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什么感觉？在23年的生命里，心悦无数次猜想过这个答案。是沉入无边无际无知无觉的黑暗，是漂浮在空气中永久地凝视，还是甩掉一切记忆、迎着一个光亮开启新生？
仿佛都不是。一阵微光在不远处闪烁，好似轮回的讯号。我的记忆可以保留到什么时候？是否还有机会，在丁昊头顶的空气里凝视他，哪怕只看一眼？——心悦自问。突然间，心悦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她奋力睁开眼睛。
心悦觉得奇怪，她发现她此刻正躺在昨夜的床上，身上还盖着蓝色被子。那么，她——没——有——死！心悦一时间还来不及想自己该如何反应，然后，她看到了沈步峥兴奋的脸，和充满喜悦的表情。
“心悦，”沈步峥的声音有些激动，“你为什么要这样选择？你为什么会把你的生命交换给丁昊？你难道不知道吗，你这样做，他永远不会知道你为他做的牺牲？”
“我没有死，那么，丁昊并没有活过来对不对？”心悦问。
“没有。你只是像其他人一样做了梦，我也进入到你的梦里。但是，梦结束后你醒了过来。我猜想，这是因为你真正实践了自我牺牲，就像咱们在旅行招募广告里看到的那样，用自己的生命做交换。”沈步峥目光炯炯。
“原来是假的，”心悦失望地闭上眼睛，“那么丁昊还是永远地离开了。”
“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选择？你爱丁昊对吗？”沈步峥问。经过这几天的生死相依，沈步峥和心悦之间发展出一种微妙的感情，沈步峥这样问，居然没有一丝尴尬的表情。她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然后抬起头，倔强地回答：“是的，我爱丁昊，我最后悔的是从未回应过他的爱。他毫不犹豫地把生命让给了我，可是我对他一直那么残忍。直到他死，我都没有给过他一个吻，一个拥抱，甚至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你选择自己死而让他生，是因为爱，还是愧疚？”沈步峥继续问。这个问题让心悦迟疑，不是为自己的答案迟疑，而是一个始终悬在心头的想法——心悦不去回答沈步峥，而是闭上了眼睛。心悦顺着自己的想法去回忆，无数个镜头电光石火般在脑海里闪过。
沈步峥等着心悦回答，目光灼灼。
心悦凝神静气，闭口不答。
许久，心悦睁开眼睛，她的目光凝重。
她凝视着沈步峥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是你做的这一切。是你在操纵大家的梦境，是你——在——催——眠。”
沈步峥的表情僵了一下。几小时前，两人还那样信任地彼此依偎，而此刻，心悦的问题却将他推到了对立的一面。
他淡然回应：“你为什么这么想？”
“梦里的结局无法改写现实，说明梦只是梦。我们大家绝不会做同一个梦，除非，是被催眠！现在剩下的人只有你和我，所以实施催眠的人，除了我，就只有你！”
“是谁说的地球磁场说，思维控制仪？”沈步峥淡淡地问。
“老爸爸老妈妈没有入我们的梦，早就击破了磁场说和思维控制仪。”此刻，换了心悦看着沈步峥的眼睛回答。
“那么，又是谁说的同时催眠多人是不可能的事？”沈步峥面无表情，继续淡淡地问。
“是我，当时确实武断了。当其他的所有的可能都被推翻，回过头再想，催眠的领域的发展也许无法被人完全探知，之前认为的不可能，也许就是答案。”心悦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沈步峥的眼睛。
沈步峥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他平静地问：“有证据吗？”
“我死里逃生，照常理分析，下一个危险的就是你。但是你毫不关心自己如何在梦里逃生，你关心的是我为什么做这样的选择。原因只有一个：你设置的局是让我们自食其言，最后一刻不能交换生命，最后自己也要赴死。而我没有按照你的想象走。所以你只关心我为什么没有入局，而不担心你自己会做梦。因为，你知道你根本不会有做梦的危险！”
“这也可能是因为我关心你。我对你的感觉不同，这你知道。”沈步峥平静地回应。
“正因为你不断地传递这个信号，所以才让我更疑惑：一个对我有好感的男人，为什么执着地追问我对另一个男人是爱还是愧疚？”心悦坚定地凝视沈步峥，却无法从他的表情上获得进一步的确认。
“这个问题，反向也是成立的。”沈步峥没有让步。
“当我进入何雅的梦时，她先是开怀笑着，然后突然表情改变。这说明她比我更晚进入她自己的梦。这不可能！事实上我们根本没有进入她的梦，我们也不可能进入她的梦。那是我们在你的催眠下产生的梦境。也许在我们被你催眠时，何雅早就死了！”心悦看着沈步峥，步步紧逼。
沈步峥只是平静地看着心悦，不言不语。
“我为什么会对你有熟悉的感觉？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信任你？为什么我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抓不住你的面部特征？一定是因为我之前曾经遇到过你，在来西藏之前。而你，你用催眠术让我忘记了你！”
沈步峥看着心悦的眼睛，他从那明亮的眼睛里看到了质疑、看到了责问、看到了审判的意味。终于，他笑了，他解除了那种淡淡的语气，“心悦，你的敏锐让我惊喜。我没想到你可以捕捉到这么多。”
“那么，你承认是你杀了这些人！”心悦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靠，语气里带着悲凉。
“是我催眠了大家，但是，我没有杀人。”沈步峥回答。
“邵子峰的尸体还在几百米之外！”心悦的声音有些哽咽。
“那个袋子里已经没有尸体。冬眠合剂，还记得吗？邵子峰早已被唤醒，很快就会再见面。其他人也没有死。”沈步峥的周围又恢复那种让心悦直觉地信任的气场。心悦努力振作起理智与直觉抗争。
“金大卫的尸体明明有窒息的青紫，怎么会是假死？”心悦不敢相信。
“现代化妆术的发展，也是你没有办法完全探知的。”沈步峥的笑里带着一抹促狭的嘲弄。
心悦顿了一顿，打算换个角度，“你让我相信你，那么请你告诉我你是谁。”
“好问题。你抓到了重点。我叫沈步峥，这你知道。我是个doctor，你也知道，不过这个doctor不是临床医生，而是心理学博士，也是个心理医生。”沈步峥笑着回答。
“你自己的故事，是真的吗？”心悦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双眼直视沈步峥的眼睛。
“这个故事是真的，不过它不是我的，它属于我的一个病人。我借用这个故事，是因为我的故事跟他的有一点相似——我也失去了一个弟弟。”沈步峥说这句话时，表情里有一丝凝重。
“你是主办方的人？你们为什么要做这个活动？”心悦追问。
“准确地说，我就是主办方，也是蓝色梦想研究室的主人。”沈步峥顿了一顿，看一眼心悦，见心悦并没有露出惊奇的神色，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事实上，这是一个双重目标的实验。在心理学领域、催眠领域，人们已经走得很远，但是在如此复杂的场景下，同时催眠多名意志坚定的对象，在学科记录中，还没有人真正地完成过。”他又笑了，“我们之所以能完成，一方面是借助于现代技术手段和团队的力量，另一方面，也是催眠治疗学发展的结果。”
“你的第一个目标是为了实验。但是你的实验都合法吗？你在四个人身上使用了冬眠合剂，把他们当作尸体吊在树上，这难道是正当的实验手段吗？”心悦毫不隐藏地质问。
“除了你，其他人都是同意的，”沈步峥认真地回答，“或者说，是签过同意书的。蓝宝是我的助手。金大卫，我们一会儿再说。何雅是我师兄的病人，在他们的医疗协议中约定了特殊的治疗方式，完全适用于这次旅行。而邵子峰，”沈步峥的笑意又浮起来。自从心悦揭开谜底，他的笑容忽地多起来，“邵警官的领导们一定很高兴地看到，他们的优秀干警终于解开了心结，战斗力又回来了。”
心悦听完之后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她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终于想通一件事：“我没有签过同意书，所以，你从头到尾就没计划让我假死——你要把我留到最后。你为什么对我这样重视？你说过，你失去了一个弟弟——丁昊，你的弟弟是丁昊吗？”
沈步峥缓缓点头，“丁昊是我的亲弟弟。父母离婚，我从小跟着父亲去了美国，丁昊跟着母亲留在中国。虽然我们的姓分别随了父母，也没有在一起共同生活，我们的感情却很好。自从丁昊遇见你，我就知道你的事。心悦这样，心悦那样，每次给我打电话，他都要讲讲心悦。丁昊最后一个生日许的愿，是希望心悦幸福。他说：哥，心悦是个又可爱又可怜的女孩子，她外表强硬内心柔软，最容易受伤。假如我突然不能保护她了，你要帮我保护她，让她幸福。这是他对我说的话，没想到一语成谶。”
沈步峥沉默了一会儿。心悦的眼里湿润了。“我不能接受丁昊的死。我和自己打赌，丁昊做错了，他用生命去救的女孩，一定不肯用生命去回报他。所以在催眠实验中，我做了这样一个筛选条件，设计了这样的场景。但是在过程中，何雅和老邵的选择已开始感动我，潜移默化地改变了我的初衷。在老邵的梦境中，我甚至出声喊他，给了他第二次机会。不过，我还是要让他假死，因为你的故事还没有完成。你的梦境是我创造的，但如何选择却是完全由你自己决定。我最终被你的选择完全击败。我不得不承认，丁昊的做法，没有错。”沈步峥看着心悦，一刹那心悦有点迷惑，分不清站在眼前的是沈步峥，还是一个成熟的丁昊。
心悦沉思。丁昊，在她的梦境里那么真实——想起丁昊，心悦第一次不再心痛，反而有了一种与之前相反的感觉。她知道，沈步峥帮她解开了心里的那个结。她还会思念丁昊，但是思念不再伴着彻骨的痛，而是带着一丝温暖。她抬起头：“既然其他人都没有死，我想见见大家！”
沈步峥拉住心悦的手。心悦有点惊讶，但是没有抗拒。
“现在，”沈步峥笑了，心悦突然觉得他笑得像丁昊一样灿烂。他说：“跟我一起，去见见老朋友们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