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门外有两位姑娘求见。”富贵华丽的内堂上，一位华装丽服的女子倚枕微阖双目。底下大理石上铺就的地板上是半跪的门卫俯首。
见主子没有应答，门卫抬头斜睨了眼这登上家母之位已一年有余的夫人。容貌虽然依旧艳丽，然相较于前年却是沧桑了许多。
“夫人。”他又唤了一声。如若还是得不得答复，他也打算退去了。
还未起身，却见夫人缓缓睁开了双眼：“你说要见我的两位姑娘是谁？”
“小的不知道，她们只说是故人来访。”
“故人？”女子蹙了眉头，似乎在脑海里搜索着“故人”究竟会是谁，然而显然，仅凭这两字是不会有甚结果。
“对了，她们还带了一朵花说是给您的。”门卫似想起了什么又道。
“承上来。”
本是慵懒神态的女子，在看清奉上的花后，整个人似是全部清醒了一般。她望着手中说是花倒不如言是草的植物，先是有些畏惧地想把它丢开，而后却释然了。
重生的叶上拥簇的是黄色的花朵，这草名，她是知道的。名为瑶草的稀有花种，待到结果时，它所结的白果恰如菟丝果一般呈扁球形。然最为关键的一点是“服之媚于人”。只要吃了它，便可以使食者更吸引人，更讨人喜欢。
而当年的自己，便是凭着它的功效进了秦府。
“夫人，要我打发她们离开吗？”见夫人不予理睬的神色，门卫低声询问。
“不必了，领她们来见我。”女子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低眉继续逗弄着手中的草儿。
该来的终还是要来了。十年之约，已然到期了呢。
“小姐，您说他们还会不会认出我来？”秦府门外，雀儿内心忐忑地问着身侧的夕颜。她完全没料到，小姐竟会带她来这。来这，曾经的家里。
“放心吧，如若不仔细辨认是看不出来的。”夕颜浅笑道，然而看出了雀儿依旧不减的担忧，她又补道：“别怕，还有我在。”
还有小姐在。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雀儿霍然心安。只要有小姐在，就什么也不用怕了，雀儿心想。她是那般信任着这才相处了一年多的女子。
总觉得，小姐不是一般人呢。
“小姐，怎么这么久去报信的人还没出来。会不会她不想见我们？”雀儿等得有些不耐烦。她来回踱着步子以打发时间。若不是府门口有人守着，她定是要冲了进去了。
“雀儿，再耐心等等。她一定会见我们的。”夕颜却是有着十分的把握自信地说道。
她的话也使得雀儿陡然增添了几分希望。她停下了步子，转而望着府门。
从未这么仔细打量过自家家门，雀儿只觉越看越陌生。就譬如这书写秦府二字的牌匾，笨重厚实得刺眼。
“两位姑娘，久等了，里面请。”报信的门卫打着手势，半俯着身，邀请等了许久的两人进了府。
雀儿一路轻车熟架，也不用门卫带领，自行便携着夕颜去了候客厅房。雕梁画栋，书画古玩，无一不彰显主人的阔气。
“你们请先在此稍候片刻，我这就去禀告夫人。”
“好的，麻烦小哥了。”夕颜欠身道。
“姑娘多礼了。”门卫却是红了脸，急急退了出去。
待他走后，雀儿便从楠木架上搬下一个颇有年代的古陶，捧在手中轻轻摇晃。随着她的晃动，瓶中却是发出铮铮声响。
“太好了，还在。”雀儿听闻响声后高兴之余吁了口气。她本以为，自己是再也见不到它了。
小心翼翼把瓶中之物倒出，呈现在雀儿掌心的竟仅是几颗平常可见的鹅卵石。深黛色的石身圆滑通润，珊珊可爱。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过是再普通不过，溪河里外一捞便可一打的小石子。
雀儿却是把它们视若珍宝，她把它放在脸颊边轻轻摩挲。阖上眼，幸福洋溢了整个脸庞，满足而又愉悦。
对于她而言，这些鹅卵石是承载着她曾经最美满的幸福。她还记得，母亲在讲述这些石子由来时温和而快乐的容颜。
母亲曾说，这是当年，她与父亲邂逅于溪岸时，父亲赠送她的信物，当年父亲还是个落魄书生，能给予母亲的并不多。然而便是这一文不值的石子，偏偏打动了身在豪门的母亲。而之后的每一年里，父亲总会在相遇的日子送母亲一颗精心挑选的石子。
雀儿再次数了数手中的石子，五颗，仍是五颗，仅有五颗。这，是否也表明了父亲对母亲的心，仅仅维持了五年？仅维持到二娘进门的那一年。
“她们来了？”夫人睥了眼俯在底下的侍从，漫不经心地挽着发髻，侧立一旁的丫鬟垂着首，不知夫人今日是怎么了，竟要自己梳妆。而且是恢复了姑娘家的妆红。
“回夫人，她们已在厅堂等候。”
“你去告诉她们稍等会儿，我换完妆便去。”
侍从应了声，起身退了出去。
浅黄裳，绿绮衣，百罗裙，细扫眉黛，轻点朱丹，长发披散。夫人嫣然似个姑娘家了。
她对着铜镜又是一番打量，岁月刻在脸上的痕迹已被她悄然抹去。她满意地放下镜子。
“香儿，你觉得我今日的装扮如何？”她侧身问着站立身侧的丫鬟。
“夫人的打扮很美啊。只是，只是似乎不适合您的身份。”越说到后头，丫鬟的声音便越细弱了，“要不，奴婢再给您换个妆红？”
“大胆！”夫人先是一怒，而后却转怒为笑，“也是，毕竟都过了十年了，年纪大了终归与少女时有了差距啊。”话至尾端，她难免叹息。
“夫人……”丫鬟只觉今日夫人确实异常，忍不住唤了一声。这些日子来，夫人的身子骨是愈来愈虚了，本想今日才好了些，却不料言行竟异于常日。
“香儿，你去唤了那两位姑娘来我房里吧。”夫人正要起身会客时又改了主意。有些事，还是在屋里说比较好。
“是，夫人。”依言，丫鬟也退了出去。
绮丽的厢房内，此刻只剩夫人独坐。
十年，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整个人生中最美的年华。而她却是不知在这韶华里，她究竟得到了什么？
十年前，在那个雨水肆虐的夜里，她便丢失了未来。而这一切，皆出自她自己的本意。
“叶姑娘，我可圆了你的愿望。然而相对的，你的魂魄要给我。”容颜绝色的男子这般说道。
他虽未撑伞，雨却似避开了他，水珠仅在他周围跳跃成一幕珠华。在她青涩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拔也拔不去。只会愈长愈疯狂。
“那好，十年后，我会去收了你的魂。到时可是无法反悔的哦。”男子唇边浮上了一丝笑意，“这是瑶草，你先拿去，待它结了果后把它的果实服下，无论是谁，只要你想，他都会迷恋上你，只要他是一个男人。他就不会拒绝你。”
看着手中这从未见过的植物，她抬眸直视男子的双眸，莞尔一笑：“那么你呢？如果我想，你会不会迷恋上我？”
“这有可能吗？”男子只是好笑的反问。
“你不是说只要是男人皆会迷恋上我，只要我想的话。”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她暗想。而后也怀疑他说的话的可信度。莫非，只是骗人的吧。
“我可没有骗你。”似乎是看出她的心思。男子笑意更浓了，“我呀，不是人。”
不是人？怎么可能。她嗤之以鼻。
“信也罢，不信也罢，既然你拿了我的瑶草，你的魂我便是要定了。”男子说完，忽地消失在茫茫雨夜中。
果然，不是人类。莫怪乎有如此容貌。她握紧了手中以魂魄换来的瑶草，顿觉心里一片空虚。
会实现吧。一定会成功吧。
“若是能令他恋上我，魂魄什么的，随你拿去。”仇恨是一颗有毒的花种，深深根植
芮胤哥哥，你的仇，天翎我一定会帮你报。她置身于空旷的露天街衢。昂首向天，任雨水落满了她的全身，浸湿了她的双眼，一定会，替你报仇！她暗暗发誓。
天翎对芮胤的喜欢，除了芮胤本人外，几乎是人尽皆知的。可是当事人不懂，或许是假意不懂，为此这种喜欢，便只能注定苦涩无果。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两小无猜的年纪，认识了青梅竹马的兄长，便再也无法忘却年长哥哥的模样。芳心也便在时间的流逝中越淀越厚。
只是想看着喜欢的人快乐，仅是希望喜欢的人能够幸福。虽然也曾希冀过能与所爱之人双宿双飞，然而如若他不愿意，就算是躲在角落里偷偷喜欢着，也是一种幸福啊。
当时的天翎就是如此认为的。可是很快，她这渺小而卑微的幸福，却随着芮胤哥哥的突然阖世而消失殆尽，尸骨无存。
爱上不爱自己的人，又无法接受她消失在自己视线中的事实，有时，是会令人崩溃的吧。而芮胤，便是因此抑郁而终。
为什么？为什么？芮胤哥哥你要离开我？你要离开这个人世？那个女子有什么好的？竟令你茶不思饭不想，在她消失三年后你竟撒手人寰了？为什么你竟喜欢她到如斯地步？值得吗？你为她这般，值得吗？
再也见不到了，芮胤哥哥温柔的笑颜，再也听不到了，芮胤哥哥柔和的声音。
他的音容相貌，都化成了坟茔中的黄土。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能这样？你已经不在了，而她却仍可以什么都不知？凭什么，只有你一人痛苦？
芮胤哥哥啊，我不会令你在那儿孤苦孑立，芮胤哥哥，你等着，我一定会让她也尝尽你曾遭受过的苦痛。再把她给你送去。以慰你在天之灵！
凄然的坟上，新土未干，叶天翎在芮胤的坟上发誓，她要找到那名女子，她要令她，生不如死！
于是两年后，她终于是找到了她，那位芮胤哥哥心心念念唤作吴清婉的女子。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决心要毁了她，她要她尝尽一切世态炎凉。
所以她步步为营，机关算尽。
所以她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只为夺取她的幸福。
秦天扬，你注定会恋上我的。天翎吞下了瑶果，心下一凛，从此以后，吴清婉，你再不配得到幸福。
报复的快感填补了天翎内心所有的空虚。
你方舞罢他登场，从此，，在秦天扬的心里，再也不会有吴清婉的戏，只能有我，叶天翎！
一切也皆遂了她的愿，秦天扬完全沦陷在她的温柔乡里，他娶了她，虽是为妾，却是百般体贴。
在新婚之夜，她分明看到了清婉眸里的黯淡。
首战告捷。
偷洒一杯酒，她望向明月祭奠芮胤之灵。
你看到了吗？芮胤哥哥，报复已经完成了第一步呢。
男子多是薄情寡义，又有几人像你这般？吴清婉可真是没眼光啊。天翎抚摸着花冠暗自笑道，眸里却闪过了一丝寒光。
在之后的日子里，她怂恿着天扬一而再再而三的纳妾，并以一副宽广胸怀接纳了那些所谓的“姐妹”。
柔情蜜意，善解人意，她要他再也没了心思理睬正堂妻。
她要清婉，守着活寡，然后除去她。
为此，她刻意造清婉的谣，其实也不用她，总会有其他的侍妾代她的劳。
嫉妒和虚荣是女人的天性，正如好色和虚伪是男子的通病。
然而闲言碎语，蜚语流长却没有扳倒清婉的地位，本来还以为秦天扬在听闻那些风声时会废了她的。却并没有。
或许是出于愧疚吧，她想。因为愧疚，所以决定对不起她，所以无法绝情。
这是不容许的！她愤愤地想。
所以她又设下了计，她投毒毒死了三夫人的大儿子，又把五娘疼在心头的孩子推入了湖中……
她把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又教唆痛失爱子的两位夫人去找清婉算账。
疯狂的妇人是毫无理性可言。更何况是刚失去孩子的母亲？她们很轻易就信了天翎的挑拨，直奔清婉的别院大吵大闹。
待到天扬赶来时，她想或许还要费些口舌才能治了清婉的罪吧。
然而清婉的作为却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没料到她竟不替自己辩解。
真是自掘坟墓啊。不过也罢，这也刚好遂了她的意。
可悲的女人，是太过自信了吧。自信自己的夫君会相信她的清白。然而自信过了头便是自负了。自负的人，又有几个能落得好下场？
虽然最后，天扬没有亲手杀了她，不过在那么大的风雪夜里，筚路褴褛的她同她的女儿又有几分生还的可能？
有些可惜了，没能让清婉尝到被自己至爱之人血刃的滋味了。而天扬对清婉的态度也令她生出了几分意外。
不过那时，她倒是愿意相信，天扬只是不想脏了自己手中的剑，他的心里早就没有了清婉的存在。
逝去的一切，犹如过眼云烟，十年之约就这么悄然而至。
芮胤哥哥啊，兴许你也已经转世了吧。
可我，怕是再没机会了。
如果可以的话，当时应该是陪你一道共赴黄泉的，可我却还是选了这样一条不归路。
这一年多的时日，天翎是越来越疑惑自己所作所为是否是在替芮胤哥哥报复清婉，也渐渐不清晰自己所做是为了哪般？就算她已经死了，芮胤哥哥在天之灵见了会快乐吗？她质疑了。
只是已经无法回头了。那么只能无悔地走下去。
直至死亡的降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