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过年的时候，司马祖他们全家老少谁也没有穿上一件新衣服，司马祖寻思寻思这件事情就心里堵得慌，就挺愧疚的，尤其是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就好自责：“你说说，咱一个堂堂正正的大老爷们，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养活不好，这算是个什么熊事呀！”
那段日子里，只要是晴天，别管上午还是下午，司马祖闲着没事就好坐在堂屋门前的小板凳上晒太阳，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卷一根粗粗的纸烟，点上火，边抽着边琢磨着，孩子们都长大了，两个闺女也都快要长成壮劳力了，家里这几亩地的活有她娘几个拾到着就行了，自己在家不在家的都已经不是什么很大不了的事情了，趁着自己现在还不算老，还有些力气，早些日子到城里头去赚点钱给孩子们预备着，免得将来孩子们需要用钱的时候自己受难为。
那段日子里，司马祖都不知道自己跟老婆和孩子们叨叨唠唠地叨唠多少回了，他要到城里头去赚几年钱的打算。他的那个瓜干子煎饼脑袋里，就好像入了什么迷糊道似的，一天到晚总是琢磨着到城里头去做点什么小买卖挣点钱，好改变改变他们家里几个月闻都不到猪肉香味的贫苦生活。
司马祖去年春上就听他们村的村会计李洪铭说过，近几年来许多乡下人在城里头跟着那些包工头干建筑，修公路，个个都赚了大钱，就是那些在城里卖豆腐，卖豆芽，捣腾青菜，捣腾水果的小商小贩都挣了不少钱，就连天天挨家挨户收破烂的那些人，也比在家里种几亩庄稼挣的钱多的多。总之是那些在城里头混穷的人，这几年来都赚了不少钱，有一些脑袋瓜子好使唤，手脚勤快人都已经混成了有身份，有钱的大户人家，把老婆孩子都接到城里头享清福去了。
那一天下午，司马祖背着双手在村里头闲逛的时候，无意之间听到李洪军的媳妇跟二愣子的媳妇说，她大伯哥李洪铭明天早上要坐着村委会刚刚买来的那辆崭新的120拖拉机，到城里去给村委会办什么紧要的事情。司马祖站在路边上听到这个消息，浓浓的三角眉一皱，心里一寻思，老妈妈嘴一瘪，顿时就乐了。
司马祖笑眯眯地转身跑回家，从堂屋里屋的枕头底下拿了一毛钱，屁颠屁颠地跑到村西头，从陈老六的小卖部里花了八分钱买了一盒葵花牌香烟。他一边走着路，一边大口大口地抽着刚刚买来的香烟，在村子里四处寻找村会计李洪铭。跑了一身热汗，抽了两根香烟，问了不少人，这才在村子外头西山坡的田地里找到了双手握着锄头，弯着腰，撅着屁股干活的李洪铭。
司马祖满脸笑容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刚刚买来的这一盒香烟，赶紧大步流星地走到田地里，站在李洪铭的身前一边给李铭上完香烟，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拿出一根火柴划着火，给李洪铭点燃香烟，便拽着李洪铭的一只胳膊，两人来到地头边上，他低声下气，绕着弯子跟李洪铭套了好一大会儿的近乎，东扯葫芦西扯瓢地扯了一阵子，这才把自己准备到城里头去做点小买卖的打算，一五一十地和面无表情，不言不语，一根香烟接着一根香烟使劲的，大口大口地抽着香烟的李洪铭说了说。
李洪铭站在那儿耐着性子听明白了司马祖话里的意思，心里寻思着，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一个劲的巴结我，一根香烟连着一根香烟的给我上，原来是想明天早上跟着我的120拖拉机到城里头去。哼，你这个老逼抠子，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让你来沾光。
李洪铭心里寻思到这儿，便故作深沉地低下头去，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会儿，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司马祖那张急切的红脸堂子，似笑非笑，略带嘲讽意味地开口说：“我说老表舅，想不到你还真长本事了。可这个搭车的事情啊，你也知道的，公家的车，还是刚刚买回来的，咱们村里这么多的人，那可不是谁想坐就能坐的呀！这件事情吧，我做不了主，我得回去跟王支书汇报汇报，我们研究研究之后，这才能跟你说行还是不行。要不我看就这样办吧，说实在的，你也不是什么外人，现在你先去给我买二盒普藤牌的香烟，明天早上我偷偷地捎上你。你看怎么样？”
李洪铭阴风阳气地说完这一番话，看着司马祖的脸色有点不对劲了，便有些不耐烦地接着说道：“我说城里人！行不行啊？反正明天早上你就要到城里头去赚大钱了，你也不差这两个小钱呀。”
李洪铭说完就蹲下身子，一屁股坐在了地头上，两只手放在两条腿的膝盖上，仰起头来，用一副瞧不起人的眼神看着司马祖的脸，等待着司马祖的答复。
司马祖刚才买的那一盒葵花牌的香烟，这一阵子让他爷儿俩站在山坡的地头上给吸光了。地上的那十八个烟头，只有最小的那五个烟头是司马祖扔的，稍微长那么一点的十三个烟头都是这个李洪铭给扔的。这一大会子了，司马祖就想捡起地上那些长烟头来剥一剥再抽上几口，可他没拿下脸来。
司马祖眼睁睁地瞅着自己的八分钱，不声不响地就让这个李铭给败坏光了，心里头疼的不得了，早就把李洪铭这个败家子给暗暗地骂了十八遍。李洪铭这一几句连讽带刺的疙瘩话刚一说完，司马祖这边实在是沉不住气了，只见他一脸怒容地伸出胳膊，用手指头指点着坐在地上的李洪铭的大黄脸，大声地咋呼了起来：“你别用这种熊眼神看着我。明天早上我就是拉着地排车子去城里，也累不死我的。哼！老表舅就用你这么点事，你也要讹我这么一下子，你说你算个什么熊玩意儿！啊！”
李洪铭冷不丁的一下子被司马祖给怒骂的愣住神了，还没有等到他弄明白这个司马祖怎么突然之间来了这么大的火气，就见司马祖已经转过身子，迈开双腿往村子里走去了。他愣愣地坐在那儿，望着他老表舅那个越来越小的背影，气呼呼地站起身子，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说：“嗨，两盒眼看着就要到手的香烟没啦，这算个什么事呀！唉！这个熊玩意儿，怪不得人们都说他属狗逼的，许进不许出。你愿意跑着去就跑着去吧，累死你这个熊货也没人心疼。哼！明儿早上天不亮我就走，我就是不捎着你，我看你能把我怎么着!求我办事，还跟我吹胡子瞪眼睛，还朝我大咋呼小叫唤的，真是的，没见过这样的人。走，回家。”
李洪铭气哼哼地站起身来，扛起锄头就往村子里走去，他一路走着，一路上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司马祖。到了家，吃着晚饭的时候，他还没忘记跟他老婆东一句，西一句地数落司马祖这个小气鬼往常的一些不是。他老婆也跟着陈芝麻烂谷子，添油加醋地附和着他骂了一阵子司马祖，他这才算是消了火气，喝了一会儿上午泡的已经泡的没有什么颜色了的茶水，便笑嘻嘻地上床睡觉去了。
这么多年了，平日里司马祖自己都是抽旱烟叶子，只有到了逢年过节的时候，或者是家里来了什么贵宾贵客，他这才狠狠心，咬咬牙，舍得花八分钱去买一盒葵花牌香烟来跟着客人抽抽，过一过成盒的香烟瘾。刚才李洪铭站在那儿一会儿的工夫，就足足地抽了他十三根葵花牌香烟不说，末了，末了，竟然还那么大口大气地让他再去买两盒一毛五分钱一盒的普藤牌香烟来上供，这一下子可把司马祖给气晕了头。
司马祖一路愤愤地往村里走着，一路大骂着：“这个****的东西，一开口就跟我要二盒这么贵重的香烟，他是怎么想地呢？我****娘的！这不是明大明的讹我吗！明天早上也就是顺路捎着我的事，他就敢这么祸害人，真他娘的不是个熊玩意儿。”
司马祖到了家，进了堂屋，抓了一小把干干瘪瘪的生花生米，倒了满满一盅瓜干子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喝起闷酒来。他喝了几口酒，嘴里就开始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说起来：“这个野兔子都拉不下好屎的穷山沟，这个没有一点人情味的石头村子，我是待不下去了。看起来我要想活出个人五人六的样子，要想让村子里这三百多户人家的老少爷们都看得起我，那就得赶紧进城去赚大钱。我算是看透了，这个年头，有钱，那才能是个人物。”
那天夜里，司马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琢磨着李洪铭跟他要香烟上供的事，他越琢磨越气恼，气得把李洪铭的祖宗八辈都给骂了个底朝天，也没有解除他心里的怨恨。
日头刚刚露了一点头，双眼有些发红的司马祖便穿上他老婆连夜给他缝制的花粗布大裤头，花粗布大裤头的大口袋里装上了他们家里仅有的一百三十元钱。他穿上裤子和衣服，下了床，来到外屋，从泥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倒在搪瓷盆里，草草地洗了一把脸，用毛巾擦擦脸和手就走出了屋门，进了茅厕。
司马祖从小到大洗脸从来就没有刷过牙，用他的话来说，俺老辈里就不兴刷什么牙。原本好好的牙，天天刷来刷去的都给刷薄了，人还没有老死，一口牙先给刷没了，这不是花钱找罪受吗。
司马祖上厕所从来不用卫生纸擦屁股，他是随地顺手找块石头片，刮刮屁股就完事。有的时候一不小心手指头沾上了大便，有条件的话，就用水洗洗手，附近没有水洗手的时候，他就随便抓把树叶子，或是柴火之类的什么东西搓一搓，擦擦手就完事了。
司马祖从茅厕里出来，可能是把两条腿蹲的麻木了，他拐拐拉拉地走到一块青石上，默默地坐在当院子里，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发起呆来。他发了一会呆，一下子好像想起了什么事似的，双手麻利地解开裤腰带，伸手从花粗布大裤头的大口袋里掏出钱来，抽出三十元钱，用嘴叼着，把手里的那一百元钱又放进了花粗布大裤头的大口袋里。他系上裤腰带，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和拇指，把嘴上叼着的钱捏到两个手指头中间，站起身来不哼不哈地走进了屋里，把三十元钱放到八仙桌子上。他看着桌子上的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又回到了当院子里。
地排车上放着二个蓝地白花旧粗布包袱，一个包袱里是司马祖的几件旧衣服和一双崭新崭新的军用黄胶鞋。另一个大包袱里是他老婆连夜给他烙的几张白面菜煎饼和三十几张瓜干子煎饼，还有一罐头瓶子辣椒咸菜，一罐头瓶子青萝卜咸菜。
司马祖的老婆抱着一个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的蓝地白花粗布棉被，默默地从屋里走了出来，轻轻地把棉被放到了地排车上。司马祖看着他老婆不耐烦地说：“抱回屋里去，天气越来越暖和了，旅社里有棉被窝，冻不着俺。”
司马祖的老婆看了看满脸焦躁的丈夫，不声不语地抱起棉被回了屋里，把棉被放到椅子上，从八仙桌子上拿起那三十元钱，转身又来到了当院子里，小声小气地说：“穷家富路。家里有吃有喝的，用不着什么钱。你把这些钱放到裤子口袋里，用起来方便。拿着吧。”
司马祖没有伸手去接钱，反而狠狠地瞪了他老婆一眼，吓得他老婆连忙把手里的钱装进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朝着司马祖挤出一脸笑容，小声小气地说：“你看你，吓人倒怪的，这是干啥呀，我装起来就是了。就要出门了，不要生气嘛。”
司马祖看着他老婆那一副受气的小样子，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伸手拉起他们家的地排车，闷声闷气地说：“佛活一炷香，人活一口气。你就看着我挣钱的本事吧。”
司马祖的小儿子仍然还睡在梦中，两个闺女大了，懂事了，听到爸爸妈妈的动静就赶紧起了床，来到院子里，一起和愁眉不展的妈妈跟在神色阴沉的爸爸的屁股后头，默默地走出了他们家那两扇连条大黑狗都挡不住的破大门。
一家人路过李洪铭他们家大门口的时候，司马祖扭头看了一眼紧闭的两扇木头大门，脚下加快了脚步，嘴里恨恨地嘟囔着说：“哼！****的，整天撅着屁股看人，有眼无珠。你就好好地等着看吧，我让你这个熊货好好的瞧一瞧，我司马祖是不是一个真有本事的人物。”
司马祖他老婆和两个闺女站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眼泪汪汪地看着望着他们家里这个顶梁柱，孤身一人拉着家里这辆破旧的地排车到城里头挣钱，给他们娘几个买猪肉吃，买白面馍馍吃，买新衣服穿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