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知道面前的这个医生是什么态度，安妮小声地说出了共进晚餐的邀请，却看见黄医生先是一愣，却继而一笑，最后却又恢复了平淡。实不知是同意了还是拒绝了。一来，这个医生昨晚不经意间救了自己的爸爸，而且居然陪着爸爸忙东忙西差不多折腾了一个晚上。二来，居然发现这个医生从昨晚见到到现在也就休息了两个多小时，眼眶周围浓重的黑眼圈已经无法被那副无框眼镜所掩盖。三来，无论如何，都是要谢谢这个医生的。可是，如此诸多的理由，却让这个从没有主动邀请过别人的小姑娘有了踌躇。他同意了，我该继续说些什么，他不同意，我该如何感谢？可偏巧他就是不给我答案。
也许在办公室里出现病人送的水果或是交给医院办公室的感谢信，是一种习以为常的事，倒是自己每次都是要向他们表示自己的感谢。虽然可能我只是治好了他们，但也是职责所在，一句感谢可能就够了，应当是断没有收下些什么的道理。可有时盛情难却，那也就只能尴尬地留在那里了。只是似乎单独的晚餐邀请却是从来没有遇到过。愣神之片刻却是没有想到如何回答，不同意呢，看这个小姑娘怯生生的样子不忍拒绝，同意呢，却又似乎对不起我的这身白大褂。
想起多年前，某个医学院的老教授曾经提醒我们，在临床要注意保持和患者的距离。也许和病人的过密感情会影响你对病情和治疗的客观判断，这也是手术台上一般医生要回避自己亲人的原因。另外。。。
“你们这些学生，以后在临床的医院里，穿着白大褂，别提会有多帅了。我要提醒在座的男同学们，小心地去接触你的女病人，因她们多半对你有一种仰慕情节，注意言行，小心转眼间‘仰慕’变成了‘爱慕’！”
这个老教授的话突然回荡在耳边，不禁莞尔一笑，想来自己接触临床已然有些日子，按我的性情，怎么会做出如是的事情呢？不过，现在这情形，呃，还是注意一些，直接回绝吧。
“小姐，这会儿我还有查房，会很晚结束的。可能没有时间和你去吃饭，你还是先去陪你爸爸吧，别让他等得难受。”
安妮听到了如此的回答，却又在犹豫要去说什么，等回过神，却已经发现黄医生在五步之外已然朝着病房走去了。
“什么嘛，怎么这样就走了呢？我还没说完呢！”安妮的一撅嘴一跺脚却依然没有引起黄医生的注意。“不过也是，到来医院这么久，居然是没有发现哪个医生是休闲的，一律行色匆匆，我下次再找机会谢谢他吧！”
病房的那一头，安妮的爸爸挂着鼻导管氧气，听着水滤瓶里氧气穿过水面的“扑扑”声，这一夜，恍如隔世。刚刚从美国飞回来才和女儿想出了没几天，趁着有空去和朋友喝两杯，却一转眼躺在了这里。总算好，命算是捡回来了，不然撒手而去，这个宝贝女儿还真不知该怎么过下去，自己那些搞不定的商场关系又该是如何。
平日里太累，一年之中，有一百多天飞在空中，多半也都不在家。经过一次鬼门关的人总会深深地记得，那种濒死的感觉，那种无助。即使是再强悍的人也是叹自己英雄气短，努力一生也终究是泡影一场，所做的无非是留给后人一些便利而已。金钱地位在死亡面前俱不重要。即使现在离去，估计也就是安妮这个小姑娘不能让人安心了。
怅然地轻叹一声，呆呆地望着病房的天花板，也许此刻才是自己能够真正休息的时刻。
一阵急切的报警声从身边响起。虽是一晚听惯了此起彼伏的心电监护仪报警，却是看到身边的护士焦急地跑出，也许某个病人又快不行了吧。
躺在床上听见心脏科重症监护室CICU的门一次次的开启，一次次的关闭，“吱吱呀呀”不断，来来回回的医生护士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到后来，听见一种推车的声音，却随着身边帘子的拉起，看不到临床病友的分毫了，仅隐约在帘子阻隔视线的一刹那看到那个模糊的挣扎中的影子。
“Pulse42，BP60over40，患者呼吸困难！之前心脏骤停超过10秒，阿斯综合征发作！”
“现在三度房室传导阻滞，阵发室颤！”
“患者陈旧性心梗，新发心梗可能入院，同时有严重的糖尿病，刚才指尖血糖为32.8，老年科转过来的病人，原本打算控制血糖之后下去做PCI的！”
“刚才做过床旁心超，心脏收缩功能下降。。。”
“这个病人我知道，没时间了，马上把起搏器装上去，不然就直接去了。护理部，马上去拿临时起搏器，穿刺包，肝素，安尔碘，利多卡因，把除颤都放边上。护理部呢？快！”
“20ml注射器，快！”
“赶快把家属叫过来，签字！”
“来，你帮我解释一下，赶快，不然人就直接走了！”
“家属，跟我来一下！”
“护理部，东西准备好了没有？安尔碘在哪里？拿过来！”
“来来，这个医生，把他人扶正，头往边上歪一点，对对，就是这样！”
“可不可以把床推出去一点？”
“沈建，来当我的助手！带好手套！”
帘子的另一边一种焦急却没有慌乱的声音传递着争分夺秒的急迫。也许身边就是一种生死时刻，依稀记得昨晚在急诊便是如此，黄医生的一个电话，把原本在家休息的医生统统叫到了医院，很快自己就被推进了手术室。也依稀听到过那个指挥着别人做这做那的声音，也曾听闻过那个叫做“沈建”的名字。
“三度房室传导阻滞，病人血压测不到了！病人心脏骤停！”
“来赶快！胸外按压！”
隔着帘子甚至能够想象身边的情形，甚至听得见因为按压病床颤抖的声音。只是他能不能活下去呢？
“推一支去甲！”
“BP80over60，Pulse5*********ulse持续下降，BP也在往下掉！”
“把除颤仪推过来！”
“除颤仪通电！200J！”
“Clear！”
“Pong”
“不行，再来！”
“……”
时间过了很久，可似乎身边慢慢平静了下来。
“来，你去填下表，把家属叫进来……”刚才急切的声音像是瞬间老了几十岁。也许可能病人真的不行了。
门“吱呀”地开了，却听到某个人倒在地上的声音。
“妈！妈！”
“……”
骤然经历了生死，自己在那个晚上熬过了。可没想到却仍然见证了身边人的离去。生死，有时仅仅在一瞬之间。救过来就生，救不过来了就死。也许身边的那个人临去世前像我一样还有很多心愿没有完成吧，也许他也有和我一样让我担心的女儿和家人。只是现在的我好好地活在这里，而他却……
好好珍惜现在的时光，好好地去把女儿嫁出去吧。
安妮刚刚走到病房的入口，却看见一个护士焦急地从病房里冲出去，却阻止了自己进入病房的脚步。门关上，却看到自己父亲的床边两三个护士围着。门缝里透出心电监护仪“叮咚叮咚”的报警。
瞬间，安妮的人软了，只感觉天地在眼前旋转。莫非是自己的父亲？！
一群医生鱼贯而入，又有一个护士从病房里出来。此时的一道门，却是生死之间不可逾越的障碍。想知这门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却被这门完全地阻隔了。
抢救车被从护士台推了过来，抢救车上许多从没有见过的器械，药品，注射器，此刻却像是千斤的重担压在心头。但愿父亲没事！
一个医生从门里走出来，大声地喊到：“22床的家属！22床的家属？在哪里？赶快过来！”
22床？22床？！22床！！分明记得自己的爸爸是在21床！瞬间收紧的心一瞬间又放松了下来，却又看见一对母女焦虑地走向这扇“生死之门”。一转头，母女两个默默无语，却又在呆立了许久后，终于抑制不住眼眶里的泪水。
突然有一种同情心在心底产生，也许此刻医生就是上帝，他是唯一能够起死回生的那个人。也许他也不行。
待到那个医生第二次走出这扇门，告诉了那对母女什么。那个可怜的母亲便晕了过去。她知道，抢救的那个病人最终还是走了。
也许某一刻自己也会面对这样的生离死别，自己会不会也会这样子脆弱？不敢想，不敢去做这方面的丝毫假设。愿现在父亲平安无事就好，让我自己尽量做一个不让父亲操心的女儿吧。
一扇门之间，父女的心总是仅仅在一起，经历了一场生死，他们似乎都懂了很多。
生死离别，对于一个医生来说，看过可能太多次了。医院中的悲欢离合，一个医生都能看到。查房中的我听到护士告知CICU那边抢救无效的事，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个病人我见过，严重的心脏疾病，伴发严重的糖尿病。从老年科转过来的那一天起，沈建就在专职负责这个病人，甚至并不离开CICU监护的座椅，却仍旧时刻不停地为其操心。几天来，他的黑眼圈都可以赶上女孩子的浓重烟熏妆了。可如今病人已去，是代表轻松呢还是另外的一些什么？我相信，绝不会有一丝高兴在吧！唯有遗憾，也许我的病人在我面前因为抢救无效死亡，自己内心的痛苦也许未必比家属差上一分。毕竟自己没能救其一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