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来,又是一年梅子黄时。
夏天该是什么摸样的呢?少女的裙摆,少年的笑容,凉夜骤降的夏雨,清晨潮湿的空气,街面上有些干燥,撒下水去,浮起的尽是尘埃的气息。
这一日,正黄昏,海棠小姐却早早地打烊了,两扇大门一阖,挂起了“暂停营业”的牌子。
非凡有些惊讶,问道:我们不卖凉茶了吗?
海棠小姐笑着说:今晚有保留节目,要提前收摊喽。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收拾东西。
非凡点点头,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呆呆地望着租界直耸而其的烟囱,她看着看着,突然想起高高的烟囱上空总应该飘起黑乎乎的浓烟,那股子烟尘厚重得像刚出井的石油,黏糊粘连,还应该夹杂着不同寻常的臭味,那种臭味,像多年失修的身体散发出的腐蚀消骨的迂腐气,那是从地狱带回来的味道;还应该有着刚剖离的生鲜的骨架与内脏的鲜血气,那是迈向死亡那一瞬间对生命极度渴望灵魂扭曲变态而散发出的极度惊恐的气场,被尘封发酵的罪孽和新出炉的刚萌发的罪恶一同开出的花朵,应该是一具尸体吧,她想。
他应该静静地躺在猛烈燃烧的锅炉上,猛蹿的火舌时不时地从紧闭的闸门里咆哮而出,舔弄着他,他并不害怕,死亡已经用尽了他毕生的感情,他柔软地躺在那里,像一堆分崩离析的肉糜,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寂寞地腐烂,落寞地发臭。
英租界的水总是不如法租界的水舒服,总是沉重的,再加上集中营般密不透风的气压,更加压得人佝偻不堪,其实细细想来,英租界的水真的有种油乎乎的密度。哪里来的油?难道两区的水还划分流域?
其实想想,或许是真的,也许全海城赖以生存的每天供应水资源的黄浦江里,有一具已经开始冒油的的尸体了,他的细胞在死水和微生物的浸泡下已经开始融化分解,无声无息地顺着管道流进每一个熊熊燃烧的锅炉之上,黄色的人体脂肪在高温的烘烤下慢慢地从毛孔七窍中渗出来,越来越多,开始滴答滴答地流,只要静一会儿,就能听见那规律的滴答声,一滴,两滴,三滴……冒着白烟,烤干殆尽……越来越热,越来越多,黄油开始汩汩而行,沿着干涸的先辈的尸体路标,声势浩大地踏过滋滋作响锈迹斑斑的铁锅炉,钻进热水管,奔腾的热水无暇顾及这些新面孔,很快,黄白的油脂变成了生力军,它们混进龙头,流进暖水瓶;它们滑进莲蓬头,浇在那些同它们一样年轻的身体上,一寸一寸地,划过。
这就是死亡的模样,像鱼一样地冰冷滑过,缓慢的死亡,是一种表演给活人看的艺术。
就像永不停歇的生命,虽然不知道最终要流向何方,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跌宕在黑暗充斥两岸的大河中,因为前方总是还有那么一些亮光的存在,希翼着,鞭策着。
非凡,非凡。
非凡听到有人在叫她,她睁开眼睛,还有点迷糊,是海棠小姐。
海棠小姐微笑着说:别在这儿睡觉啊,会着凉的。
非凡怔怔地盯着海棠小姐,呐呐地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海棠小姐问:是什么梦呢?
非凡形容道:我啊,梦的很奇怪……梦到了一具尸体……但是,我并不害怕,我静静地看着那具尸体逐渐肢解,融化,最后消失到我们的生活之中,就好像……就好像他从来就没有来过这尘世间一般……
海棠小姐问:那具尸体应该长什么样子呢?
这时一个好看的男孩子骑着自行车划过窗前,他穿着非凡最喜欢蓝色长衫,她指着他修长年轻的背影说,就是他好了,死去的身体也要有一张漂亮的不讨人厌的脸。
海棠小姐坐下来,慢慢地说:非凡,你说,人活在世上,为什么会这么惧怕死尸?
非凡想了想,答道:死尸面目狰狞,形容可怖,人人都不愿意自己的将来变成那副样子。
海棠小姐反问:仅仅只是因为难看吗?
非凡想了想,摇了摇头。
海棠小姐答道:人们害怕死尸,归根结底是害怕死亡。
非凡歪头想想,道:死了是没有活着有趣。
海棠小姐摇着头笑了,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她弯下腰去,拾起了躺在桌腿边上的一只小东西,那是一只绿色蚱蜢的尸体,碧绿的尸体上还有生命留下的痕迹,看来时间刚刚抛弃它不久。
海棠小姐望了望非凡上楼的身影,又看着那具小螳螂的尸体,轻轻地说:该不该告诉非凡,她梦见的,其实就是你呢?这也算一种缘分吧。
说完,扬手将尸体抛进了火光正在燃烧的炉子里,那抹碧绿,瞬间化为殷红色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