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吧。不过你挡不住我。”我说。
“你很自信嘛!是不是还没尝过失败的滋味?那就让我送给你这份大礼吧!”她神色悠闲的摆弄着臂弯上的绸带。那根绸带逆着风扭动,像一位正在伸展水腰的绿色妖姬,媚得让人心里长草。蛊惑之术,她果然不是一般人。我暗暗定了定神。
轩鹤和童飞在远处越战越焦灼。没工夫和她纠缠,我说:“我的确是自信,但不是没尝过失败的滋味,恰恰是因为失败的次数太多了。失败是成功之母嘛!”
她不以为然的挑了下眼角。那道蜂针一样的光芒刺得我很不舒服,虽然是一个斜的角度。于是我又说:“看样子你听不懂我的话,好吧,本教主就用行动教一教你。看好了,我这就送一个母亲给你!”
嫣然一笑,梨花剑在食指上轻盈的转了个圈,我一剑挑向她那条妖惑天下的绸带。于是它断了。
风吹过来。
愕然而惊恐的看着我,她退了步。
“你的剑是……”她颤了颤唇没有说下去。
在她愈加睁大的瞳孔里,我看到的不再是锋针一样的恨意,而是自己得意的笑容。
“不错。我亦有你们所不知道的秘密,就像你有许多的秘密威胁着我。”把剑指在她的颈前,我淡淡的说道,不笑也不伤感。
她亦不屈的直视着我,眼底重又射出蜂针似的恨意,只不过,那条断了的绸带很不应景的从她胳膊上掉了下去。
我向它低低的吹了声哨子,将剑收回来。
“梨花剑从没杀过人,今天也不想为你破例。再说,它也有些钝了,得磨磨,不然割下去会徒增别人的疼痛。我不想杀了你还让你疼,让开吧!”
她没回答亦没让开,娇小而单薄的嘴角绽开一片狐媚的笑意。
一种不祥的预感贴着头皮向后蔓延,我抬头看了看天,那片阴云刚好遮住了高台。
冷风忽的飞过。
手腕惊悸的抖了一下,眼前的世界刹那被飞扑过来的阴影笼罩了,我却没有出剑。当你的敌人自己往剑上撞时,谁还用得着出剑?
那滴落的嫣红,飞快的染红了她竹叶一样嫩美的蝶衣。我看着插在她腹部的梨花剑,竟连如何拔剑都忘了。
“绿儿!”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却不会是最后一次,我知道。
轩鹤叫她的名字时,声音微微的颤抖,就像从冰凉的水中拾出了一片被冻僵的竹叶,有不自禁的怜惜。
他抱着她时,亦像抱着一片令人怜惜的竹叶。他抱得那么专注,就连我的解释也没听到。“她不是我杀的!”我说。可他只是抱着她,用手去捂她身上的伤口。那些嫣红的液体从他的指缝溢出来,化作了我嫣红的泪。
泪水中,一片刀光向他的肩骨劈下来,同时也向我的心劈了下来。
“不——”
我惊叫着,扔出了美丽的梨花剑。它似一道惊虹刺穿阴暗的云层,噗一声,留在了童飞的头骨里面。
没人可以救得活他,也没人能再杀得死他,却还是有一个办法可以解救他。那就是,让他的灵魂从这具不死不活的躯壳中脱离出去。
曾曳说过,没有人愿意做行尸走肉。他说佛的慈悲就在于,用他的苦难去拯救世人的灵魂。
我不是佛,但我的剑刺穿了童飞的头骨。那一瞬间,有个声音在耳畔连绵不绝的响起:梨花剑不能杀人,你记住……
童飞倒地的声音十分惊悚,它不同于任何人摔下去的声音。在他倒下的一瞬,我仿佛听到有无数根铜钉撞击地面发出的悲吟。头颅一下一下的被那些声音刺穿,一下一下的震颤,竟找不出任何词汇来形容此时的痛苦。所以我没有记住童飞在站起来后说了一句什么。当他自己把剑从脑中抽出来时,我扑通跪倒在那片淹没了他的泪海。
一阵闷雷似鬼嚎般滚过,大雨终于被阴云泼下来。童飞的脚步也终于像个迷路的孩子,踉跄行向了雨幕深处。我的意识却还是停留在那个声音里:
梨花剑不能杀人,你记住……
不知这场雨到底下了多久。
一梦醒来梨子就青遍了枝头。侍女青荟告诉我,自从玉面杀手把我扛回来后,我就像失了魂一样。她还告诉我,在浑浑噩噩的时候,我经常会问,童飞说了什么?
她说了很多事,都是我记忆中的空白。
她极力想告诉我那一段时间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我却又没有记下多少。在她娓娓道来时,我仰望着在月光中轻轻摇晃的青梨,想摘下来尝尝又怕太苦,不禁低下头寻思,为什么那么美丽的花朵,结出的是这么青涩的果?
终于鼓起勇气尝了一颗青梨,却还是没有答案。我以为不会找到答案,却在青荟离去前豁然开朗。
“昨天轩大侠离开的时候让我有机会就告诉教主,童飞离开前说谢谢你!对了,他还让我告诉教主,说他上次赶来江南的主要目的,是让你看看他还活着!”这就是青荟离去前对我说的话。它让我在一瞬间明白了个道理:
我该思考的不是青梨为什么青涩,而是去思考,要不要为了某天那一口甘甜而付出等待。青的梨子,再思考它也是涩的不是。
我笑着对自己说:既然他现在还放不下他的江湖,教主你就耐心等等吧。
再次摘下一颗青梨,沾着月光放进嘴里,竟嚼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下一刻,嚼着沾过了糖似的青果,我的泪水顷刻间弥漫了整片月光,因为我知道,等待一个人远比吃一颗青梨要痛苦得多。
他说他来江南的目的就是让我看看他还活着,他是怕我为他被困的消息而担心不已。那是多么深厚的一片情义!
他说童飞离开前说谢谢我。其实在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想起来了,童飞在离开前喃喃说出的一句话是:“真他娘的不值!”
试问这世间,还有什么人比轩鹤懂我,惜我,疼我?可又有什么人,能比他更伤我?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泪光里,我嚼着酸酸甜甜的青果,突然感觉自己化作了一朵梨花,顺着浮浮沉沉的水面漂向远方。
恍恍惚惚的,我似乎漂回到了那片水面。在满天的灿亮的星星底下,我们一起摇着船浆,他的手心叠着我的手背。看着水面娇羞的月光,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如果十个数后他没放开我的手,那么我就永远也不离开。然后我飞快的数完了十个数,快到让他的手来不及拿开。
风吹来一阵迷香。
隔着一棵梨树,我看到了西婵。她穿着那件临死前穿过的长裙,站在月光的边缘。那件裙子有像西瓜汁一样甜暖的颜色,被月光一照却生出一种异常孤寒之感。
“西婵,是你吗?”我向她靠近,暗中握紧了梨花剑。
“是我。教主,你不用过来,你我已经是人鬼疏途了,你过来也碰不到我。我来只是想问问,心里想念杀了我的人时,你会愧疚吗?”
倏的一阵冰凉吹进了我的脊梁。我怔怔的站在原地,想不出如何回答。忽尔有朵梨花从黑暗中飘落了下来,花瓣上沾着一点儿月光,很惹人怜。我恍惚的伸手接住了它,转瞬却又发现手心里什么也没有。西婵也已经不见了。
人鬼疏途?
既然人鬼疏途,她又怎么会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知道世间有没有鬼,却还是可以确定,自己是个人。
看了看干净的掌心,想起三次接住梨花的错觉,我告诉自己:那场灾难就要来了啊!
树上的梨子一天一天长大。转眼间轩鹤离开江南已经有两个月了。这两个月间,梨花教的势力在江南日益鼎盛,可惜江南却越来越不太平。
第一桩怪事发生在大白天。
没人抢,没人劫,有位即将到江南上任的高官竟离奇失踪。传说当时他坐在行进的马车里,前有大刀开路,后有长枪追随,路上没入厕也没接过见任何人,没发出过惊叫也没咳嗽过,却出了意外。
马车停下时,发现车里空空如也,几个反应快的侍卫当场就晕了过去。消息传入江南领地,便有人私下议论,说那位高官贪财贪到阎王头上去了,所以被小鬼给擒走了。当然也有人说那位官员虽然贪财,还是替老百姓办过几件实事的,不禁扼腕叹息。我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坐在高台的栏杆上看风景。远远的一弯流水傍着青山远去,银光闪闪,谁又知道转过那座山它会断在何处?于是我暗暗叹息生命无常,却也暗暗庆幸少了一个对手。听说,那位官员此行江南的雄心壮志是铲除梨花教,替朝廷解除后顾之忧。
曾曳法师曾当着我的面告诫过一个辽兵,说幸灾乐祸是人思想中的恶疾之一,当你为敌人的苦难而幸灾乐祸的同时,也为自己种下了一个祸根。
在他说话的时候,我哼着小曲,摇着马鞭从他面前晃了过去。因为当时为他不小心坠马而哈哈大笑的可不止那个辽兵,还有我。
其实曾曳说得没错。
为那官员的失踪我幸灾乐祸了,可没过几天,当我们梨花教的对手接二连三出事时,我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梨花教看上去越来越风光,人人敬畏。
曾经和梨花教作对的人一个接一个失踪。
梨花教的弟子们都以为他们的时代已经到来了,我却做出一个让他们大失所望的决定。
“从今天起,梨花教散了!江湖上不再有梨花教,你们从哪来的就回哪去吧!拿过锄头的把生了锈的锄头磨亮,学过裁缝的回去开个衣裳铺子,当过强盗的嘛……继续当强盗,不过得去抢恶人的道!”
台下一片寂静。平时流血都能大笑三声的臭小子们,这会儿都不会笑了似的。
预期的哭声终于从人堆里传出来,尽管早有准备,我还是没能藏住压在心底的难受,第一次,当着他们的面落了泪。
“教主,为什么要解散?我想不通。”青荟上前一步问。我于是第一次认真注意了她,她有张娃娃脸,鼻子嘴巴眼睛都很小巧。诈一看是个只能喝蜜不能吃苦的丫头,可在那两排沾着泪水的睫毛后面,竟射出了异常精亮的光芒。那光芒在告诉我,她不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