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卡梅隆？没听说过，他很出名？”
爱伦根本不知道戴维想说什么。
戴维没解释，也没办法解释。他又反复求了爱伦几次，爱伦这才勉强答应去试试。不过她说，戴维的剧本就甭想要出高价了，肯定会被科曼压得极低。
“无所谓。”戴维一点不在乎，“就算前期投资好了。”
爱伦有所谓，这关乎到她能拿到多少提成。其实她心里更愿意把剧本卖给大公司，只是在戴维面前没有表露出来罢了。
随后，爱伦根据科曼拍片的特点，投其所好，又让戴维写了两个剧本故事简介加大纲——作为诱饵。
一个星期后，戴维把二十页纸的故事大纲交给爱伦。
爱伦去跑腿了。
爱伦和科曼的讨价还价并不顺利。有几次，爱伦给戴维打电话大嚷大叫——她称科曼为老狐狸，并对他破口大骂。
一个星期之后，爱伦把戴维叫到办公室。她看着戴维，想了想，开口问他：“要是有人同你谈起库布里克或者希区柯克，你能接人家的话茬说上几句吗？”
说上几句？
戴维觉得他和库布里克面对面谈起《2001太空漫游》《发条橘子》《闪灵》这些片子来，能让库布里克疑惑那是不是在聊他拍摄的版本。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本事。
“可以，”戴维道，“大概说上几句还是可以的。”
“很好。对这两个人，除了二十来个只知道钻故纸堆，没有其他一点本事的影评人外，谁也说不出更多的东西了。”
爱伦看着戴维还略带稚嫩的脸庞，目光停留在他架在鼻子上的黑框眼镜上，想起他那高傲的脾气，知识分子式的行为做派，爱伦心里实在没底，总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教他点什么。最后，她语重心长的说：
“戴维，要让人认为你学识渊博并不是件难事，关键在于自己的无知别让人当场识破。要是碰上什么难题，或自己不了解的，要善于用点心机，设法绕开。对于别人，要借助字典，旁征博引把他难住。别以为他们有多强，其实人人都蠢得要命，知识少得可怜。”
爱伦说的慢条斯理，她看戴维坐在那里有所触动、若有所思的样子，知道他听进去了，心里不免有些高兴。
第二天，爱伦带着戴维去“新世界”签约。
签约一年。
好莱坞电影公司众多，四、五百家大大小小影视公司遍布整个大洛杉矶地区。
不过，真正坐落在“好莱坞”这个地区的公司反倒是少数。出于租金或地价等等原因的考虑，多数影视公司已经早早撤出了该地，搬到了相对便宜的地方。那里剩下的多数是做电影后期剪辑或出租道具等等和电影相关的小公司。
“新世界”电影公司也不在好莱坞。
它坐落在圣塔莫尼卡，圣文森特大道。与著名的圣塔莫尼卡海滩只隔着一条公路和一条绿化带，走路的话，几分钟就可以到海边了。在办公楼上张目远眺，能看到海滩上青年男女悠游自在的欢乐嬉水样子。
办公楼不高，只有两层。占地也不算大，整个建筑像“口”字，只是缺了底下一横。从门卫处进去，院子当中有个圆形喷泉小花园，过道两边停放着十几辆小汽车。
爱伦将车停在了车道停车位上。
走进办公楼，戴维心中不免有些胆怯，但更多的是惊奇。不时有人带着小跑从他和爱伦身边跑过，他们从一扇门出来，在戴维还未看清他们面貌之前，便已匆匆消失在另一扇门边。
这些来来往往的人中，多是乳臭未干的年轻人，一副忙碌不堪的样子。
科曼的办公室在二楼。
一进门，戴维就看见了这位久闻其名的罗杰.科曼。他五十多岁，高个子，下巴坚挺，两鬓斑白，穿着一条平平整整的灰色裤子，一件墨蓝色长袖运动衫。
科曼脸颊消瘦，棱角分明，一副宽大的近视眼镜使他显出深思熟虑的样子。表情中带了点儿腼腆，但很热情。
戴维握着他那双像木匠一样的骨节突出的大手向他问好。
略作寒暄，三人就坐。科曼开口问戴维：
“你都会干哪行？”
他说话语气舒缓流畅，声音低沉有磁性，说的很慢，但很有耐性，仿佛他问话的是他很重视的一个人。
戴维不敢怠慢，赶忙回答道：
“导演，我会做导演。您这里需要导演吗？”
“不，我有导演。你还会其他的什么吗？”
“摄像、美工、剪辑、写作，……我还是个演员。”
科曼笑了，他看了眼坐在不远处沙发上的爱伦，打趣道：
“看来你给我介绍了个奥逊?威尔斯来，爱伦！”
爱伦坐在沙发上，微笑着，一言不发，心中暗自不满。摄像、美工、剪辑什么的，这些信息戴维可是一点都没和她透露过。天知道这是不是年轻人在吹牛，要是漏了底，那可有的乐子瞧了。再者说，这些吹牛的话，更应该她这个经纪人说。这样，就算这些活儿戴维一样不会，也没啥影响——可以反驳说：经纪人吹的，我根本不知道，又不是我说的。
这算是科曼的一次面试。
聊了半个小时，戴维在合同上签了字，正式成为“新世界”故事部的一员——编剧。
任何一个在电影片场待过一个小时以上的人都知道，在食物链里，编剧也就比后勤的地位高那么一点点。
从拍摄电影中捞到名誉和金钱的人是制片人、导演和演员。可是如果没有好的剧本，他们也只能坐着干瞪眼。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编剧在电影公司只能称得上是二等公民，收入也少得可怜。呆在兔子笼子似的办公室里，并且还要遵守上下班时间。如果导演和演员在拍摄中碰到了问题，马上就怪罪到编剧身上。
“把那个该死的编剧叫到现场来！”——总是这么一句话。
签好合同后，科曼向戴维解释说，在“新世界”没人是做单一工作的，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是一专多能，干三四样活。言外之意除了写剧本，你还得干点别的活，甭想闲着。
戴维点头称是，即使科曼不要求，他也不会闲着。
之后，戴维在“新世界”安定了下来。科曼给了他三个月时间，让他把那两部故事大纲完善成剧本。《异种》的剧本，在爱伦的力争之下，也没能争出高价，科曼最高只肯掏七千五百块。
詹姆斯.卡梅隆踏进摄影棚一眼就看见了戴维。
戴维正悄无声息的蜷缩在角落里，炯炯有神的眼睛透过黑色镜框紧盯着导演，耳朵支棱着，倾听导演给几名主演说戏。不时地，他还用铅笔在小本上划拉几笔，做记录。
卡梅隆知道这个上唇留着两撇浓密小黄胡子的年轻导演，他叫朗.霍华德，和自己同岁。在科曼决定拍摄这部《异种》的导演是这个年轻人后，关于朗.霍华德的小道消息就在公司里飞快的疯传。
比如，朗.霍华德是童星出身，一岁半就出现在屏幕上，五岁拍摄电视剧就一炮而红……
比如，他能出名全靠他有个人缘好的爸爸，他爸爸就是那个演员兼编剧兰斯.霍华德……
比如，三年前科曼先生找他拍了部《疯狂蜜月车》的电影，票房大好，他为科曼先生和他自己都赚了一大笔钱……
比如，他这两年混的不太如意，这次科曼先生本来没想找他，但他不知道通过哪个渠道看到了剧本。结果毛遂自荐，跑到科曼办公室要当这部戏的导演，最终被科曼狠狠压了价……
再比如，他虽然年轻，但为人友善，非常好相处，是个难得的好人……
等等等等。
言之凿凿、满天飞的小道消息让人分不清真假。
卡梅隆慢步挪到戴维身后，伸手一拍他的肩膀。
“干什么呢？”
戴维一激灵，铅笔差点把本子划破，他最讨厌专心做事的时候被人打扰，他不高兴的皱眉扭头骂道：
“你他……，”待看清是卡梅隆，顿时又泄了气。
“哦……是你呀！”
两人已经相识。刚进“新世界”的时候，戴维时不时就往特效部门跑，特效部门里有五六个年轻人，全都是部门主管查克.卡明斯基一手招进来的。
年初，科曼打算拍部叫《世纪争霸战》的科幻片。他拿着那片子的剧本去找合适的特效公司，结果所有公司都开价不菲，大部分负责人扫了眼内容便开价500万，甚至700万。
自打《星球大战》之后，特效已经成了业内的一个大买卖。
他们以为科曼只是和其他电影公司一样，随处可见的白痴制片人，一点都不清楚站在他们面前的科曼是一名工程师，还是斯坦福大学名校毕业的。
科曼让这些特效公司拿出构思，逐一报价。
一堆报价单里，一个叫查克.卡明斯基的家伙开价最靠谱。于是科曼找来卡明斯基，告诉他：“离开你工作的那家特效公司，到新世界来，我给你加工资，让你领导我们即将成立的特效部门。”
老卡高高兴兴的说：“行，我再雇几个能干的小伙子一块来。”
结果，他来了。他雇的几个小伙子中，一个叫詹姆斯.卡梅隆的26岁年轻小伙子，也来了。
《世纪争霸战》已经拍完。卡梅隆在这部《异种》剧组里，干的活和上部戏一样：建模、特效摄影和美术指导。
戴维初见卡梅隆时，发怵的厉害，战战兢兢，生怕自己闹了笑话。他小心翼翼的和卡梅隆结交，说些近乎话儿，可等到相处时间长了，他就满不在乎了。
这也应了一句老话：和神在一起久了，神也就变成人了。
他没搭理卡梅隆，继续观摩记录朗.霍华德指导演员。在这方面，同样是26岁，却已从影二十多年，童星出身的朗.霍华德经验十足——显然他被导演们指导过的次数不少，很有些真本领在身。
“你整天记这些东西，做什么用？”卡梅隆随意扫了一眼戴维的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了不少。
“我学东西呢。”戴维头也不抬，继续写。
“然后呢？”卡梅隆问。
“什么然后？”戴维不明所以。
卡梅隆指指他的小本子。
哦，明白了。
“看呗，然后把它记进脑袋里。”戴维答道。
“管用吗？”卡梅隆问。
他侧头看了下，估摸着戴维至少记了几十页。“这么多？”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不明白的当然要记下来。”
“然后就照搬照抄？”卡梅隆又问道。
戴维顿了下，他放下铅笔，盯着卡梅隆，不满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在学绘画的时候，背了很多关于技法方面的东西。后来，我母亲告诉我，死记硬背只能得到一些很肤浅的知识……”
戴维盯着他，等着他继续说。
“关键是要理解！”
卡梅隆乐呵呵的，最近这段时间他以打击戴维的自信心为乐。
“我的意思是，你真真正正理解你记下来的东西吗？包括你原来记下来的。”
戴维默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自小他就习惯死记硬背，然后照猫画虎。
戴维被打击到了，这真让人伤心。他索性扭过头去，不再理卡梅隆。
见戴维转过脸去不搭理自己，卡梅隆舒坦的一笑。过了会儿，他又捅戴维的肋骨。
“听说了吗？那个富家女一直在找机会，要整你一顿！”
戴维怕痒，扭身躲着手指，然后撇撇嘴，佯作不屑一顾。
卡梅隆说的富家女就是赫德小姐，全称盖尔.安妮.赫德。她父亲是身价数千万的富豪，她本身也是高材生，斯坦福大学毕业，还是荣誉学生会的成员。
科曼在报纸上看了一篇赫德的出色影评后，决定雇佣她，最开始，赫德是当科曼的助手。不得不说，这女人不仅智商高，而且能力出众。进公司不久，她就升任了制片助理，在拍《世纪争霸战》的时候，她又升任副制片经理。而现在，新世界发行部主管的位置几乎已经牢牢握在了她的手心里。
不遭人妒是庸才。
别人还在底层苦苦挣扎的时候，她却一路升迁，直奔公司最高层几个职位而去。别人要是不说几句闲话，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别人质疑赫德能力的根据之一，就是几个月前，她被一个临时演员给耍了——全剧组十多个人都被一个临时演员耍了，被一个自称“戴维.罗斯”的临时演员耍了。虽然她最后知道了真相，把那个演员轰了出去。但，被耍了就是被耍了！
要想女人对耍她的人宽宏大量不记仇，那只能等到地球倒转那一天。
在戴维刚进新世界的时候，他的大名已经是“无人不知”了！别人总是先上上下下先仔细打量他一番，似乎在琢磨他的与众不同之处，也像是在寻找他藏起来的小狐狸尾巴，然后感叹道：
“你就是那个临时演员呀，真是久仰大名！”
卡梅隆也是这么说的，不过他比别人多加了戏谑的话。“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看你有点面熟！”说完他就看着戴维尴尬的面孔哈哈大笑。
赫德小姐当然不会这么说，至于她会怎么说，说什么。戴维不知道。
他一直躲着赫德。只要远远瞥见一眼，马上溜开。
不招惹正处在愤怒中的女人，这是原则！
至于卡梅隆说赫德想找机会整自己，这太正常了。她要是不说这话，那才真的会让人害怕！
最怕女人来阴的。
“那她得找得到我才成！”戴维硬撑着说硬气话，不过他心里没底。
“其实你心里怕的要死！对不对？”
卡梅隆一屁股坐在了戴维旁边的木箱子上。
“整天扮硬汉，累吗？”
卡梅隆一脸戏谑瞧着戴维，觉得很好玩。戴维面红齿白，看似弱不禁风，脸上还带着点孩子气，却喜欢装硬汉。说起话来，有时让人不知所云，摸不着头脑，有时又能把人噎个跟头。他目光犀利，写的剧本里面也有点漂亮东西。可有时，导演让他现场改换几句台词，他就显得比较紧张，甚至会当场哆嗦起来。
卡梅隆看得有趣，也就不时打趣几句。有时戴维也向他求救，两人对看着大眼瞪小眼的想台词，更多的时候是想一两个小时什么也想不出来，看着墙上的钟表指针转到中午12点，说声“算了，下午再想。”然后起身一起去外面吃午饭。
卡梅隆常觉得，戴维内心深处应该是很有些烦恼的：有时，他会长时间沉默，即使是和几个年龄差不多的朋友一起吃饭，大家闹得热火朝天之时，他也会突然直勾勾的神游天外。
不知道是在想台词还是在想什么。
让卡梅隆觉得更有意思的是，戴维明显是受过正规训练搞电影的人，却硬说自己只上过一年社区大学。不过卡梅隆能看得出戴维很热爱这个行业，聊起好莱坞的“黄金时代”——三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滔滔不绝，能说出一大堆早就被人遗忘到马里亚纳海沟深处的人物。而且，他和现在的很多编剧不一样：并不认为制片人都是饭桶和文盲。
真不知道戴维在隐藏什么秘密，实在是让人好奇。
卡梅隆记得，有一天自己和戴维提起，说很喜欢他的剧本。结果戴维感动极了，也兴奋极了，像注射了一针兴奋剂一样，蹦起老高，紧紧抱住自己不放。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为了找个和他聊聊天的话题！
不过，有时候戴维确实表现的像个让人妒忌的天才。就像他改写的一段爱情对话：
男：笑一笑。
女：（镜头推进……微微一笑）
男：笑的欢一点！我要问你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女：（期待着）喔，亲爱的！
男：你告诉我……你的牙医是谁？
老板科曼盛赞这段对白，笑称这个场景可以找克拉克.盖博和费雯.丽来演了。
他身上就是有种特别的吸引力，时而让人迷惑不解想一探究竟，时而让人忍不住刺他一下解解恨！
戴维脸上还是那副强撑出来的硬汉样子。他扶了扶眼镜，转头瞪了卡梅隆一眼，可声音却流露出无奈：
“吉姆，我孤身一人从……纽约来到这里，一无所有。在这里，我没有亲人。在这里，没有人为我遮风挡雨。在这里，没有人为我奔波忙碌。在这里，没有人在我哭泣的时候，耐下心来安慰我。我不强硬，软弱给谁看？我不坚强……怎么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