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非凡进驻降幅寺的第一夜。
她的房间是二楼第一间,会客厅连着铃廊的第一间房,月光透过幽暗的菱形窗户,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小小的谜样的形状。
非凡躺在床上,张大双眼望着漆黑的夜,渐渐地,漆黑变成了湛蓝,星子也慢慢闪亮了出来,越来越亮,仿佛要把全宇宙照亮般地发力,星子落入了非凡的眼睛里,化成了点点涣散的光亮,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干了一样,不能动,也不想动,她的思绪随着星子飘散在天空中,她不知道如果现在自己停止了呼吸,自己被所有人忘记会花上几天的时间,迈进死亡的时候,自己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她想着,也开始屏住呼吸,空气一点一点抽离大脑,她的心跳开始加速,她的头开始发昏,她的情绪开始焦躁,终于,她放过了自己,新鲜的空气一瞬间涌入肺部,宛若新生。她闻着被子上清新的味道,那时肥皂和阳光共同作用过的香味,黑暗中,她给了自己一个无声的微笑。
就在她打算睡觉的时候,有人踩着楼梯上来了。听声音,不是一个人。
门外的会客厅传来了一个略显神经质的声音:潘月如是不是你们的客人?
海棠小姐恭恭敬敬地回应:是的,客人。
那个神经质的声音开始有些傲慢:你们这个小茶馆,真有他们说的这么神?
海棠小姐依旧恭敬:我不知道您说的“他们”是谁。
那个声音开始不耐烦了:自然是以前来过的人啊。
海棠小姐没有接话,只是沉默着。
会客厅里传来了脚步声,那个客人开始四周转悠,盘算打量这间屋子:你们这屋子,值钱东西到不少嘛,翡翠白菜,紫檀卍字交错拼桌,黄花梨木大禅椅,都是好东西啊。
海棠小姐淡淡地道:您倒是识货。
那声音明显地得意开了:那当然,我是谁,堂堂的四小姐,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啊,想当年“夜海城”的响头可不比“百乐门”差啊,吃的穿的玩的用得,哪一样不在人前头……
她喋喋不休地炫耀自己的光辉岁月,海棠小姐不制止也不答腔,终于,四小姐说累了,才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问道:潘月如来你们这里,都买些什么东西?
海棠小姐答道:美丽。
四小姐愣了一下,故作聪明地道:哦,化妆品啊。
海棠小姐重复道:“美丽”。潘小姐买的东西,就是“美丽”。
四小姐气道:你当我傻的啊?美怎么能花钱买到?
海棠小姐淡淡地道:我并没有说过她是花钱买的啊。
四小姐呆住。
海棠小姐继续说:看来您人缘不大好啊,难道告诉您消息的人完全没有说过,降幅寺的东西,可不是谁说买就买的。
四小姐问:那……那“美丽”,你们怎么卖?
海棠小姐笑道:我看您并不诚心要买“美丽”,又何必白费唇舌去问?
四小姐有些恼怒,道:我买什么我不清楚,倒要你来告诉?
海棠小姐依然是笑:那好吧,本店正好有一件新来的东西,不嫌麻烦,请您去看看,看了之后,您若还要买“美丽”,那我无话可说。
一阵脚步声从非凡门前经过,沿着幽暗的月光,向着铃廊最深处那女人的房间走去。
非凡此时已无睡意,不经意间她想起那女人对自己说过的话“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既然都是我的,那我看看怎么做生意也不算过分吧?想着,非凡已经卖出房间,踏上铃廊。
非凡蹑手蹑脚地走到那女人的房间,与铃廊的阴暗成鲜明对比,这房间灯火通明,唯一的阴暗处,怕只有那女人坐的帘后还是模糊一片,看不清那帘子后面,是否还有人。
而四小姐,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样东西,聚精会神,物我两忘。
非凡也顺着目光望过去,摆在四小姐面前的,是什么东西?
一块糖。
翠绿欲滴,通体透明。那脆生生的颜色,青碧青碧得叫人心疼,那是一种从内心深处蜿蜒辗转而来的疼痛,,来自于那些活色生香却永远失去的旧日子,不仅没有泛黄发旧,反而愈发生机盎然,随时随地都要提醒你自己曾经的拥有和现在的失去,如竹叶青般逶迤蛇形,悄无声息,暗度陈仓,却总能乘人不备咬中要害。
又是一股异香,扑面而来。
不同于之前的任何一种香。这种香,如同最能调情最具风情的女人,引发你全身的热情,那红唇却永远触摸不到,带笑的眼儿多情似水,勾起你的情绪风暴,却总能在最后一秒用同样的笑,将你拒之千里——这样的女人,人们通常称之为——尤物。毫无疑问,这味道,只能是属于一位尤物的,是属于这块糖果的。
这,就是四小姐眼中的糖。
但它在非凡眼中,始终都只是一块普通的糖,她不明白四小姐怎么一副看到神鬼的样子。
四小姐还在看。在几近透明的糖果中,一个人影渐渐浮现了出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天真的圆眼睛中透着无邪单纯的光芒,那时年轻的自己啊……等一等,自己身边又出现了一个人,是个女人,老女人,这个女人慢慢转过身来,这是一个老女人,连风韵犹存都谈不上,皱纹爬上眼角,皮肤干枯无光,嘴角永远带着一丝愤世嫉俗、看透一切的怪笑……这,这个正是现在的自己啊!
这分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啊!四小姐惊出一身冷汗。
这时一个声音开口说话了,是帘后的女人:还满意么,四小姐?
四小姐回过头来,非凡看到她的脸,吓了一跳,四小姐双目赤红,面色发白,肌肉僵硬,眉毛倒立,她的声音开始发颤,拼命压抑着压抑着的激动,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这个东西。不管多少钱。
那女人揶揄地问:您不要美丽了吗?
四小姐一时没控制住自己,叫道:有了这个,还能没有美丽吗?别废话了,多少钱,你开价吧!
那女人道:三十万现大洋。
非凡睁大双眼,暗想,三十万现大洋!抢钱也没有这么快的!
乍一听到这个数目,四小姐也有些迟疑,但还是一咬牙一跺脚,道:成交!
颇有破釜沉舟的迹象。
那女人却笑而不语,看着四小姐,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倒是四小姐,被看得心里有些发毛,讪讪地说:三十万现大洋……不是个小数目……你得容我回去凑凑……我不是怀疑你们,是真的……一次性付完是有难处的……
那女人微微弯动嘴角,轻道:你以为三十万现大洋就够了吗?
四小姐愣住了,她以为三十万大洋,已经是一个天价了。
那女人继续说道:我不是说过了吗,降幅寺的东西,不是谁说买就买得了的。
四小姐呆望着海棠小姐没有表情的素洁的脸,她不知所措了,不只是她,非凡也呆住了,整个屋子里陷入了僵持。
扑哧。海棠小姐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四小姐和非凡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海棠小姐边笑边解释:啊,吓着您了吧?我们老板跟您开了一个小玩笑哦。
啊?四小姐张大了嘴巴。
海棠小姐道:本小店哪里能狮子大张口要您这么多钱呢,三十万,她是逗您呢!说实话,我们长到这么大都没看过这么多钱呢。
四小姐一下子有些转不过弯来,竟有些口吃,结结巴巴地问道:那……那这个……这个到底是多少钱呢?
海棠小姐竖起一根指头,摇晃着说道:十两白银。
十两白银跟三千大洋比起来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只花这么一点钱就能买到那样东西,自己简直就是拾了个天大的大便宜。四小姐几乎要感激涕零了,她忙忙地摸索着自己的衣服,摸出五十两的银票,一股脑地塞到海棠小姐的怀里。
海棠小姐将糖用纸包好,将找回的四十两白银奉上。四小姐忙忙地推脱着:这不要,不要了!
那女人却不容她反对,海棠会意地按住四小姐的手,女人轻声道:说是多少,就是多少,我们收下的,已经很多了……而且……以后……
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兴奋的四小姐没有听到,她也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攥着手里的纸包,眸子闪耀的光亮,宛如天上哭泣的星子一般,那样的光亮,怕只有女人遇上了爱情时,才会拥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