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胖老妇的指示和描述,在熙熙攘攘的学生和接学生的家长当中,老人很快就辨认出了那对让他心浪澎湃、激动不已的俏母女。
那一刻,往昔成千上万个画片闪过脑际,尘封在心中久远的苦痛,登时涌上了心头。老人的眼眶再次湿了,一股凄凉的泪水,瞬间冲下布满沧桑的脸颊,划出两道深深沟渠来。
只听得老人嘴中又自言自语地道:
“像,实在是太像了,尤其是那小女孩,跟小时候的阿秀,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还好,秃顶老头夫妻俩耳朵都有点背,没听清老人这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老人就这样,几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那对在人影中浮动的母女,直到,直到她们随着行走的电车,模糊在行人当中。
身后,夫妻俩见老人长长望着,神情飘乎,只言不语,不禁心生疑惑。
“老先生?”胖老妇还是忍不住唤了老人一声,见老人不答,目光微闪,若有所思,又唤了他一声,“老先生!您,没事吧?”
“哦,没、没事。”
老人这才发觉自己过于投入,落了个狼狈样,说着赶紧摘下眼镜,迅速用那块黄布擦掉脸上无名的泪水。为了使这一切变得自然,他灵思一动,转过头来便笑着说道:
“老毛病,一戴上眼镜,眼睛便酸痛不止,流泪很正常,不要见怪,呵呵,呵呵。”
“这样呀?”
虽然这个理由有些牵强,老妇也觉得没必要深究,便放弃了追问,转而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什么时候,旧时的波浪再次翻滚心头,说道:
“这母女俩,跟阿秀一个样,都是苦命的人呀!”
秃顶老头见状,也没吭半声,只是静静地从一旁拉来两张高脚塑胶椅。
“给,坐下来,好好说。”
自己则坐在一旁的卧背椅上。
秃顶老头知道,老妇与李秀感情很好,每逢只要有人问起李秀的事,老妇便会显得非常热心,将她所知道的、有关李秀那些悲惨的往事毫不保留地说出来。仿佛在为李秀诉苦,仿佛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李秀那些不堪回首的凄楚往事,让更多的人来怜惜她,来同情她,来为她评评理。
“谢谢,这话怎么说?”
老人答了声谢后,将身上的背包放在一旁,随后便注视着胖老妇,迫不急待地想从她口中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胖老妇也没多想,便缓缓地说道:
“这阿秀呀,年轻的时候,可是村里最迷人的一朵花了,当时不知迷倒了多少小伙子呢。”
秃顶老头听着,不好意思地露出傻笑来。
“家境富裕的她,原本可以任由父亲的打理,找个好婆家,可她却偏偏喜欢上一个穷酸果农的儿子。家里人自然是棒打鸳鸯,百般阻挠,毕竟,门不当,户不对的,这也可以理解。
可阿秀就是不屈服,也因此与家里人闹得不可开交。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招都使了,要不是意外地发现阿秀已经怀有那人的孩子的话,恐怕他俩的事儿也不会那么顺利。没办法,李家就她一个女儿,也为了李家世代的声誉,就只能勉强让他俩成婚了。可惜呀,也许连老天爷也反对这门婚事,谁都没想到,就在阿秀嫁给那男人刚不久,恶魔‘卡拉’就出现了。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心有余悸,那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台风,三两下就把村里搅得个鸡飞狗跳,人心惶惶,当时都各顾各的,谁还有闲空关注谁。好不容易,‘卡拉’过去了,大家也都松了口气,可那男人却从此消失不见了,也找不到尸首,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于是,当时有人就说,在‘卡拉’到来的时候,那男人去后山巡果园了,恐怕是被‘卡拉’拍到山沟里,给野兽吃了。而有人又说,‘卡拉’妒忌他取了村里最美丽的姑娘,将他卷到大海里,喂鲨鱼了,估计连骨头都不剩了。总之,一时之间,是众说纷纭。可谁都清楚,最痛苦的人,莫过于阿秀了,新婚没几天,就成了寡妇,也落了个不好的名声。”
老妇说到这,不禁为李秀的那段陈年悲事流下痛心的泪花,当然,这种情况,已经数不胜数了。
“那她后来怎么样了?”
老人这下变得非常激动,心头巨浪狂起,眼眶里已经噙满了泪水,他似乎已经不去在意这样是否失礼了,他只想知道李秀后来的情况如何。
老妇看到了这样的情景,却以为是这位老先生的好心,也为李秀的悲惨遭遇所感动,也就满意地继续她的讲述:
“可惜啊,阿秀那傻丫头,她就是不相信大家的说法,总是坚持不见丈夫尸首,就不能断定丈夫已死,她说,她要一直等着他,她相信丈夫终有一天还会回来。就这样,阿秀等了一天又一天,盼了一夜又一夜,肚子也渐渐地大了起来,可丈夫却始终没有在村里露过面。九个月后,阿秀顺利地产下了一名女婴,取名苏小环,就是刚才骑电车的那个丫头。
后来,村里有户姓赵的人家不嫌弃她,愿意取她为妻,并收养那名女婴,这事李家人自然非常高兴。可阿秀却一直推辞,她总是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算是丈夫已死,她也愿意为他守寡一辈子,将女儿抚养成人,这谁听了谁都气,可阿秀的脾气就是这么倔,谁都劝不了。
唉,这一转眼呀,40年就过去了,她丈夫至今依然杳无音讯。也许吧,也许就如当时村里人所说的,她的丈夫——那个果农的儿子,定是早已死于‘卡拉’之中,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不可能抛弃她们母女俩不管的。哎呀!阿秀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老妇说完,接过老头递过来的毛巾,擦拭着流下来的眼泪。
可此时,夫妻俩竟然意外的发现,面前的这位老人,竟然哭得比老妇还要伤心,还要难过!只见,他低着头,双手紧握,水泥地面上,早已大大小小,参差不齐地开满了泪花,似乎非常自责。
“老先生,您这是……怎么啦?”
老妇露出不解的神色,就算是这位老先生再怎么同情李秀的身世遭遇,感动到这种程度,也未免过于夸张了。
老人听后,心头当即一震,眸光摇摆之余,有些慌乱地从衣袋里掏出之前的小毛巾,整理凌乱的面孔,强颜欢笑道:
“哦,没事,没事,抱歉,我太失礼了,呵,我这人向来就这毛病,耳根薄,心太软,容易动情,一听到悲惨的事,就会经不住泪流满面,让你们笑话了,实在是太失礼了,呵呵、呵呵。”
还未等那夫凄俩说什么,老人又不禁补充问道:
“对了,那她女儿呢?她女儿后来怎样了?”
老人整理完后,才缓缓抬起眼来,迎上他们的目光。
胖老妇虽然对这位老人起了些疑问,但一时半会儿,也不好问。况且,这老人既然对阿秀的故事这么关心,这不也是胖老妇希望得到的结果吗?于是,她暂且收下这些疑问,顺着老人的意愿,继续阿秀的故事:
“唉,说起阿秀的那个女儿呀,村里无人不叹息,无人不抱怨老天爷的无情啊!比起母亲阿秀,她的遭遇更让人惋惜,让人同情。小环还没出世,父亲就在台风‘卡拉’中失了踪,生死未卜。于是,当时村里就流传着这样一个谣言,说是李家的这门亲事违反了天意,上天为了惩罚他们,便把阿秀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变成了混世魔王,说是这个混世魔王招来了台风‘卡拉’,将那个男人从这世上带走,还给村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大灾难。所以,所以就必须处死这个孩子,决不能让这孩子在村中出生,有人甚至提议,必须将阿秀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块活活烧死,以祭祀在‘卡拉’中死去的村民。”
“那后来呢?!”
老人情绪激动之余,突然打断了老妇的话,仿佛在催促她将讲述的速度放快。老妇一向最讨厌自己在说话的时候被人打断,不过,这一次,她只是抬起双眼,瞟了一眼焦急不安的老人,什么都没说,又继续她的故事:
“后来呀,不知怎么的,村里向来……”
老妇突然压低了声调,眸光微闪,眼珠灵活谨慎地扫视了下四周,仿佛自己即将透露什么国家高层机密或指责某个人的坏话,害怕隔墙有耳,招来祸端一样。
当她确定一切安全之后,她才重新投入到故事当中,缓缓说道:
“村里向来阴险可怕的南宫法师……”
“南宫法师?!”
老人再次打断了老妇的谈话,脸上现出复杂的表情,可谁又清楚,在老人深心之处,一块陈年痛斑正在缓缓发作。
可他的这一打断,却引来了老妇和秃顶老头惊奇的目光,毕竟,南宫法师这号人物,比较特殊。
“怎么?老先生也听说过南宫法师?”胖老妇敛眉问道。
“哦,没、没听说过,我听错了。”老人眸光频闪,强压下心中的痛楚,小心翼翼掩饰道:“你继续,南宫法师怎么了?”
虽是如此,混乱的往事却开始在脑海中翻滚,脸上不时掠过丝丝愤怒。
老妇看着,神情微变,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可由于某种原因,她并没有说出来,依旧埋头压低着声音,继续李秀的故事:
“我是说,那个阴毒的南宫法师,他居然会站出来,为阿秀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求情解围。他斥责那些谣言简直是一派胡言,‘卡拉’的出现,苏家儿子的消失,都只是偶然,根本就没有什么混世魔王之说。他还说,为了消除所有的误会和怨恨,李大善人愿意拿出一半的家产,用来重建台林村和抚恤在‘卡拉’中受害的那些村民家属。于是,谣言就这样消除了,不过,李家保住了女儿和肚子里面的孩子,却从此家道中落。那段时间,村里人都在交头接耳,李家只不过拿出了一半的财产,不至于这样倾家荡产吧。于是,过了不久,村里又流传了另一个话题,说是李家把一部分家产花在村里和受灾村民身上,而另一半,都用来贿赂南宫法师了。有人甚至说……”
老妇又闪烁着她那双机灵的眼珠,朝四处瞅了瞅,将声音又往下压,老人几乎要侧过头去,聚精会神,才能听明白她说什么。
“有人甚至说,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南宫法师干的,他迷恋阿秀的美色,妒忌苏家儿子的艳福,又对李家的财产眼红,所以……”
“老婆子,没有根据的东西,别胡说八道!”秃顶老头听着面色突然一沉,便强行干扰胖老妇继续说下去。
胖老夫也不怕,正视着秃顶老头,理直气壮地说道:
“怕什么,这明明就是他干的。”
秃顶老头听后,不禁打了一身寒颤,拉了拉妻子的衣角,说道:
“我说你老婆子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可才说了半句,秃顶老头却也学胖老妇那样,灵转着双眸,看了看四周,跟着又压低了声音,老人还以为这是他们家的传统习惯呢。
“还记得上街九巷的吴老弟吗?白天还好好的,晚上就无缘无故死在山上果园中,七孔流血,全身泛白。”秃顶老头似乎有意将后面八个字拉长。
胖老夫登时怒从心来,伸手拍了丈夫手臂一下,压声喊到:
“别说了,糟老头,那么恶心的东西老是挂在嘴边干嘛?!事发当天,不是有人看到了,杀害吴老弟的,是那个可怕的怪物吗?这跟法师简直就是两码事嘛。”
谁知,秃顶老头冷哼了一声,露出轻蔑的眼神,笑着侃调道:
“两码事?我说老婆子呀,枉你一直还自称英明,原来你平常口中的那些事情,都是道听途说来的呀。”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胖老妇立马火从中来,双眸直瞪着丈夫,露出威胁的眼神,仿佛秃顶老头真敢再说一句,她立刻扑过去把他打倒在地。
不过,秃顶老头看来是怕了,便温柔地说道:
“我说你真是糊涂呀,难怪……”又是半句之后,学着老妇之前的动作,压低语调,“有人说吴老弟死之前的一天晚上,就是说了法师的……坏话。”
说到这,秃顶老头又向有些怒不可遏的胖老妇使了使眼神,仿佛在寻求和解,一边比划着手指,一边闪耀其辞地补充说:“所以呀……这之间的联系,吴老弟,怪物,还有法师,明白了吧?”
“不会吧!难道……”胖老妇仿佛这才恍然大悟。
(注:其实,当时村警已经证实,死者老吴是误食了砒霜而中毒身亡的,只是有那么些人不相信,于是,便有了谣言这东西。)
“嘘,明白就好,明白就好,不要说出来,不要说出来。”老头顺便将手指轻轻移到嘴边,给胖老妇做了个聪明的示意。
这会儿,胖老妇又直盯着丈夫,却是另一种眼神。
“难道,法师三年前并没有消失?”
胖老妇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停留在嘴边,似乎一时难以说服自己去相信这个信息。
“请问一下,你们口中所说的怪物到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直沉默不语的老人终于开口了,脸上的表情难看至极,其实,当老妇开口说出怪物那一瞬间,老人便一下子掉入了之前山上那件恐怖诡异的事情中。
这时,夫妻俩再次将目光落到老人脸上。
“怎么回事?谁都不清楚。不过,一说起那怪物,我马上就感到周身不自在。”胖老妇说着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顿时换上了另一种叙述语气,有些颤抖,“那是个长得非常恶心的深绿色怪物,衣服破破烂烂的,整个头部和脸部都长满了毛发,丑陋至极,手脚枯瘦,就像恶魔一样,有人经常在夜里,看到了两束红光在山中闪动,估计那就是怪物的两颗眼珠子。唉,自从那怪物在台林山上出没之后,大家都不敢独自上山了。”
老人听后,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怪人的脸孔,登时冷汗频出,脸色瞬间白了几分。
“而且,知道吗?”胖老妇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禁脱口而出,“近来有很多人都在怀疑,那个怪物可能就是阿秀的女婿,小环的丈夫——寻月,因为呐,那怪物就是在寻月失踪了之后才出现的。”
“小环的丈夫?消失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老人听后,不禁再次激动起来,胸中的巨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仿佛这一家人跟他有着极大的关系,胖老妇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唉,这就是村里人为什么说苏小环比谁都不幸的原因了,她长得啊,绝对不比她母亲阿秀差,这是大家公认的。每次只要有人提起她时,总不忘带上一句,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这么一朵鲜花呀?!
自小没了父亲的小环,后来跟一个非常可爱的小伙子寻月结了婚,本以为能够从此过上幸福的日子。哪里知道,灾难并没有就此消失,而只是隐藏起来。结婚一年后,小环产下了一名女婴,也就是刚才校门口那个小女孩。长得呀,也是一副美人胚子,却是个让人痛心的哑吧。至于他丈夫寻月,则是在女儿五岁那年的一个雨天,在巡查果园的时候无故失了踪,三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打那件事之后呀,村里有人就开始相信,那苏小环必定就是个祸星,是个混世魔王!未出世时克死父亲,结婚后就克哑女儿,后来又克死自己的丈夫。说不定呀,某一天,连整个村都被她连累了。可有些人却认为,当年苏家儿子和李家女儿肯定是触犯了什么神灵,受到神灵的诅咒。所以,他家族中的女性身上从此便流传着一种克夫的血统,鬼才相信这种鬼话呢?依我看呀,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胖老妇越说越激动,几乎快要失去理智了。
“到此为止!”
秃顶老头听着听着,眸光一闪,似乎意识到妻子将会说出什么可怕的东西来,赶紧阻止。
肥老妇只是看了丈夫一眼,又说道:
“不用你提醒,我心里明白,不过,寻月平日里可是个古道热肠的小伙子,村里的人都非常喜欢他,而且还是个大孝子呢。他把小环娶过门后,怕阿秀孤苦伶仃,无人照顾,便将她接过去住,让她安度晚年。哎,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呀,你说老天爷怎么就这么狠心啊?!”说到这,胖老妇眸光一闪,似乎想起了什么,加重了语气说道,“对了,我想起来了,我似乎听谁说过,那怪物好像是有理智的,又好像是受人控制那样,并不会轻易攻击任何村民,这么说,该不会是……”
胖老妇老毛病又犯了。
“好了,就讲到这里吧!”秃顶老头突然站起身来,打断了妻子的话,转身朝向老人,说道,“对了,老哥,你到底来找李秀有什么事?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到她家找她去。”
其实,秃顶老头非常了解自己的妻子,他担心她再这样糊里糊涂地说下去,恐怕会招来祸端,情急之下,才不得已这么做。
这边,一直沉浸在胖老妇的讲述当中的老人,此时也被秃顶老头的出其不意给吓了一跳,慌乱之中,连忙带着困窘的表情,迎上老头的目光,战战兢兢地应道:
“实不相瞒,我这次来访,是受一位好友所托,将一件东西转交给李秀本人。”
“一个好友?”老妇人眸光炯炯,这会儿又一脚插进了老头的话题,“据我所知,我好像从未听李秀讲过她出过村的事?”
老妇似乎有些不信,向老人投来怀疑的目光。
“哦,是这样的,我的那位好友是个古董商,几年前来到这村中,通过某位朋友,认识了李秀。离开的时候,我的好友答应给李秀寄来她一直想要的东西。后来,我的朋友就一直患病在床,直到前日不幸离世前才想起这事。于是,便托我将那件古玩转交给李秀,以免留下遗憾。”老人说话时,目光有些摇摆不定。
胖老妇则一直注视着老人,心中仿佛在琢磨着什么,听老人说完,便说道:
“哦,这事李秀倒没有向我提起过,不过既然是这样的话,那现在就让老头带你去找她吧。”
“不用了,嫂子。”老人摆手说道,“因为,这毕竟不是件什么大事,我想,假如可以的话,也用不着惊动她的家人,你能不能去帮我单独把她约出来,我就在这附近找个旅馆落脚。”
胖老夫若有所思,随即便道:
“行,这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