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伯，可还记得当年祖父在军中的事情？”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孙阳将头靠在苏婉的腿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向房伯问道。
“呵呵，郎君这话问的恰当，记得老主人当年在樊城可称得上一号人物。”房伯坐在马车外笑着回道。而马车两侧跟着四名骑在马上身穿着皮甲戎服的兵士，这四人是今日程千里派遣来的甲兵，已经编入了中阳军中，算是孙阳以后再军营里的亲随。
孙阳前日于待诏厅收拾完东西后，便前往驿馆，特意向袁骆提了自己可不可以带着家人独自前往中阳，不与大军随行的事情。原本孙阳害怕袁骆不应允，自己在路上已经搜肠刮肚得想好了说辞，却不想袁骆竟然一口应允，从袁骆后来的话中才知道，此次前往中阳换防的北衙禁卫军，大半都是没什么门路的兵家子，但凡有些出路，谁都愿意在安稳的京中当个有脸面的禁卫。可虽说当兵的不愿去中阳，但还是有些喜好钻营的小官吏想前往中阳谋个出路，而此次随军的将佐中也是有不少人是带着家眷一同随行的。但依照朝廷规定，带兵的军官必须随军，而如孙阳这等军中的文职官员却没那么多讲究，大燕朝虽说文武不分流，但那只是在中层以上，底层的文官和武将在待遇上还是有些区别的，毕竟正儿八经带兵的武官在这个不算太平的世道，可是比文臣吃香的多。
而此次换防到中阳的人中，孙阳这个参军算是没什么油水的文官，虽然带着武散官，但本质上，孙阳还是属于非作战人士的，手下又没什么属吏。随不随军其实没什么区别，故此伴着一众随军的家眷前往中阳，不单安全有所保证，也总比三个人上路多了些照应。而一众人相约的地方正是在长安城东的灞桥。
灞桥位于长安城十里外的灞水之上，自古便是送别之地。燕朝初年便在此设立驿站凡送别亲人与好友东去，多在这里分手，因此，此桥也被唤作“销魂桥”，流传着“年年伤别，灞桥风雪”的词句，“灞桥风雪”从此被喻为“关中八景”之一。
待孙阳一行人到了灞桥时，已经有不少车马停在此地，有几名青衫文客正折枝送柳，与友人相别。看这场面倒真有些儿女共沾巾的意思。不过孙阳走的仓促，在京中的好友又大半早离，今日这小儿女的场面怕是在孙阳的身上没什么机会表现。
孙阳掀开帘子，翻身下车，只见有四辆聚在一起的马车，正在灞桥旁挺立，大约有十余名兵卒，正散坐在马车不远的树下，孙阳心道，这些怕就是一起上路的那几家人了。
参军虽然是虚职，但中阳军不过是一个下府的编制，便是身为果毅都尉的袁骆也仅仅是个从六品下的官阶，所以孙阳这个散官为从七品的参军在军中，仅仅从职位上看，算是在都尉长史别将之下的第四号人物，但实质上，因为参军的职权早被军中校尉架空，所以孙阳这个参军，说白了，也就是个职位高一些的参谋，手下既没有兵权，也没有财权，是个大大的闲职。
但即便如此，官场上的规矩还是要讲的，孙阳一下车，一袭浅绿色的官袍，腰间九銙的银带已经将他的身份昭示清楚。浅绿色的官服是七品官员的服饰，而所谓的銙，是指附于腰带上的装饰品，多用金、银、铁、犀角等制成，而按照大燕朝的规定一品、二品以金，六品以上以犀，九品以上以银，庶人以铁。只要是官面上的人少有不知道这些规矩的。果然，几名围在车下闲谈的仆役见到孙阳这一身装扮，赶忙向自己身后的车中禀报。不一会儿，三名身着深青色官袍的官员下了车来向孙阳走来，还有一名身着甲胄内衬青色小衣的武官也从马上下来。
看四名来者的服饰，孙阳猜测应该是军中的六曹和旅帅，这都是八品的官职，而深青色的服饰正是八品的官服。
果然四人走到近前，一名年纪颇长的中年文官一揖手说道。
“这位可是新任中阳军参军孙校尉？”中阳军参军时孙阳的职官，而校尉这是称呼的散官翊麾校尉，这个叫法很有些门道，孙阳的职官是文职，但散官却受得武职。按理来说下官称呼上官，若是叫了职官则显得轻慢，如遇见了脾气刚硬，眼里揉不下沙子的上官，一顿责罚定是难免，若是碰见心思深的，以后只怕小鞋不断。而称呼散官，却显得尊敬，这也是大燕朝官面上的规矩，孙阳在京中混迹多年，自然明白这些道理。
一拱手，孙阳笑着回道“正是在下，不知四位先生？”
孙阳虽然知道几人官职在自己之下，但毕竟初来乍到，而且这个参军又没什么威权，自然客气的向四人回礼道。
“下官新任中阳军功曹，蒋恺。”那中年人稍稍拢袖一拜，又转身介绍随行的两名文官。“这位是军中兵曹，陈兄，仓曹，周兄。”
原来这三名文官都是军中六曹，六曹在名义上是参军的属官，但随着时代变迁，这种从属关系早已留存在纸面上，实际六曹与参军的关系并不大，反而实际权力上参军还有所不如。
而孙阳虽然散官是七品的翊麾校尉，但职官却不过是正八品录事参军，但散官高于职官也是正常的事情，毕竟散官不过是个级别，而职官却是有数的，甚至于一二品的散官出任四五品的官职也是常有的事情，向孙阳这样不过差了一阶的，实在算不得什么。
另外两人待蒋恺说完，便行礼自我介绍，那名稍稍年轻一些的兵曹，名唤陈崿。而留着两撇小胡子肤色黝黑的中年人，便是仓曹，吴中文。都是此次新任的曹官，这一趟带着家眷一同赴任，而孙阳一路上就会与他们做伴。
剩下的那名武官显然与这三人并不对路，带三人说完，才沉声开口道“中阳左军旅帅，高克明见过参军。”
此话刚落，众人的面色都变得有些不好看，孙阳尤其注意到，兵曹陈崿的嘴角似乎下意识稍稍向下一撇，表示出微微的蔑视。正向上文说的，直呼上官的职官，在大燕朝算是一件轻慢上官的事情，而高克明直呼孙阳为孙参军，不论他是何用意都算是坏了官场上的规矩。
但孙阳仔细看了看高克明，发现此人虽然一身甲胄是崭新的，可里衬的那件官服却已经显得陈旧，边角处因为浆洗的缘故已经有些磨损破旧，显然此人已经在军中混迹了多年，家中景况也不甚佳，至于这个旅帅的座位更是已经快坐穿了。
“原来是高旅帅，这里见过了。”孙阳向高克明点了点头，应承了一句，自己毕竟是新人，又无甚实权，对于这些领军的将佐也确实不好怎地。所以孙阳还是回了一句话。
这高克明显然已经有些年纪了，看岁数只怕有四十开外，虽然身形看着还算结实，但做了这么多年的军官还只是个旅帅，显然不是没有门路就是做人出了问题，否则在军中做了这么多年还升不了官，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高克明显然也明白自己这个武官在一群文职官员中并不吃香，所以简短的说了自己在此的原因，原来高克明是袁骆安排过来为几位文官送行的，并且带来一伍的兵丁作为这些家眷的护卫，至于中阳军要到三天之后才会出发，孙阳等家眷走的缓慢，自然要提前动身，故此今日高克明其实是代表袁骆前来的。
与孙阳一同启程的除了这三名文官及其家眷外，还有樊城刺史杜汶的家眷，几家人加起来，一共五辆马车，由一伍的兵丁护送，再加上杜汶家的家丁，以及孙阳带来的四名武威军老兵，护卫的力量倒也合适，毕竟大燕内部虽然没有战乱，但实际上白母教残兵，以及一些陆匪强盗还是有的。孙阳与三曹家都是小车，唯独杜汶家的是一辆漆画精致的大车，这倒也好理解，杜汶身为樊城刺史，是正五品的地方长官，大燕立国原本改郡为州，以太守为刺史。到明帝时又改州为郡，以刺史为太守。到了武帝即位，又将刺史改回太守，但因为太守这个故称原本是军政接掌的一方大员，但如今已经变为了纯粹的行政长官，地方军事则由军队的将领主持，故此，大家还是沿袭明帝旧称，刺史。
杜汶原本是安平帝为皇太弟时期的旧臣，虽然出身一般，但为政上却极有才略，故此去年才从户部调任樊城，此次借着中阳军调防的机会，将老母接到樊城，这才会和孙阳等人凑在一起同时进京。
杜汶府上只有二子一在京中读书，准备参加下一届科举，幼子随杜汶上任，故此此次上京家中没有成年男丁，女眷又不好与孙阳等人交涉，只得派来一名官家随孙阳叙话。
孙阳自蒋恺口中知道这些，才明白为什么袁骆会特意派高克明过来送行，多半还是看在这位杜刺史的份上，至于这些士兵，也是多得杜家同行的缘故。但孙阳是这一行官位最高者，不待孙阳来便离去，高克明显然也说不过去，难怪高克明方才会失了礼数，看来，孙阳这个无权的参军还不被高旅帅看在眼中。
几人简单的交谈了几句，高克明站在一旁吃风，也自感无趣，便告了声罪，带着自己手下的五名兵卒先行离开了。
此次前往长安到中阳有近千里的距离，真称得上一句千里之外的说辞，孙阳这一生，似乎还是头一次出这么远，心中当然有些怅然。
千里的距离若是行军一日大致可以走二十里，若是急行军一日四十里也差不多是极限了，毕竟行军不同于普通人赶路，像孙阳这样一日三四十里差不多刚刚好，毕竟家人随行，总不好让女眷风餐露宿。算了算日子，从长安到中阳大致要一个月的时间，这还是好在有认路的杜家家丁带路，不然只怕要更慢。
众人为了赶路自然都起得早，此时看了看天色，带路的杜家小厮在管家耳边低语了几句，那管家便走上前来对孙阳道。
“孙大人，看着天色是否该起行了？”管家说话颇为客气，大人这词原是称呼父母长辈的，便是孙阳也从不用这词称呼上官，但这管家，是杜家家奴身在奴籍，是下品中的下品，如此称呼倒也没谁意外。
可有句俗话说得好，丞相的门子九品官，杜汶虽是个五品刺史，但按这么算，这老管家也是个入流的小吏，而且此人年纪大了，孙阳自然不好生收这礼。
便点了点头，与蒋恺三人说了一下，众人也明白景况，就应允了下来，各自催促家人准备启程。
车辚辚，马萧萧，弓箭自然在腰中戴好。
望着渐渐在眼中变小的长安城，孙阳突然觉得，此生都不会再归来了。这是一种很难说明的感觉，但不知道为什么，孙阳却真真这么觉得。
突然耳边响起了一声横笛，那曲子飘飘乎在风中传送，一时之间似乎所有送行的人都停止了说话，耳中只余下辚辚的车声，以及这悠扬的乐曲。
孙阳骑在程千里送来的凉州骏马上，回过了头，看着那在曲中显得格外萧索的长安城，一时间默然了。
“郎君，这是什么曲子？”跟在一旁的一名武威军士兵顿马在孙阳身侧，低声问道。
“是采薇。”孙阳望着阳光下明媚的长安城，一股莫名的悲伤笼罩着他的心房。
“采薇？是说什么的？”
“采薇是讲一位被遣戍边的兵士从出征到回家的诗。”
“士兵回家的诗？那是什么内容的？郎君可知晓么？”
问话的这名士兵年纪不大，差不多十七八岁的样子，一旁的老兵见他问东问西不由得瞪了他一眼，但这士兵还是紧巴巴的看着孙阳，期望得到答案。
孙阳看了看这青年士兵，又望了望那居住了十七年的长安城，开口道。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随着孙阳的声音，长安城渐渐消失在众人的眼中，而那不知从何处来的曲调也早已听不见声音，可孙阳却觉得，那歌声一直在他的心中回响，似乎并没有随着时间与距离而磨灭。
长安城，消失在了地平线的边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