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冠闻声辨位,举目凝视上方枝叶茂密之处,但见树影葱茏,一时倒也看不清楚。心想:看来这小山包不单景色宜人,更兼不是荒僻之处,自己一路孤寂而行,现在倒真想看看上面有些怎样的人物,或有聊得来的可以交个朋友,就算心意相左,话不投机,看看热闹也是好的。一念至此,双翅微张,一个提纵便已稳稳落在这小山之巅。
只是眼前的一切让大冠瞠目结舌,惊愕之余,倒不免哑然失笑。
山巅处从外面看是数株高大茂密的参天古木,枝叶繁密的似泼水不进一般,但其实在数株古木的环绕之下里面却是一个绿草如茵的圆形平地。古木耸立入云,外侧层层肥大厚实的叶片似将士披甲一般,无论风霜雨雪,轻轻一抖便尽皆消解了;但内侧却结着无数暗红色的果子,状如葡萄,集结如拳头大小,颗颗晶莹剔透,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将这看似密不透风的所在映照的流光溢彩。古木环绕的平地中央,是一张圆形的石桌,左右各配一只圆形的石凳,石桌上似是摆着一盘征战正酣的棋局,数十枚棋子散落其间,左首的石凳上坐着一只又老又瘦、矮小干瘪的猫头鹰,正在摇头晃脑、双翼乱舞、口沫横飞:
“喂喂喂,你不能吃我的子,你刚才已经吃了一个,你刚刚才也已经吃了一个了,你刚刚刚才……总之你不能再吃了,再吃就太不像话了,不仁义,你懂吗?而且我也是为了你好,吃那么多你不怕撑死啊!”
大冠正莫名其妙这只猫头鹰为什么对着空气大呼小叫,但未及眨眼,却见这只猫头鹰的身形已然安坐于右边的石凳上,左翅倒背,右翅一挥,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冷冷说道:
“举手无回啊,老家伙,输了就是输了,怎么,输不起吗?枉你修炼了数千年,这点担当和胸怀都没有吗?还好意思说我不仁义,你也不怕上界的各位同仁笑话!”
只是这份酷酷的冷峻淡定、义正辞严并没有持续太久,几乎就在下一秒钟,画风突变,老猫头鹰一个纵身跳上石桌,左右翅轮番张合,扭着屁股开始跳舞,边跳边得意地高唱:
“吃你的子,我胃口好,赢你的棋,我棋艺高,嘿,老啰嗦的棋艺就是高!”
大冠目瞪口呆,心说,这只鸟不是疯了吧?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正背对着大冠舞动的身躯嘎然定止,硕大的脑袋忽地转过来,——因为脖子极短,又极灵活,转动幅度极大,所以一眼望去,不觉得是扭头来看,倒似那头颅前后掉了个个儿一般,简直就是个分分钟如同后脑勺上长眼睛的主儿。——双目如电,现在那两只又大又圆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视着大冠,眼睛下面黑色的鹰喙短而粗壮,尾端带有利钩,冷冷散发着镔铁一般的金属光泽,一身白、灰、褐相杂的羽毛,瞬间显得威严而肃重。
大冠不好意思地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这位猫头鹰老伯伯,真是对不住,我只是一时看得有趣,忍不住就……”
只见那两只盯视的大眼忽闪忽闪眨了两下,又“咳儿咳儿”咳了两声,终于发话了:
“小伙子,我是神猫鹰,不许再叫我猫头鹰啊!”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
“当然你要是敢叫我夜猫子、老乌狸什么的,小心我打你屁股!”
“我没有……”
“我打屁股可是很疼的!绝不会蜻蜓点水就放过你们这些没礼貌的后生小子!”
大冠实在跟不上这位老爷子飘忽不定、毫无章法的思路,只好闭口不言,微笑着站在一边。
“现在这些小崽子们,哪像我们以前?恭敬师长,孝顺长辈,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勤快干活,用功修行,你们现在这些不知天高地厚、就以为自己好像有多了不起的小毛孩子能比吗?”
好像突然意识到大冠的沉默,那对大眼珠子看了看他,点点头:
“唔,当然了,你这个小家伙嘛,还是不错的。”
扭动了一下头颈,双翼猛地凭空扇了一下,又跟自己较上了劲:
“嗨嗨,不啰嗦不啰嗦,怎么又啰嗦起来了呢?——哎我为什么不能啰嗦?我啰嗦招谁惹谁了?我乐意啰嗦,我喜欢啰嗦,有钱难买我愿意!我就要啰嗦!老爷子我就是天上地下独一份:老啰嗦!以后你就叫我啰嗦公公吧。伯伯就算了,老啰嗦老喽,不不,也不算老,但分跟谁比,跟你嘛,哦哦,你真该叫公公的了,哈哈!不过,你刚说什么?觉得我有趣是吗?嗯嗯,有眼光哈,真是好后生!”这只猫头鹰,不,神猫鹰,自己跟自己打了半天嘴仗,然后,话锋一转:
“可是,你是谁啊?到这里来干什么?专来看我老啰嗦有趣的吗?嘿我还真不知道,我的名声已经传得满天下都知道了呀!哈哈哈!”
“我是小公鸡大冠,我要到金羽国去,路过这里,打扰了!”
“唔,原来如此,好啊好啊,其实我早知道了!嘻嘻嘻!总算我这三百年没白等啊!哈哈,又有人陪我了!”
“您说什么?您早知道?什么三百年……”
一头雾水的大冠话没说完,就被老啰嗦一把抓住,推按到圆凳上坐下,嘴里还一叠声地叫着:“快快快,陪我下棋,陪我下棋!这三百年可把我憋坏了!真是憋死我了,闷死我了!你赔你赔,现在通通赔给我!”
大冠被硬按着坐下来,老啰嗦翅膀一扫,哗啦啦拨了一大堆棋子在他面前,自己又神速地坐到了对面,满面喜悦地等着大冠摆盘对阵。
大冠为难地说:“啰嗦公公,可我不会下棋呀!”
“不会?哎呀呀,怎么能不会呢?哪有长这么大还不会下棋的主儿诶!你家大人怎么养大的你呀?怎么能连下棋都不教呢?难道还有人不知道下棋是这个世上最简单、最好玩、最不花钱、最清闲省力又最能一遍遍翻来覆去反反复复玩一辈子也不会烦的事情吗?不会下棋?天!这日子还有法儿过吗?”老啰嗦叫苦连连,无可奈何地翻了翻白眼:
“好吧好吧,看来你是真不会,只好老啰嗦受累教教你了!本以为终于等到个来陪我玩的,哪晓得是这样啊!唉唉唉,看着啊,好好学着点!那,这样算赢,这样算输,但是不可以这样走,也不能这样走,可以这样走,或者这样走,或者这样这样这样走!明白了吗?”
“呃……我,我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