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风已止了，空中一声白鸟的清啼将沉沦在往事中的澄光拉了回来，他抬头望去，因为有了紫碧初莹的坐镇，祭祀广场上一片安静，时辰大约是快到了，紫碧频频向这边张望，他微叹了口气，自行换了装束，转身轻轻推开门。
很难说清楚此刻是什么感觉，曾经他以为，对蜀皇以及整个蜀都的恨只有用杀戮才能化解，可当一切计划实施后，他心中并无半分快意反而是前所未有过的沉重，不是不安，只是沉重，压抑的几欲无法呼吸，甚至连刚才一路走过来时他的脚步都是虚浮的。
站在高高的主祭台，望着底下那一众肃穆的脸庞，他竟蓦然觉得可笑，时间，真是这世间最无情之物啊，只是娘亲，隔了十二年，若是你还在人世，看到今日这番景象会作何感想？对于因你的决意离开而造成今天这般变化的我，你心中是悔还是恨？
祭台上的皇者面色苍白，面容沉静，台下所有人却是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他们彼此都晓得，这个看似羸弱的年轻皇者，背后却有着令人闻之色变的雷霆手段，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从没有家世背景的落寞皇子到如今万人瞩目的帝位，这一路究竟有多少亡灵冤魂随之葬送，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皓月当空，光华如水，伴随着幽幽紫夜来的盛开，使得整个陌上宫看上去尽显朦胧诗意，然而如此美景之下那一位紫衣丽人的眉头却始终不曾舒展半分，自从祭天大典结束后陛下就一直闭于房中，连她也被禁止踏入，这还是侍奉多年来从未有过的事，之前连去寒隐阁陛下都会提前告知，可如今……
“紫碧。”就在她枉自猜测时一个略带疲意的声音响在身后。
她蓦然回头，只见澄光不知何时起身走了出来，轻裘缓带，眉目清淡，他走到她的身边抬首望着夜空：“今天晚上的月亮真圆，很久都不曾看过这么美的月光了。”
紫碧随着他的视线幽幽而望：“月有阴晴圆缺，陛下只是忘了细细观赏而已。”
澄光微微笑叹了口气：“是啊，人亦有悲欢离合，哪能时时留恋这遥不可及的美好呢？
“紫碧。”她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他先于一步打断，“你在我身边多久了？”
突然听到他问起这个，紫碧微微一怔，但马上恭谨地答道：“刚好七年。”
“七年了，都言岁月无情，可你似乎与初见时没什么变化啊，记得那时你刚及笈。”
“是的。”
看着他转过来的脸庞，紫碧再次愣住，映着幽幽月光，她清楚地看到他一向苍白死气的眸子里有柔柔的情愫流过，虽然只是一闪即逝，但却让多年以后的她回忆起来依然记忆犹新。
或许，每一个冷漠疏离的现在都有一个最柔软美好的过去。
“去把离园的门打开吧。”注意到她少有的怔默，澄光沉声吩咐道。
她从失神的状态中回过来，正欲转身之际只听他道：“今夜就由你来掌灯。”
他说得那样轻松自若，紫碧却蓦然一惊，掌灯者？离园的掌灯者从来都是有去无回，陛下今日……
“难得今夜良辰美景，我不想有鲜血玷污它。”澄光淡淡看了她一眼，复又转头望着夜空。
紫碧微微舒了口气，临走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正仰头沉浸在月光笼罩下的澄光，身为多年的枕边人，她对他的生活习性了如指掌，甚至连心思都能准确地悟透七分，可也仅限于七分而已，他最重要也最不可窥视的部分都封闭在了心门的最深处，那是经年累积下来的孤僻，拒绝着任何人的靠近，而也正是这三分不了解常常使她对他产生莫名惧意，她知道他有太多不想让她知道的事，就譬如连接着离园的寒隐阁里究竟居住着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秘密，他至今绝口未提过。
夜风轻拂而过，幽沉沉的离园，长长的甬路之上忽地出现了一星灯火，伴随着萤火虫的忽明忽灭，更显诡异莫测，四周一片死寂，连月亮都无声地没入了乌云之后。
这是一条死亡之路。
因园内种植了成片的黑色曼陀罗，过于阴沉和诲暗，澄光每次前来都会挑选一人执灯而行，不分男女，无关尊卑，而谈及他们第二日全都踪迹不明的下场整个秦宫人人色变，至今，仍无一位掌灯者安然从离园内返回。
手执着琉璃灯，紫碧心中忐忑之余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身边的这个人，明明就是这条死亡之路的主宰者，可她却因他的存在而感到莫名心安，并不是因为那一句慈悲的承诺，而是自心底萌生的信念，他，是不会伤害自己的。
“好了，就到这吧。”她正胡思乱想之际澄光已停下脚步，从她手中接过燃着的琉璃灯，眼前除了黑暗还是黑暗，紫碧尚未瞧清他是何时出的手，只看见那展灯在空中一划，像是作了一个暗号，数百展琉璃灯刹那之间齐齐亮起，将满园之内照得一片光华！所有的事物都瞧得清清楚楚，精致又不失恢宏的楼阁，黄金铸就的深门，阶下玉石漫成甬路，此时的离园俨如一个珠宝琉璃世界。
紫碧被这样的景象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澄光却早已见惯不怪，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在这候着，不要乱跑。”
随着金色大门又缓缓关闭，紫衣女子的心中有一瞬的空无，她和他之间终究是隔了这一扇门，逾越，便意味着要面对生与死的决裂。
四周空前的安静，紫碧慢慢转过身，放眼望去，大片曼陀罗花迎着光辉恣意绽放，只是透过那妖异的黑色之后，仿佛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她，同时又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召唤她。
紫碧清楚曼陀罗有令人迷失心智的作用，随着眼前的景象愈来愈虚幻，她索性闭上了眼睛。
“如此沉着，要么心有所念要么心空无念，你觉得呢？”空寂的大殿之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幽幽响起。
“至少目前，她是我所相信的人。”澄光跪在地上，半晌方慢慢答道，语气恭谨而肃然。
“无论哪一种，实非能完全信任之人啊。”这一次的声音听来竟隐隐有着叹息的意味。
“多谢教父箴戒，澄光自当铭记于心。”
短暂的沉默之后，殿上的声音再度响起：“星王已经走了？”
“是的，今晨时分带着最后一枚夜灵芝离开。”
“哦？看样子是真的不打算再回来了？”
澄光顿了顿，道：“对于屠城一事，他很愤怒。”
“呵呵。”殿上之人忽然笑了起来，“如此，蜀都内必有他在意的东西，没想到一向清心寡欲的七星狐王入了红尘俗世，也免不了有所羁绊。”
“教父，恕我直言，祭天之典已行，如今四方安定，为何不乘胜追击，联合忆情谷的力量攻取轩灵？”
“此事不可操之过急，第一，眼下大局初定，国中不宜再起战事，第二，我的灵体尚未完全恢复，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太极长渊的封印还未破除，没有它，拿什么与五璃神木相抗衡？”
“教父明鉴，只是不知还要等多久？”
“七年。”
眼见他沉默不语，殿上之人道：“你觉得很漫长是不是？连我也这样认为呢，近日我有一种很不安的预感，神之国即将迎来它真正的圣主，这对我们非常不利。”
“如此还要继续等吗？”
“对，只有等，虽然我无法预测那个人究竟会给我们带来多大的不利，但通过星辰轨迹却可以推演出其中和忆情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这也是我没有让你阻止星王离开的原因，七星狐本属天庭仙狐一族，其力量神秘莫测，就算不能为我所用，也万万不可与之轻易结敌，而对于轩灵，若不能一击得手，那就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虽然如今最后一缕残魂尚未集全，但已无大碍，待七年之后，我灵体恢复之日便是长渊封印消失之时，那时若再能得到七星狐王相助，夺取五璃木便不是难事了。”
“教父高瞻远瞩，必有所成。”
“好了，闲言勿叙，你也该走了，别忘了最好能将珀红珠找出来，这样我们才没有后顾之忧。”
“是。”
澄光慢慢站起，转身之际悄然抬眼看了一下殿前的灵座，约两尺见方的玉台上端坐着一位身着铠甲的男子，棱角分明，双眼微阖，纵然全身上下几近透明，但却有着比任何正常人都凌人的气度。
十二年前蜀宫的那场惊变，他在和静皇后的暗中保护下险险逃出，之后一个人风餐露宿回到秦都，在少华山境内被毒蛇所咬，濒死之际为这个全身空明，宛若剪影的人所救，他一直都不清楚他的身份与来历，只知道即使是在仅有虚体的情况下他有拥有强大的力量，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一路走来，能问鼎今天的王座全仰仗他在背后的谋划。
金色大门悄无声息地再度打开，看到视线中出现的紫衣女子背影时，澄光的嘴角微微弯动了一下，总算，这次回去的路不会再像以往那么黑暗了。
星夜迢迢，同样的明月光辉下，佛喇山西侧的五璃花海不再像往常那般安逸的幻美灵动，而是前所未有的一片欢腾，每一朵花瓣都饱满张扬，闪着灼灼光泽，似是在迎接睽违已久的亲人，一阵大风拂过，随着几近怒吼的欢啸声中，一个单薄的身影慢慢走进花海深处，转瞬湮没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