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到憔悴
若依到这所乡间医院上班已经一个多月了,峰总是有事没事来找她说话。峰是若依的同事,身材高高瘦瘦,修颀挺拔,若依却永远只是安安静静躲在角落里看她的书,似乎与世无争。
若依是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长相并不出众,但是举手投足总是透出一股浓浓的书卷气。她沉默寡言,唯有唇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让人感觉到了她的温柔。每每峰找她说话时,她总是安安静静的倾听,偶尔插上的一两句话,竟然让人惊讶于她对事物的认识的深刻与精辟,也只有当她说话的时候,她的那一双一度忧郁的双眸才会投射出热烈的聪慧的光芒。
若依会写诗,而且写得极富有意境。这是峰在无意之中翻看她落在桌上的日记本时发现的,那一份刻骨铭心的忧伤和痛楚,一定是经历了一番磨难之后才能发出的心灵深处无奈的颤音。峰的心像被什么揪住了一样有一丝的疼痛,内心不由对若依产生了一份怜惜。渐渐的若依的身影不时在峰脑海里闪现。
在一个夕阳如锦的黄昏,峰约了若依来到了医院后面的一座山岗上,他知道若依是很喜欢夕阳的,风从河那边吹来,吹动了他们的衣裙,吹乱了若依满头的秀发,峰凝视着夕阳中的若依,怦然心动,夕阳的余晖在若依白皙光洁的脸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像一座美丽的雕像。峰情不自禁来到若依面前,柔声对她说:
“你猜,我要给你什么?”
若依浅浅微笑着,并不说话。
“给你。”在若依的淡定面前,峰竟然有些局促,他涨红着脸将背着的手放到前面,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已经多出来一朵黄色的玫瑰花。”
“你——”若依有些慌乱。
“我喜欢你!”峰紧张不安的说出了老套的话。
若依迟迟疑疑的接过那朵黄色的玫瑰,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呆呆的望着夕阳出神。
黄玫瑰在有些说法中,只是代表并不长久的爱情,若依后来在她的诗中写道:“一朵黄玫瑰使我呆立/我接过这满怀的揣想/丢给自己情感交加泪雨纷飞的沉郁”
以后的日子就这样有条不紊的过去了。峰小心翼翼的呵护着若依,他们渐渐成了医院里被公认和祝福的一对。可是自从芬到这里上班之后,一切似乎在慢慢改变着。
芬是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应届大学生,在等待分配的日子里,到她姐所在的医院实习,所以就来到了这里。她清秀苗条,性格火辣开朗,一袭浅黄的衣裙衬得她愈发水灵,一头披肩长发飘飘忽忽,特别是她的从不间歇的歌声,感染着所有的人。渐渐的峰的内心生出来一种不甘心的情愫,他总是不自觉的拿若依和她相比。是啊,若依有什么?论容貌没有芬好看,论性格没有芬开朗,论见识没有芬见多识广,除了工作能力强和多读了几本书之外,简直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如果要选择的话,为什么不选择一个更好的人?峰内心的天枰渐渐向芬倾斜。
峰找出好多借口和芬在一起,刚开始的时候,他的内心还是有一些内疚,时间长了,也就无所谓了。而天性活泼的芬自然也乐意有人陪她玩,下班之后,他们一起玩扑克,一起喝咖啡,一起跳舞。很快他们出双入对,远离了人群卿卿我我。峰沉迷于芬的活泼美丽,压根儿想不起若依是在河堤上独自听涛吟风,还是在山岗上静静凝望下坠的斜阳,忘记了那个娇小的身影和忧郁的眼神,甚至于忘记了身边还会有这样一个人。
时间久了,峰也慢慢了解了芬。不爱工作,不喜欢读书,喜欢攀比,尤其是在谈笑间粗俗露骨的言辞与她姣好的容貌是那样不相称,而与芬相比较,若依的内心是那样的深刻而不俗,更让峰不能容忍的是她有许多异性朋友。峰感觉到了一丝难以言述的惆怅。脑际偶尔会浮现出若依的忧郁和娴静。
在某一天下班的时候,峰碰到了若依,她比以前清瘦了很多,也不怎么精神,峰这才想起自己一声不响就离开,对若依充满了内疚。若依有一瞬间微微错愕后,对着他们淡淡一笑,飘然离去。峰的内心浮起一丝疼痛的感觉,但这种稍纵即逝的情感在瞬间被芬脆生生的轻笑一扫而光。
有一天芬接到父亲的电话,说工作已联系好了,在某县铝厂职工医院,峰向她道贺,芬却是一脸的气恼:“有什么好贺的,将来在县城找个老公,一辈子窝窝囊囊在小县城生活,多没劲。”
峰急了:“芬,那么我?”
“你?峰,我有说过要和你结婚吗?以后我们还是朋友,我收拾行李去了,再见。”
芬毫无留恋的甩一甩秀发,潇洒而去。留下峰在那里目瞪口呆,回过神之后,峰无限沮丧,好想找个人诉说诉说。
峰无精打采的回到科室,在护士站碰到了和若依关系很好的盈,没见到若依,峰有意无意的问若依的去向,盈对峰很不满,但是看到峰的神情,她的表情之中充满了幸灾乐祸,爱理不理的告诉峰,若依辞职了,刚走不久,并递给他一本书,说是若依留给他的。
峰打开书,在书的扉页,看见了一支黄玫瑰从书中飘落,已经干枯,已经憔悴。峰急忙跑出医院大门,遥遥望见桥那边那个正在登上巴士的娇小的身影……
雨
阿妈说,捡到她的那天正是龙王爷回家河水大涨的时候。
小小的木盆在河上漂啊漂的,阿妈和阿爸正觉得奇怪时,一个浪头打来,那木盆就随河水起起伏伏晃到了河岸,恰好被水草缠住。阿爸好奇,过去一看,木盆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儿正对着他笑。
阿妈说,这是龙王爷保佑哪。
她笑笑,不以为意。
桥东的李家和桥西的张家都来提亲了。李家家境一般,但李家小伙长得帅,人心眼好,勤快踏实。张家小伙相比之下很是平庸,但家境富裕,吃穿不愁。
阿妈说,我的好闺女哟,你看上那家了?
她还是笑笑,摇了摇头。
又是一年龙王爷回家的时候,河水大涨,没了平日里过河的大石块。
她提着装绣活的篮子,小心地走在“石桥”上。就要到达河岸时,突然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就要摔下河里。惊骇间,从身后伸来一双手,恰恰扶稳了她,但是脚上一松,一只鞋已被河水冲掉,打着转儿漂了好远。
正是尴尬时,身后的人柔声说:“我去替你捡鞋。”这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他们离得这么近,她似乎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就在她的耳畔。
她急忙回过头,正想说些什么,男子已经下了河,追着鞋子去了。看着男子趟湿了裤脚,在河里追着一只鞋子的背影,她莫名地觉得好笑,于是便笑了出来。
“你的鞋。”男子捧着那只湿漉漉的绣鞋,却好像是捧着珍宝般的郑重,让她面上一红,低垂着头,道了谢。
而男子却是一副局促的模样,面如滴血。
她“噗嗤”一声笑了。
她第二次见到他是在中秋的灯会上。
拥挤的人潮中,他站在一盏画了龙的灯下,仰头望着灯谜,苦苦思索。
“是雨。”她开口提醒到。
“哦!”他恍然大悟,回头正要说声谢谢,却看到是她,刹时红了面庞。
她看着好笑,故意促狭道:“你很容易脸红呢!”
“呃!”他的脸越发涨红,目光都不知道该放哪了。
那天晚上,她以酬谢为名,说是要带他逛灯会,两人走了很久,也聊了很久。
他说,他是家中六子,独自一人在外闯荡。
他说,他喜欢这小镇,喜欢镇上纯朴的居民。
他说……
最后,灯会将散,两人即将分别,她问:“你会娶我不?”
他怔住了,正犹豫着该怎么回答,她说:“开玩笑的。”
她抢过他手里画着龙的灯,“送给我吧。”
“好。”他呆呆地应。
她笑。
再见了。她挥挥手。
再见。他望着她的背影,眼角酸涩。
“后来呢?”年轻的孙女倚在白发苍苍的奶奶身旁,好奇地问。
年老的妇人淡淡一笑,“哪还有什么后来?”
孙女不甘心,追问道:“那她嫁人了没?那男子有再出现么?”
“她啊,一直没有嫁,几年之后收养了一个弃儿,又过了些年,孩子大了,娶了媳妇,有了孩子,她就带着孙子玩。”妇人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清亮,遥望着窗外。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在河面上,水花四溅。猛地,一个浪头打来,直直拍在河中的大石上。
“啊!”孙女有些失望,顺着奶奶的目光望向窗外,看到大涨的河水,嘀咕道,“现在是龙王爷回家的时候吧。”
恍惚中,一年轻男子趟河而来。少女正疑惑,揉揉眼,哪有什么人影,八成是看花眼了。回头看看奶奶,却见她眉眼含笑,仿佛年轻了几十岁,好似心上人终于来了的开心模样。
“雨,你又洗鞋子啦!”女孩冲进宿舍,头发上、衣服上湿了一片。
雨一愣,点点头,“下雨了么?”
“嗯。”女孩一边擦头发换衣服,一边说,“雨,不是我瞎说,跟你从小一块长大,每次你一洗鞋就会下雨,太灵验了。你是不是雨神降世啊?”
“净瞎说。”雨笑笑,“降雨可是龙王的责任。”
“那你就是龙王他老婆,你一洗鞋,他就降雨。”女孩口无遮拦胡说八道。
雨还是笑,眉目间露出温柔神色,轻声应道:“也许吧。”
高高的云层之上,一条金色巨龙若隐若现,如炬的双目遥望着人界某一处,想起很多年以前。在回家的路上,他遇到了一个被抛弃的婴儿。粉嫩嫩的婴儿躺在小小的木盆里冲他直笑,一双小手毫不客气的抓住他垂下的长发,嘴里咿咿呀呀直叫唤。
“你来啦。”她已不再年轻,苍苍白发彰显岁月流逝。
“我悔了。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都要你陪着我,看着我。可好?”
“你这傻瓜,我和你说开玩笑你就真信了,干嘛不相信我是真的想嫁给你?”
“你知道么?我和别人不一样哦。我自小就可以记事,我记得有一个傻瓜被我拽着头发疼得快掉眼泪了还对我笑哦。”
“傻瓜,傻瓜,傻瓜……”
纵是人龙有别,不能长相厮守,但我们的心会一直在一起,不是么?
雨还在下。
桃花笺落金山寺
和所有的阳春一样,风中捎带着凉意。云儿悄悄撩起帘子,见主子依然裹在绸被中,知她浓睡不消残酒,也就捂嘴打了个哈欠,缩回被窝去了。刚躺下不久就听里屋唤她:云儿,备车马!
云儿翻身下床,撩开门帘问:不用轿?
绸被里慵懒的声音说:远,去金山寺!
云儿张大了嘴巴,床上的人儿拨了如云青丝掀开被角。云儿赶忙系紧腰带前去扶她。
钻出被窝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唐时名满天下的“女校书”薛涛。已经四十七岁的她依然有姣好的容颜,轻盈的体态。失去的只是一些些自信和一些些妩媚,却更显端庄与持重。她一边整理耳环,一边似乎自言自语:佛祖也是了,去那西蜀金山寺少说也得两三日呢!
聪明的云儿突然就明白了,昨日席间似乎听人说到元司马,然后听到主人玩笑着说:那得去看看了。想必这西蜀金山寺就在通州附近了。于是说:既是佛祖示意,不得轻慢了。得备两匹好马。
我们知道,这薛校书以其非凡的才情和姿色,成为连续十一届西川节度使的座上宾,让残酷冷漠的官场充满了声色和温馨。千百年来,涛都被公认为女人中的极品,虽以“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的乐妓侍人,却能独善其身,非常自尊。他曾以诗《蝉》来喻自己的清洁。又用《酬人雨后玩竹》来避嫌和言志,以竹之气节说明自己出污泥而不染,与权贵而不媚的高洁和孤拔之气。
涛有绝世才情,现今却只留存诗作91首诗,字有羲之风格,却未留下真迹。她自制的薛涛笺声名远播,时人常以拥有她的笺上诗而珍。流传至今的多是浸满她深情和绝恋的红色小笺,称为桃花笺,其上都是催人泪下的缠绵情诗。她的诗中,唱和与酬谢的居多,其余皆离别之作,皆与当时著名才子元稹有关。他给了这个人间最动人的爱情,也留给她最残忍的伤害。
自从遇上了这个元监察,她无法再虚情假意巧言欢笑了,没有管住的情思缠绕了自己,更陶醉了原本就是慕她而来的元监察。你看她的《池上双凫》“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忙将趋日,同心莲叶间。”就知她陷得有多深了。再看元稹那时有多得意:“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月夜咏花怜暗淡,雨期题柳为歌欹。”然而,当他再次启程他的宦游之旅时,忘了泪眼相执时的许诺,忘了深情相拥时的情义深隆。涛漫长的等待是他欠下的最沉重的债,也是他人生最大的败笔。不知他手握桃花笺上的《送友人》“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曾有何感想?
当时与涛有诗文酬唱的名流才子有白居易、牛僧儒、令狐楚、辈庆、张籍、杜牧、刘禹锡、张祜等,但牵动她内心深情的却只有元稹一个。那一段惊涛骇浪的恋情让她得罪了靠山韦节度,玄即被发配去了边塞。即便如此,涛仍以两首《赠远》“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扰弱新蒲叶又齐,春深花发塞前溪。知君未转秦关骑,日照千门掩袖啼。”倾诉着自己对他的思念。虽然元才子也曾回赠以诗忆起当年,内蕴感情却在悄然隐褪。当涛苦熬三年得从边塞返回时,元稹已娶了一个才情和相貌皆不如涛,却年少许多的妓女。涛对他的平常男人之志之思之情失望之极,但她知道自己的悲伤感动不了上苍,更挽回不了浪子的心,只是平静地收拾了自己的情绪,搬离了万里桥,默默地迁居百花潭,从此过上了幽闭的生活。
然而,感情这东西最易死灰复燃,官来宦往中,难免有人提及某人,再见一面的念头仍然在她脑中徘徊。于是,叠了桃花笺,悄然启程,日夜兼程地赶往通州。要知道,出了西川,越往东路越难走,她并不知道她要去的地方乃巴山腹地。所谓奇女子自有奇志奇思,一番颠跛之后她却被金山寺下那一片七彩田园迷住了。正是桃李争艳时啊!眼里嘴里皆是密意,全是香气。她依佛走近了画中,不知远离繁华的僻近之地,何以有如此轻馨的风,如此恬静而广袤的平原。这里正是元稹所辖通州下的新宁境内。
毕竟是佛门之地,涛在寺下找了户干净人户住下,洗去脸上脂粉,换上素妆,融入众多香客中。一路上她发现,不管是院中偶尔露面的小姑娘,还是田间握锄的小妇人皆为姿色不凡之物,向云儿道:略施粉黛,涛不及也!云儿笑笑:才情何人能攀?涛笑而不答,失落稍有平抚。从此天天上得寺庙,静颂几个时辰。而她到来的消息,早有人密报知元稹。她这里平静地焚香拜佛,元稹在通州如坐针毡,既有思念也有愧疚。他知涛辗转而来绝不仅仅是慕金山寺之佛,他也知道,这座著名的西蜀金山寺再怎么灵验,都无法消弥自己与涛的那一段孽缘。
见与不见?元大官人非常茫然。要说他不爱涛那也是冤枉,可九岁的年龄差距于人前好说不好听,况涛乃众人之宠,总怕独得会误友也误前程?那安仙嫔虽不能进入他的内心,却愿侍在他周围。男人疲于官场奔走时,内心里更向往宁静安稳的日子。与涛的恋情如火如荼,可有几人能长期处于激情澎湃中?涛是他的仙子,他的激情之引,却不会是她的茶饭妻子。于是,在繁忙的公务中,他总也抽不出时间,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前往金山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