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开着的窗子前面,望着已经沉睡的了的村庄和田野,时下绿叶已雀跃着占满了枝头,小草也欢呼着铺满了整片空地,在夜风的吹拂下散发出阵阵清爽宜人的清香。漆黑的夜里透着一种朦朦胧胧的微紫,这春的夜晚古怪得很,白日里风和日丽,可进入夜晚,潮气就袭上来了,你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雨水就洒遍了江天,直到“轰隆隆”一声惊雷把你从睡梦吓醒,你才知道雨水又在泛滥了。这知道这点暗光是从云层背后那几颗稀稀落落的星星发出来的,四下一片沉寂,只是有“呱呱呱”的青蛙声音从窗外的草地边缘传来。
在这百无聊赖的春的夜晚里,我信手翻看着秦哥赠予我的那本《语文基础知识》,我说过这两本书对我有益,我是不会仅拿它们来作收藏的,不会只当他们是秦哥遗于我的一份礼物来珍藏的。可当我打开书本时,从里面滑落下来一张折叠得很平整的信笺纸,在秦哥们情豆初开的那个年代,书信可是一种很流行的传情方式,我本能地意识到这里面驻着秦哥的些许的秘密。我伸手将其拣起来,可手却瑟瑟发抖,仿佛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千匀重物似的。如果这里面是秦哥的秘密,那我是没有权利私自窥探的,在没有得到他本人的许可以前。关于秦哥和云姑的那段情感我还想有更多的了解,我还能够明白何为爱情,但我想以我稚拙的心灵去发觉他们之间的那份懵懂的爱恋,了解他们之间的那点爱与怨。爱情迸发出来的火花到底是怎样的,它真的有如书本上描述的那样,能够照亮黑暗的人生吗?秦哥曾对我说过,当他失去了云姑的消息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整天处于一种惴惴不安的惶恐之中,那个时候他就成了那个因失去恋人而在黑暗之中的“行尸走肉”了么?他说过,他想迫切地知道她的消息以及她的一切,他想像着有一天她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向他投来暧昧的目光,面色红润,楚楚动人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祈盼着上苍对他进行这么一次的救赎。
我还只是个孩子,在孩童本能的好奇心理驱使下,我打开了信笺一探究竟。
里面密密麻地写满了文字:
云,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我们已有三年多的时间没有见面了。在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我无时无刻不要想念着你,你知道吗?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已越来越重,老实说,我已经无法将你从我心灵深处抹去了。“我爱你”,请原谅我这样唐突的表达自己的情感,我知道以前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这几个字,你知道吗?这是真的,我一直把我对你的爱深藏心底。不过,我现在我觉得应该大胆向你坦露我的心声,因为我怕,我怕我的畏畏缩缩让我永远失去你——原本我就该主动些,大胆些。
云,我通过努力,终于考取了理想的大学,我已向我的人生目标又迈进了一步。但我的人生目标里可是有你的呦,当初我们的约定你不可能忘啊,等着我,等我毕业了,我一定来娶你,让你成为天底最美的新娘。
云,是什么隔断了我们交流的枢纽呢?你知道吗?你四处探听你的消息,可他们都对我三碱其口。你知道吗?当你对我说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我的心是那么多痛啊,我知道我的世界里不能没有你。我疯狂地搜索出用以表达我对你深深情谊的话语,这些满含绵绵情义词句从我心底里像泉水般涌现出来的,可话到嘴边,提起笔来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知道这是因为我对你的爱恋太深了,过于害怕失去你而引起的失常反映。不过,现在好了,我知道我马上就要见到你了,那时,我将紧紧地抓住你,一辈子也不放手。我相信你虽然嘴里说“就这样了吧”“到此结束吧,不要再折磨彼此了”之类的话都是言不由衷。相信你那双清澈透明的眼中还装着我。
一句话简单的“我爱你”怎能表达我心中的爱呢?它原本如涓涓清泉源源不断,如同大海里的水珠无法计量。
信的末尾秦哥还赋上了一首诗。
如果你是我眼里的一滴泪,
为了不失去你,
我将永不哭泣。
如果金色的阳光,
停止了它照耀的光芒,
你的一个微笑,
将照亮我的整个世界。
我猜想这封信就是秦哥在那个寒假里写的吧,在二狗告诉他云姑已嫁为人妇之前写的吧。我想那个时候他还在设想着与云姑会面的种种场面,他心里肯定充满了无限的翘盼与喜悦,他想着自己即将与心爱的女人能够“再续前缘”,他心底是多么的畅快呀,与云姑牵着手就这么走下去,一辈子走下去,他们将共同度过每一个日出与日落,那时他的心里一定洋溢着莫大的幸福吧。
可秦哥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云竟然结婚了。虽然他跟我说着云姑与富贵叔的事时,显得很是平静,以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娓娓道来。当然我不能确定秦哥是不是在强压住心底里的波澜。毕竟那是一段弥足珍贵的感情啊,缘起不容易,缘来又怎么能够容易呢?爱情的火花总不能如同我们灭火似的吧,总不能泼一盆凉水就能浇灭的呀。或许时间冲淡了些许秦哥心中爱的欲火了吧。不过,我终究完全明白秦哥当时的心态,毕竟我还是太过年轻了。
秦哥跟“青石板”上的居民一样,一样地流淌着淳朴与憨厚的血液,总是怀着一颗虔敬的心面对生活,总是希望别人和自己都过得好。看到别人过着甜蜜的日子,自己好像也能感受着一份幸福;看到别人在痛苦里挣扎,自己心里仿佛也在隐隐作痛。“青石板”上的日子就是这样,旁人的生活与自己休戚相关,自己的日子在别人身上也有着感同身受的印迹。当秦哥当知他心爱的女人——当然现在不能再这么打比方了——过得好时,他心里也只会感着称心如意吧。我了解秦哥的,他不是一个愿意去打破生活的宁静,把生活搅扰得乌烟瘴气的人。因此,他不愿,也不能够以自以为是的态度去叨扰了生活。在他讲述那一份让他刻骨铭心的爱恋时,我也丝毫没有觉出他心底的骚动,他没有让我感到一丁点儿的不安,他只是将那份浓浓的爱深埋于心底。——“青石板”上的居民都是用一种成全生活的态度在过活。也就是这样一种古朴的生活姿态,几百年来让这个村落保有着原滋原味的质朴作风。
原来秦哥遗落在书里的书信并非只有这么一封,在上面那封信件的后面还叠放着另一封书信。我也以审慎的态度将它打开并且阅读起来。我知道我是窥伺秦哥的秘密,但我觉得我有必要去了解秦哥的心路历程。我觉得我好像贪婪的海盗,找到了打开宝藏秘室的钥匙,不管冒着多么大的风险,都要想尽办法从里面取出无可估量的金银财宝。
从信的内容看来,这封信是在秦哥知晓云姑已嫁给富贵叔之后,在他经过一段时间,心理稍微平复了之后写的。他在信里写到:
从别人口中得知,你已嫁作人妇,我心里是万分悲痛,犹如千万只蚂蚁在咬噬着我的心。当初我们的誓言怎么那么一钱不名,那么容易就被践踏了。这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你有你的选择,关于这一点本就无可厚非。
生活本无常,生活中你能遇到什么,将会遇到什么,我们都是不可预测的,我们所能做的,就只是作好迎接明天的准备。我们近几年可是音讯杳无,我并不能对你的境遇有一丁点儿的了解,你遭遇了什么,我并没有即时出现在你身边作一丝丝的安慰,我又怎配说上是爱你呢?或许我们真的只是两个天崖路人,彼此存留有一份纯纯真的美感而已。你的抉择我想应该是经过千百遍的思想斗争了的,你不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你只是在合适的时间里碰上了对的人。
你的来信,鼓励我用功做学问,鼓励我把握自己的大好人生,希望我成为一个有能耐的人,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你说,我俩不是同一层面的人,我知道你是婉拒我的要求。可是,你知道吗?我心里无时不充满着幻想,幻想着终将有一天我们会相依相伴。这种幻想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在没有你的日子里它大大地抵消了我的无聊,并且让我未来抱着一种强有力的希望。如今你嫁人了,我的这种幻想破灭了,但我并没有给自己染上悲伤的颜色,因为只要你过得好,我是无怨无悔的,就像当初你希望我发奋图强,朝着人生目标奋发向上一样。
世事苍桑,白云苍狗,只愿岁月静好,此生安稳。
这封信写得非常简短,这是一封没有标明收信人的书信,我只能揣测他是写给那个让他恋恋不舍,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的,可我觉得这倒更像是一张留给自己的信条。
秦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懂得尊重与祝福的人。“青石板”上人的就这样,对一切都怀有一颗感恩与祝福的心,他们绝不会龇牙咧嘴,毛发倒立,摆出一副恶狠狠的姿态给人看,他们像兔子那样竖起温顺的讲述着关于幸福的故事,也像兔子那般地翘盼着幸福来敲门。这些人们热爱劳动,热爱生活,心底像出水泉水那般的清澈纯净,压根儿没有什么怨恨,凡是听说“青石板”上有什么人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过上了好日子,他们都会显露出一副喜悦的心情,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容。在这古老的“青石板”上,所有人都是抱着审慎的态度在过活,这种极其慎重的态度,像极了苦行僧的一场朝圣,无论外边的人事怎样的嘈杂与熙攘,对于身边的一切纷扰他们都耳不旁听,目不别视,也绝对不会异想天开地对生活抱有一丁点儿的剽窃的态度,专注的力量推着他们朝着生活的神圣领地勇敢地攀爬上去。所有人的生活也都有了神圣的力量,旁人也就没有权利对你的生活指指点点。云姑也不会例外,对于云姑的生活,无论是秦哥或旁人都无可非难。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又下起了雨,蛙声渐渐地息落了,只听得雨打树叶的“沙沙”声。秦哥说,“我天空中的那片彩云不见了”,我知道那片云曾让他神魂颠倒,他说的不见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秦哥说她喜雨,可是我觉得秦哥自己也是对雨有着一种独特的情怀的。秦哥对我说的那个令我扑朔迷离的故事,本身就是一段走过忧伤的雨季的故事。从秦哥的故事中,我能想像得到在那个充满花香气息的季节,雨丝漫天的季节里,那粉红色的雨水淋湿了你,也打湿了我。有时我们抬头看看天,一块白色的云彩,像条船,慢腾腾地往天空的边缘上挪动,我仿佛上了船,飘飘悠悠的,就跟没了主儿似的。仿佛这条云做的船带着走了好远好远,沿途我采撷了好多好多的花朵,看到了好多好多的人,他们都在那儿一个劲儿地追逐着,嬉闹着,可忽然她们不见了,就像打破了你面前的那面镜子那样,你从镜框中完全消失了。他们消融进了那漫漫的迎面吹来的带着粉色的云雾里。渐渐地,一切都以一种扭曲了的姿态向后飘去,就像地上的水被阳光蒸干了一个样,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又归于平静。我又下了船,继续期盼着天空中秦哥说的那朵云再一次出现。
或许雨水有着一种独道的魔力,它不但催生了万事万物,也催长了人生。秦哥向我说的关于“青石板”的浸满雨水的故事,我觉得跟梦一般的飘渺。那是属于他们那一代人的雨季,属于他们那一代人的欢乐与忧伤,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一个年轻小伙来说,当然不能完全理解。对于一个像我这样还不太懂得什么才是秘密的孩子——只是以为不该让妈妈了解的事就是私密的事——来说,像秦哥这些已经走过雨季的“大人”的心思,我是不大懂得的。但透过这层层的雨雾,我的心情似乎也被这阵阵的细雨潮湿了,我似乎浅浅地读懂了一点他们的哀乐——
对于人生,所有的欲望连同悲哀都十分神圣,我们不能以“想当然”的姿态去搀合生活,也不能以这种傲慢的姿态来搅扰生活,否则那就真是一种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