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杞珞五岁的生日宴以节俭为上,杨允、白云下厨熬好汤,煮了面,制了浇头,两家人围在院里吃了午饭。杨曲养的大黄现下已成了老狗,匍匐在桌下,时不时摇摇尾巴眨眨眼睛。白云知道小女儿爱吃甜食,便单单给她做了一碗甜桂花芝麻元宵,香甜软糯,杨杞珞吃的很开心。
饭后,两家人入祠堂拜过祖先,杨杞珞拜别父母便被林汀风牵着手走在林氏夫妇身后下山。她远远望着站在门口送他们的父母,杨允面色正经扶着白云,白云苍黄的脸上带着笑,但是眼睛里依旧是经久不散的哀伤。究竟如何,她的家才能够和这林家一样,像是神仙一般的笑呢?
她就是呆呆地跟着林汀风下山,第一次离开生活了五年的家,她心中竟没有不舍,手心处传来的温热,让她莫名地心安。她抬头看着墨发垂肩的这位小哥哥,年幼心中的某一处残缺突然被填满。“哥哥,山下是什么样的?”
“嗯……总之,和你家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有数不清的伙伴,再不会让你只有一个人了。”他回头,明媚的眸子里依然闪着光。
她笨拙地学着他的样子扯着嘴角露出个笑:“嗯!”
于是林汀风更紧地握住她的手,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去,往另一个世界走去。未来的模样他们都不知道会是什么样,但无论如何,他们始终没有忘记当初无邪般的在翠色漫天的时候相识相熟。只一眼,就是要用一生的时间去消化。
林家为杨杞珞准备的房间就在专为林汀风围起的小院里的一间。本来小汀风一直住在父母的院子里,但知道杨杞珞要来自己家里时他就立刻要到自己的院子,他只想着和这好似天仙下凡的妹妹天天呆在一起,他要带她去街上玩、去逛庙会、去小厨房里讨各种新出来的新式点心……他想象得十分美好。可是,一天到晚不是练功就是上课、背书的杨杞珞让他无比心衰。
终于四天后的中午,林汀风偷偷地探入脑袋眨着眼睛看坐在桌上一动不动捧着书本轻声诵读的杨杞珞。从小练就的敏觉让杨杞珞迅速摆头,稚嫩的眼神射过来却让林汀风全身一怔。他声音竟然颤抖着:“杞珞妹妹,我们去找小关玩呗?”小关指的是易关月,在孩子们的眼里,她和所有的男孩一样,甚至要更疯。
杨杞珞摇摇头。
“小关早上就叫我们去了。你还是要坐在这儿一整天?”林汀风半个身子跨入屋子,面色尴尬。
杨杞珞点点头。
“杞珞!”
“什么事?”
林汀风跳起来:“你能不能不要和以前一样了啊?你现在又不是在你家!杨伯管不到你了!”
杨杞珞歪头:“我知道,爹不管我,我自己管我。”
林汀风于是挫败地挠了挠头:“你还是人吗?”
“什么?”她呆呆地用目光投向他,神情茫然,“我当然是人了。”
“行行行行行行,随你!”说完他便打算离开,但想想不对,于是又回过头来,说,“你除了武学、必修课程之外你还干些什么啊?”
杨杞珞很是认真地想了想回答他:“遛爷爷的大黄、跟娘亲做女红、跟爹种竹子。嗯……就这些了。”说完,还朝他一笑。
好吧,他认输。林汀风翻了个白眼闷闷地去找了易关月。
在信传坊“天才”从来不是白叫的,刚满两岁就被带来当密探培养的易关月比一般的孩子学功课要快出不止一倍,人家一上午要完成的任务她只吃一个馒头的时间就完成得漂漂亮亮。结束后她立刻去她常呆的小树林里待着,她伏在树上半响,终于捕获了她早就盯上的那只鹦鹉。
才四岁半的易关月抓着振起翅跟她半个人一般大的成年鹦鹉威武万分地走回林家外院她住的地方立即引起周围与她同样从小被当探子培养的孩子一阵惊呼尖叫。孩子们争吵着要戏耍这难得的玩物,易关月都义正言辞地拒绝,之后看到了听闻消息刚在在杨杞珞那里吃了一鳖的林汀风跑过来后便让他拿给林为水。
这群孩子最大的不过七岁,得不到心中所想或多或少地面露不满。易关月没心思去管别人,自顾跟上林汀风。
林为水不喜欢鹦鹉,但是正在与林为水合作的一位江南的大商贾喜欢。名叫邢儒的大富豪现下正与林为水在会客厅商事。林汀风大大咧咧的到门口,邢儒一眼就看上了他手里的大鹦鹉,于是林为水当即就送了他。邢儒大笑着问林汀风:“贤侄,这野鹦鹉,是你捉的?”
这南边细腻婉转的音调让林汀风听着极不适应,他僵僵地行礼回他:“并不是。这鸟是外院的孩子逮的。”
“那好!我可得见见那几个孩子,能捉住一只已成年的鹦鹉,可真有本事啊!”邢儒看着林为水,眼中期待的神色是希望他割爱给他这几个机灵有胆大的孩子。向他们这些人,都是惜才如命的。
林为水于是便问:“他们几个人捉的?”他想知道后考虑考虑分下些相对资质差的,毕竟外院统共二十个孩子,要知道想找这些清白、伶俐的孤儿是有多麻烦!
谁料林汀风迷迷糊糊地就回:“是小关一个人蹲守了几天逮的……”
“谁?就一个人?”邢儒又惊又喜,转头看向林为水,“老林,这次的单子我再给你半年时间去完成,只要你把那孩子给我!”
林为水心中暗想:“你家那边是有多缺人才!有好人就要!那可是独身就能提野生成年鹦鹉的孩子!那可是易关月!给出去?不可能!”
“这个……”林为水刚起话头想和邢儒商讨,门外小童就报说易关月到了门口。
邢儒立刻对小童道:“啊是小关?快叫进来。”
顿时,林为水脸黑了。
林汀风则一脸茫然看着这一切。
易关月刚进屋那邢儒又是一阵赞叹:“还是个小囡囡,好!好!”
林为水面色黑了又黑。
易关月有模有样地拜礼:“邢先生,这鹦鹉可喜欢?”
邢儒随即点头。
可立刻,易关月上前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扭断了被拴在桌上的鹦鹉的脖子。那原本精神正在振翅欲起的鹦鹉,当即僵住了所有动作。
“小关!”
“关月!”
邢儒反应得最慢:“侬……侬……”连口音都忘记了变化。
“你想要我们从小就被养在林家的孩子为你办事?你想要美女作为你深入了解各个富豪的工具?你想要侠道为你的肮脏交易开道?你,想的太天真了。你真以为没有人看出你的野心?他们是正在酝酿一场阴谋,你仔细想就会发现其中不妥。”她说毕,退到林汀风身边时朝他点了点头。
林为水改正神色想了想,问邢儒:“你最近,是不是刚认识一个蜀地商人,与他一见如故想要同他一起干一番大事业?”
邢儒额头上冷汗不住地冒出来:“是……”
“你听说了南边的粮商,陈家一家的事了吗”林为水垂下眸子,暗中叹气。
“听说了……我还和他合作过……可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他家产业就被吞没消化……无影无踪……”
“阴海教干的。”易关月再次开口,“我在城外采药,听见他们的对话。当时他们在岩洞里而我在外,不曾被发现。”
闻言林为水大喜,若确有此事的话,他也就顺着这查下去。希望真能挖出阴海教的阴谋。
余后的对话两个孩子不便参与便被送出。出了主院竟看见杨杞珞直直站在拱门里等他们。远远见了他们就跑过来拉住易关月的手:“妹妹糊涂,一个人就去搀和这件事!”
消息传的到快!
易关月笑:“那难道我什么都不做?怕这怕那的那可不是我啊。”她看了一眼林汀风,又说,“而且,若林家护不了我周全,那他命数也将尽了。”
三个孩子于是窃窃地笑了。易关月笑着牵起杨杞珞的手带她去了自己的住处,身后跟着林汀风。
一进门,易关月就兴高采烈地从柜子里去除个篮子,两人上前一看,竟是一窝鹦鹉幼雏!这易关月,竟然把鹦鹉窝搬回来了!
杨杞珞想起无缘无故死去的它们的母亲,不禁心疼起来。“咱们是要养吗?小关你会养鸟吗?”她用手指小心翼翼戳着鸟儿的脑袋问易关月。
“养它们干什么!”林汀风大叫,“咱们吃了吧!”
“不行!”两个女孩异口同声地说并抬头瞪他。
林汀风于是闭嘴,坐在椅子上嘟嘴转过头看向门外。
易关月再瞪了他一眼才跟杨杞珞说:“我不杀那只鹦鹉,他们不会相信我这个孩子的话,所以我想照顾它的孩子。你长在山上,通晓鸟的习性,你能不能交给我?”
杨杞珞笑着重重点了一下头:“我先找吃的喂他们一顿,晚上我上完课就来找你!”
“好!”易关月一口答应,拉她出门去找吃的。
被无视的林汀风觉得气愤又委屈跳下椅子起冲冲跑回自己的屋子,知道黄昏也没有出来。哪怕是卫庭端了他最喜欢吃的点心他也不开。只是说,他的杞珞妹妹现在不理他了。卫庭笑着摇了摇头,这孩子……她看了看天色就派人提前去齐先生住所接杨杞珞回来。
齐先生这时正在与杨杞珞讲《礼记》。齐先生也是个惜才的,晚年时能得这么个聪慧伶俐的女娃娃他十分开心,于是不留余力地为她讲解。杨杞珞也听得如痴如醉。
不知什么时候,开着的门外一边一个站着面无表情目光平视的信传坊中人。
“好,今天就到这,好孩子回吧。”齐先生合上书,脸上有浅浅的笑,“明天大概会下雨,记得多穿衣服。”
杨杞珞也笑着拜礼:“是,知道了先生。学生先回。”
两人并肩在前头走,杨杞珞顿时有种感觉,今天晚上,似乎是有事要发生。她抬头望了望暗下来的天,这天色,马上要下雨了吧?
到了林宅,杨杞珞先遵循约定去找了易关月。易关月早早备着热水点心等着她来,可等到她进来,却见她一脸的阴郁。
“姐姐怎么了?”她正逗着窝里的鸟儿,只以为她累了并没想别的。
杨杞珞摇摇头,坐到她身旁托腮给她讲养鹦鹉的要领。
“轰!”
一声惊雷冷不丁将两个姑娘下了一跳。杨杞珞突然心口一痛,她面色苍白捂住胸口。
“城外的花灯好看,明天你下了课来我屋里,我带你偷溜出去我们自己玩!”
她脑中兀地闪过,林汀风跑进门兴致高昂说这句话的眼神。
易关月看着杨杞珞如此慌了神,晃着她的手臂叫她。可杨杞珞却一言不发的抬起头突然就起身往外跑。
“外面在下雨!”
杨杞珞什么也听不到,一切声音都被屋外的雷雨淹没掉。她还未学习如何运行轻功,但她小小的人如风一般的跑到林汀风的门口。她喘着气发不出声,只能拍他紧闭的房门。
“我说了我不吃!她不喜欢和我玩,她宁愿找小关也不来找我!我对她那么好!”这声音,明显是哭了。
“汀风哥哥……”她细弱的嗓音也被大雨浇没,“我来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想起来了,她没忘,没有……
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回答她。于是她放弃叫门,而是倔强且固执地拍着门。
终于林汀风不耐烦了,从床上下来拉开门没看清来人是谁大骂:“本少爷说了,我病了谁都不见!谁来我揍谁!”然后就对上全身湿透的杨杞珞错愕的眼睛。他还没反应过来,杨杞珞已经留给他一个背影。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记事的呢?两岁?三岁?她不知道。她记得的第一件事就是她是五侠之首,她将来是个能够被百姓称赞爱戴的大侠士。后来她被教与,侠士不得失信于人、不得费德于天地,要事事想着天下武林,要面面俱到地做人行事……可对于她来说,什么是五侠之首?什么是武林?什么是侠?
这些天在林家,她学得的不仅是齐先生口中的“礼”,还有林家哥哥教她的遇何人说何话。他对自己好她当然知道,她也想对他好,可是,要怎么做呢?他想要什么?他要她的陪伴,可是她要完成父亲的任务,她怎么能去陪他?
或许,她像易关月一样能完美又迅速地完成功课的话她就可以抽出时间去陪他了。这样,他会开心吗?
杨杞珞换下湿了的衣服又点了盏灯取了架上的书和纸笔学起明天要学的字。杨杞珞没有锁门的习惯,因为杨允会不定时的检查她的房间和她在做什么,以前是这样,现在出了杨家也是这样。也淋着雨跑来的林汀风于是很轻易推开她的房门,看见这样子一身清爽的杨杞珞他有不免怒从胸起。
他冷冷笑:“原来,我在你心里真的不如这些死物!”
说些什么呢?她背后冒出冷汗,头脑却发热混沌一片不知说什么才好。
等了半响,林汀风愤愤地转身要走。杨杞珞立即上前拉住他的手。
“怎么了?”温热的小手在掌心,林汀风便停下步子回头,“你想说什么?”
杨杞珞不敢看他的眼睛,垂着头说:“我在山上我屋里种着几盆水仙和昙花,养得极好,我带你去看,我们偷溜出去我们自己玩……”
林汀风一听突然笑了,大笑不止握着她的手不住收紧。“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你再说话不作数我就不和你玩了!”
杨杞珞也笑了,眼前的人的影子却越来越模糊。
第二天,林汀风与杨杞珞都被诊断出受了风寒,两个人被各自安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得随处走动。杨杞珞自幼身体纤弱,喝过不少的汤药,苦涩的药汁仰头就灌下。而林汀风从小就没生过病,第一回要吃黑黑的奇怪气味的药他怎么都咽不下。哭闹着怎么哄都不行。最后还是易关月来找他,对他说:“你这样病着不好,如果你杞珞妹妹好了而你还躺在床上……你觉得在人家姑娘面前你抬得起头来吗?”
于是林汀风抬着一双泪眼问卫庭:“妹妹也喝这个吗?”
卫庭笑着:“是啊,人家可不像你喝个药也要哭。”
于是林汀风半是赌气半是怀疑地端过药碗捏着鼻子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