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毕了,灯光熄了,那个没心没肺的男人也睡了。范文芳款款走向楼梯的拐角处,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迅速跑上楼去,她真的忍不住了,只差一口气上不来便要憋死了。到书房的时候,已是气喘吁吁了,她真恨不得大哭一场,却不能叫眼泪弄花了妆容,她真恨不得在楼下撒泼尖叫,却不能弄乱了这身罗绮旗袍。
她只能伏在桌上,低低饮泣。
突然,一道幽幽的红光照得她睁不开眼。
抬头看,是搁在椅子上的一个小纸包发出的光。
那么红,那么亮,就好像里面包的是一块新鲜的血肉,鲜血淋漓,皮肉相连。黑暗的书房里,这道光映得刘太太的脸格外狰狞。
她想起来了,是那个小姑娘送来的贺礼。说是寿礼,却是她的相识来给她的。
她猜得八九不离十。打开,果然是糖。
红得深沉,几乎发黑,暗香幽幽,夺人心魄。
莫名的心慌,心惊肉跳,却是使人愈发想去尝试这种刺激。
现在,却如同见了故人般亲切柔情。
范文芳“呵呵”怪笑,道:你看你看,我再吃下这个,你就永远都不能离开我了……
红糖与她的血红双瞳,分不清哪一个更猩红。
是夜,熊熊火光照亮半个海城,人们惊呼,惊慌。
是刘公馆。
红!红!红!
火那么大那么大,那么急那么急,烧掉了白公馆,吞掉了这个今天还在笙歌欢舞的地方。巨龙一般的怒气,仿佛是从天际烧起的,人的渺小,再明显不过。
纸醉金迷,一把火烧掉。
天明的时候,就只剩残垣断壁,黑焦森森,连人的白骨都化成了灰,真的所谓挫骨扬灰是也。
《申报》充分发挥小喇叭的功效,一出一盏茶的时间,市井人人皆知。
也有幸免的,但已经神志不清,没死的人,多半也是疯的,说是那晚夜深了,人都睡了,先是书房着火,接着不知为何还呆在里面的刘太太便如火人般冲了出来,冲进卧房,紧紧抱住刘先生不撒手,两人在火里决斗、厮打、翻滚,刘先生死死挣脱,刘太太就是不肯放手,狰狞地、紧紧勒住刘先生,到最后双手几乎紧紧嵌入刘先生背中,着着火苗的脸紧紧地贴着爱人,流着血的双眼还不停地有火星蹦出,嘴里还喃喃念叨:不能离开……被大火烧哑了的声带在那样一个红光冲天的夜晚里,格外吓人,刘先生叫的那叫一个凄惨哪……听到的人无不心惊胆寒,更别提亲眼看到的人了,更是吓得屁滚尿流,神经失常,见到男女一靠近便要狂躁尖叫。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骨肉相连,皮肉不分。
这就是那一晚的火光盛宴。刘先生永远的三十岁。刘太,多大?不知道。
火中鸳鸯,不人道地来讲,倒也叫人羡慕。只是刘先生这位鸳鸯,倒是苦命,也不知情不情愿,就被冠上许多顶“浪子回头”的大帽子。
非凡一回茶馆,便看见瑶瑶懒洋洋地倚在椅子上嗑瓜子,媚态横生,幸好这时不是饭点,没引来多少人围观,她见了非凡,笑道:老同学,来坐坐。
非凡问道:你怎么又来这里了?
瑶瑶笑道:这儿怎么说也是我半个娘家,对我有再造之恩,闲了没事我怎的就不能来。
见非凡不信,只得嘿嘿一笑:巡捕房正搜查纵火犯呢,今天百乐门也得肃清,这不没地儿去么。
非凡舒一口气,道:我以为你又是来买东西的。
瑶瑶撇嘴道:我早没东西可卖了,自然也没本钱买喽。
说完,就抖抖手里的报纸,痛心疾首道:你瞧瞧,一个肥羊死了。
非凡也唏嘘道:也是,夫妻绕圈子绕了老大一圈,好容易冰释前嫌结婚了,又给……唉!
瑶瑶若有所思地说:这刘太太还真是福薄命浅的人。
非凡问道:怎么说?
瑶瑶直起身来,完全是一副专业八卦的派头,正色道:你还记得生日宴那天吧,刘浪还问我女人都喜欢什么样的首饰。
女人都喜欢什么样的首饰?刘浪笑问道:你是这方面的专家。
瑶瑶娇笑: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说着,还将手搭在他的肩上。
别闹!刘浪轻柔却坚定地把她的手拂落下来:别闹,我是要给文芳买的。
瑶瑶一愣:你不是不喜欢她么,还做这种面子工程?
刘浪道:她是我妻子,我怎么会不喜欢她?
瑶瑶道:那你结婚那夜还来找我。
刘浪竟脸一红,有些难为情: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也是,瑶瑶一想,那夜刘浪确实没有碰她,两人小斟几杯,刘浪便开始低低想心事,她熬不过便睡了,醒了就已经人走茶凉了。
原来你还这么纯情啊。瑶瑶几乎要笑出眼泪了。
别笑!刘浪低喝,却没有说服力,只得一股脑地倒完心里话:文芳同我一起长大,她在我心中无可取代,可能是越喜欢,就越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吧……说实话,跟她结婚是我毕生最大的福气,可我早些年很傻,很荒唐,做了许多对不起她的事情……我这几日想给她买件稀罕物,然后跟她说,从今往后,我可改了,要跟她好好过日子……
说完,甜蜜地笑了,竟有些少年的神色。
那还真是一个少年对自己初恋少女才有的情愫。
瑶瑶看着这个男人,勾起了自己的往事,眼眶竟不由地有些湿润,笑了,朋友般地:包在我身上了。
回忆罢,瑶瑶对非凡哀叹道:你瞅瞅,这个物什,还没送去呢,人先没了,谁来给我报销啊。
非凡见她白嫩掌中,停着一枚银镶玉嵌珊瑚珠胸针,通透的白玉被一圈发着柔和光泽的白银包裹,几枚深海红珊瑚,圆润,光洁,红得好像美人泣出的红泪。
瑶瑶献宝似地说:这红珊瑚可珍贵了,这种纯度的红珊瑚几年也捞不上一枚……
非凡却心中一动:胸针,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隔着薄薄一层肌理,伸手便可清晰地感受到那里生机强劲的跳动,那么近,却那么远,但到底隔着一层,再要进去,只能破膛开肚,抛心挖肺。
刘公馆的案子终于不了了之,找不到纵火犯,目击人十个有九个都说是刘太太放的火,剩下那个干脆就说火是从刘太太身体里冒出来的。
天大的命案还是过去了,淡了。
这日,天高气爽,非凡在楼上屋里打扫卫生,就看到了那个剃黄寿春图漆木圆盒,想起了之前的这件公案,老朋友般地拾起这盒子,拍拍上面的灰:幸好带你回来,不然还真得被烧了。
一不小心,盒盖掉落,一枚红糖赫然立于盒中。
可爱的,像冰糖葫芦。
非凡奇道:红糖?
是的,红糖。那么红,那么亮,就好像里面包的是一块新鲜的血肉,鲜血淋漓,皮肉相连。
怎么会在这里?
心念电转:这么说范文芳只买到了一颗红糖。
那么哪一颗才是真的红糖呢?
非凡想了想,还是轻轻盖上盒子,盒内一切又归于黑暗。
死亡,才是爱情的归属地。
爱情,从来都是没有真相的东西。
这种事,没法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