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闷热，与簇集在坤仪宫佛堂的束束佛香，凝合成一股刺鼻的气息，飘萍，浮荡，令人焦躁烦乱。皇后跪坐佛像前，闭眸诵经，她穿着艾绿色麻衣，一手持转佛珠，另一手拿握木棰敲打木鱼，敲打出“咚咚”的声响，仿如一滴滴水露，在抑于心涧的顽石上滴打。
“娘娘，您已经跪了一天，该歇息一下了。”
水烟端捧一碗解乏的芦笋汤，悄息走进佛堂，陪跪一侧，轻声劝说：“离绞决还有四个时辰，眉心和易公公的事，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皇后突止诵念，慢慢睁开凤眸。
“几更天了？”
水烟回道：“回禀娘娘，已是三更天了。”
皇后继续转珠落棰，对身后的水烟言道：“你去一趟雍华宫，代本宫恳求太后，望眉心死前，能到坤仪宫见本宫一面，毕竟，眉心跟随我多年。”
水烟心底一凉，红着眼圈复谕：“奴婢明白。”，她将芦笋汤小心放在地上，盛汤的瓷碗与地面相碰，发出一丝闷音。
“这是何物？”
水烟忙答：“方才昌婕妤遣阿那过来，她们听闻娘娘被太后责罚诵念佛经，凤体劳倦，便拔些绿芦笋做成汤水给娘娘补身，以报谢娘娘护佑的恩德。”
“宫中世情，倏忽万端，播善也好，种恶也罢，都不过是为私利。”皇后数念手中的凤眼菩提，悲心慨叹，“昌婕妤怀嗣位显，人品可交，本宫施恩舍惠，只是为取信索利罢了。”
太后在绮霞宫设局图谋之二，是怂恿内侍监污秽从生，拖盈瑞堂下进趟浑水，等昌婕妤诞下皇嗣，将昌婕妤牵扯其中诬以罪名，迫害昌婕妤失育子之权，以便夺去皇嗣挟养。这一招法，太后当年为给自己心腹，和贤太妃晋位，曾对怀育礼王的棠太妃用过，皇后自幼在宫中行走，审度察辨，洞悉久矣，之前嘱命阿那的种种，就为了能够先发制人，拨乱太后的算盘。
“差人去一遭盈瑞堂，传本宫的话：昌婕妤的好意，本宫领受，如今秽乱虽平，宫里依旧不太平，盈瑞堂还是要凡事小心。”
水烟跪膝作礼：“奴婢这就去办差。”她用两手撩提宫裙，垂下眸帘退去。
皇后仰起面容，注望莲花宝座上的白玉观音，将十指合于心口，轻阖凤眸，默默祷拜。
夜深似漆，慈心殿的一切浸罩在墨暗之中，殿内烁亮耀目的华贵物事，沉沦得只存下触手难摸的轮廓。
太后仰枕卧衾，锦帐高床，好似虚儾的枷锁，宽松却又挣脱不得，足教人窒息发狂，而环于枷锁边的舒快缺漏，让落叶残花般的过往，乘虚而入。
恍惚，依是那个莺飞草长的时节，他一袭青衫，拂去崖谷岩壁的摄骨森凉，尚未结花的红豆蒄，青涩卑薄，心房的冰尘，在怯怯纯然的悸动中，渐冉碎灭。
相思不尽，醉人心意。
“敞若你在天晓得，我让你的儿子去神龙山送命，你会不会恨我？”
心底的字语，太后亦言于在心底，那场隐秘迷醉的情梦，被岁月削蚀殆尽，仅留下如舞絮般无迹可觅的疮痕，陪祭潺潺的过往，荏苒蹉跎。
“水烟姑娘，太后娘娘早已安寝，你还是回坤仪宫罢。”
“水烟姑娘这个时候求见，岂不是搅扰太后娘娘歇息？”
从隔扇外，传来上夜宫女不耐烦地吊嗓，在墨潭暗渊惊起一阵涟猗。
“哀家尚寝，你们胆敢如此放肆，是不是活腻了。”
闻太后训喝，两个上夜宫女滚进内殿，一轱辘扒在地上，颤钦钦禀奏：“太后娘娘饶命，坤仪宫的水烟非要求见太后娘娘，恳望娘娘能在处刑前，恩准皇后娘娘与罪婢眉心见一面作别，凭奴婢俩如何劝赶，她偏赖着不走。”
太后略略思酌：王求夙这丫头虽刁钻心机重，倒是素来讲情谊，那个宫女是陪她长大的贴身丫鬟，王求夙在那个宫女死前恳望有一别，是尽主仆情谊的事，不会存着他算。
思酌罢，太后遂言：“传哀家的懿谕，准见。”
“眉心姑娘请，老奴位卑身贱，就不陪姑娘进去了。”到了朝凤殿东阁，暴室的程嬷嬷驻步阁门外，眉心道了一声谢，抬着箍踝的铁链，迈过阁槛。
烛炬迟慢地燃耗，流下涓涓红泪，皇后倚坐炕案，面容甚显惫倦。
眉心忍下泪泣，跪地叩道：“奴婢眉心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俯望衣衫单薄的眉心，平静责道：“眉心，你六岁进府，跟随我十余年，心思机敏，处事周全，我万万没想到，你居然在这事儿上，打我和侯府的脸面。”
眉心低眸垂手，亦是平静。“亏负了老爷，夫人和小姐的栽培，奴婢愧对武仁侯府，死一百次都不足惜。”
“到了现今的地步，说这些又有何用？”皇后一声伤哀的叹息，“你和水烟自小儿就侍侯着我，我岂能不会为你两人的往后着想？而你，竟把心放到一个阉人身上，真是愚浊。”
“小姐，”眉心哽咽，毫不含糊地诉言，“他只要对我好，是什么人眉心并不在乎，眉心自幼爹娘亡故，教族里人卖给了拐子，受尽了辛酸屈辱，若未遇夫人和小姐买救，眉心不知会如何，而阿易哥就没眉心这么好的造化，被卖给太监受辱受欺。”
皇后被她说得晕懵，蹙眉盘问：“眉心，到底是怎样的来龙去脉，你须说仔细。”
眉心抬起杏眸，泪水涟涟，她解下腕上那条拴着杏核的红绳，高高捧向皇后的面前。
“小姐记不记的，从前小姐跟水烟常拿这东西取笑眉心？”
皇后微微颔额，道：“记的，你打来我们王家，就戴着这条拴系杏核的红绳，起初以为是你父母留给你的，后来瞧你看这东西的样子，不像为父母所留，而像是情谊深厚的人赠给的，再加上水烟泼油添水地鼓动，我和水烟常说它是你情郎送予你的定情物。”
眉心红着脸回说：“这条红绳子，是当年的阿易哥，也就是易束吾，在眉心进府侍候小姐前，亲手穿系杏核，留给眉心作的念想。”
皇后挽敛轻绡袖，手触案沿：“这么说，你和易束吾早就相识。”
眉心手抿衣角，水汪汪的杏眸满是小女儿情思，她娓娓道来：“阿易哥和眉心一样，爹娘去世，被族人卖与拐子，拐子每每打骂我俩，阿易哥常是明里暗里护着我，为我扛挡藤鞭的抽打，还在我受不了罪落泪时，陪着说话宽慰我，虽然那时年纪小，可这么一来二去，我和阿易哥都存了心思，彼此的心意也都明白，之后眉心幸遇夫人和小姐买救，逃离了苦海，但阿易哥就没眉心的好命，他被曾为敬事房总管的典公公买来净身，做了典公公的义子，遭了不少欺凌，后来典公公被柔淑太妃收买，给寝牌做手脚，好让柔淑太妃培壅的宫娥得幸，壮大柔淑太妃在**的威势，阿易哥借此机告发典公公，脱开典公公的摆布，也因此获太后信爱，被派到坤仪宫监觑小姐，那日小姐初驾坤仪宫训赏众人，阿易哥瞟见我腕上的红绳子，便找契机与我搭腔，我俩渐渐明晓了彼此，心里自是欢喜，眉心趁此次重逢，说服阿易哥投诚小姐，阿易哥早不想再听雍华宫的差遣，于就一心一意来服侍小姐，本以为我两人圆了小时候的盼眄，没想到，竟有今日……”
“眉心，”一瞬静默，皇后的声音听起来极不真切，“这件事，你和易束吾为何不早告与我？我若早些知晓，施予你们援拯，兴许你二人就不是如今的境地。”
眉心羞惭愧赧，狠低脖项，泣涕地言说：“奴婢和阿易哥不想给娘娘增烦累，本以为只要我俩心知，不牵及他人，他人便不晓得，就不会出事。”
皇后怀伤嗔责：“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眉心，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如今事发，你和易束吾的性命，我和侯府的颜面，尽失于此。”
“也不见得尽失罢。”
阁门外一语，惊的皇后不知如何，眉心亦骇得魂不守舍，两人瞻见织金锦飞骏云头靴跨过阁槛，皇上负手执扇，輾然含笑，水烟手捧眉心给易束吾绣的那两方丝帕，低着头随皇上进来。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一步上前，扶起惊慌失措的皇后，柔色说道。
“朕道这两日不见求夙，原因侍婢和宦人的事被母后责罚禁足诵佛，还不告达于朕，真为可恶。”
皇后拭去额间细汗，屈身愧言：“此事全为臣妾之过，臣妾不敢搅扰皇上，臣妾管教不力，让坤仪宫竟出这等秽事，愧对皇上和太后娘娘的信付。”
皇上撩衫入座，开扇言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求夙这么精细周全的人也会失错，何况你宫里的婢女宦人？再说，易束吾和这个婢女的所行无秽，孟东野的《列女操》被上官文星公编入《女德诗录》教传女子，非是什么淫词艳曲，宫中的太监宫女大多离亲终老，与知心人结缘，在深宫相伴慰存，能消解紫微城多少的怨苦？只要不败坏宫风，亦是可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