个令人大吃一惊的话题，他问周月楼：“周先生此番回唐城省亲，可曾给苦山大师祭扫过阴宅吗？”
周月楼连忙解释，说：“家父阴宅一直无人知晓，不知到何处去祭呀！”
隔尘和尚笑着说：“那你为什么不来问我？”
周月楼赶紧扑身便拜，连说：“长老若知，定请指点。”
隔尘和尚一挥手：“走，我领你们去！”然后又朝红衣道士挤了挤眼睛，努了努嘴。
一行人出了邱祖殿，跨出玉虚三门，穿林过溪，转眼来到山后一片黑松林之中。
一座巨冢出现在人们眼前。
接着，隔尘和尚讲述了他师父留下的一段故事。大致情节是：他师父曾是苦山大师的画友，原是山后普安寺的主持，也是惟一不赞成苦山大师进宫给肃王作画的人。苦山大师被害后，他得悉周家后人均逃命在外，便用两幅好画从肃王下人手中将苦山大师和毕云的尸体换来埋葬于此，为不使人发觉，没立任何碑记。葬后，一直等待周氏后人的消息却迟迟不可得，他几次找到墨园看门人，透露他知晓苦山大师的阴宅，不料，竟引起那看门人的怀疑，说苦山大师尸体已被毁掉，怎么会有阴宅？便斥他师父想以此骗取周家钱财，还放狗伤他。这之后他师父再没去墨园提过此事。民国三十二年，他师父病故，让他代为看守此坟，并把当初收藏的苦山大师墨迹册页也留给了他。
“如此说来，大师就是一直保存那些真迹之人？”周月楼赶忙问。
“错了！我师父给我留下的只是那几本册页，那些真迹小品都是他师父留给他的。”他这样说着，指了指红衣道士，然后补充道：“他师父就是苦山大师！他就是一直跟在苦山大师身边的墨童，从肃王府逃出来后，上山出的家。”
“噢！原来您就是当年通知我全家连夜出走江南的那位师兄？”周月楼连忙向红衣道士打躬：“原谅小弟眼拙，既是这般关系，为什么这些年素不来往呢？”
“说来惭愧。”红衣道士连连摇手说，“当年师父打发我出宫时，曾叮嘱我转告你们兄妹，周氏家族务必抛弃画笔，永世不能再续丹青之缘，我当时竟在慌乱中忘记转达此意。后来，月桥、月舟从江南再度归来时，已是画坛名家，我以为再转告师父一时愤慨之言已不合时宜，再后来，伯均、伯东和伯雨这一辈均继承祖业并各有造诣，我就更觉无法转达师父当年的意愿。然而，每看到墨园遭难，我心中就很自责，埋怨自己未能及时转达师父叮嘱，致使墨园后人屡屡因恋丹青而蒙受苦难，至今不能解脱，所以，也就总觉无颜再见你们墨园里的人。”
“是呀，这都是他这个老道的不是！”隔尘和尚不等红衣道士说完，就抢过话头说：“不然，墨园里的人都像月楼这样投笔从商，肯定也都早就发达了！”
众人听得有趣，都笑了。
周月楼又向红衣道士问：“那么，当初给家兄送《雪血江山图》，告诫伯均婚姻之错的也定是师兄您了？”
不等红衣道士答话，隔尘和尚便嚷起来：“又错了！那不是他，是我！”尾声
十年后，到了公元一九九五年秋天。
栖云观住持苦寒道士，在农历七月十五这天给祖父苦山大师扫墓时，发现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两座新坟，一座坟前新立墓碑刻着：一禅和尚之墓。旁边另一座坟墓碑刻着：周伯雨望门之妻吉玉之墓。苦寒道士浑身猛一震，大滴大滴眼泪滚滚而出，扑倒坟前，放声恸哭起来。不久，人们看见两座新坟周围新植了许多枫树，苦寒道士常倚在这些枫树下呆呆地出神。
大约又过了半年，苦寒道士在唐城博物馆参观旅美画家周萌画展时，发现观众中有一位老尼面孔很觉眼熟，但一时想不起这眼熟的原由。后来，在他参观苦山大师纪念馆出来时，又见到那位老尼在墨园的后花园凉亭里休息，远远瞥见他欲进园门，便起身从后门走了出去，苦寒道士越发生疑，待到追出后园，见那位老尼正向博物馆大门走去。他又追出博物馆大门时，那老尼已坐上一辆出租车，关车门时，匆匆瞥了他一眼，只这一眼，苦寒道士便认出了她——正是十年前出走的毕沅！他连忙三步并做两步向出租车跑去，然而，还没到近前，那出租车已经开走了。
苦寒道士立即将此发现告知了唐城博物馆馆长周伯均。
苦寒道士与周伯均馆长连续找遍方圆几百里内的所有尼姑庵，都没有找到毕沅的影子。
那年秋天，在梨花湖旅游开发总公司的情人岛婚礼服务中心，新任经理周林和旅游公司美术服务部经理毕秀举行婚礼时，收到了一份珍贵的礼物——一幅题名《槐花之恋》的写意花鸟画。画的是满幅灿烂的槐花，与两只双栖的黄鹂。笔墨淋漓，意蕴深长。落款是：毕沅携周号同贺。
周伯均在这幅画前站了很久、很久，后来躲到无人之处老泪纵横。
中美艺术长廊总裁周伯东从这幅画中受到启发，从一九九七年槐花时节起，开始举办一年一度的槐花笔会。他说，也许有一天，《槐花之恋》的作者说不定会突然出现在笔会上，或者出现在栖云观那已建成多年的斗姥宫里。
他的“也许”会不会美梦成真呢？一九九九年一月五日脱稿于阜新云鹤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