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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立春

“小!你今年要毕业了吧?”

一脸横肉的二姑夫坐在白得炫目的阳光下,咕咚喝了一大口酒后,嘴里吧嗒着一口羊肉,像是咀嚼着永远也嚼不碎的口香糖,然后他肥大的舌头飞速一卷,咕咚一声,羊肉就被扫下了食道,紧接着,喉结在脖子处震动了一下,给羊肉让让道,羊肉就顺势而下,借着地球万有引力,向着胃里垂直奔袭而去。虽然隔着衣服与皮肉,坐在一边的杨哲都能看到一片羊肉从嚼碎到咽下去的全过程,甚至他能听到羊肉落在胃里的声音,像是一大泡狗屎掉在了深不见底的井里,“咣当”一声,砸起了酒花与即将变成屎的准屎花,开始了搅拌机一般的消化。二姑夫把筷子放下,当着众人的面捋起袄的袖子,露出了粗壮如牛大腿的小胳膊,他伸出满是油腻的手,旋即刺啦刺啦在小胳膊那一块发白的皮肤处忘情地挠着,挠着挠着,就忽然想起了坐在一边还有一个一直不说话的活人,歪过头来看着杨哲问。

杨哲看着他手在胳膊上抓着,看着心惊肉跳但又痛快淋漓,他也多么想像二姑夫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挠呵。在痒的时候,挠是一件多么亲者快仇者痛的事情。但是他的痒不在明处,而在被鞋袜层层包裹的脚上。在刚才的酒的刺激和午后阳光如箭般的长驱直入下,他脚趾上的痒早就按捺不住大举进攻了。但今天是爷爷生日,众亲云集,他深知是决不可在大庭广众之下脱下臭气烘烘的棉鞋,露出更加臭气烘烘的脚,再龇着牙刺啦刺啦地挠的。但二姑父的挠勾起了他的痒,就像一个吸毒的人看到了别人在吸,但尽管痒再作祟,理智告诉自己:就算痒死,也绝不可挠。挠的是痒,丢的是人。痒可以忍,人不可以丢。在这个思想的指导下,他的脚趾在棉鞋里动了动,意思是别闹,孰料他一动,脚趾上的痒好像全部被叫醒来,痒得更甚了。他有点如坐针毡,身体在阳光下晃动不已,迷迷糊糊中,他听到二姑夫在问毕业的事情。相对于痒而言,毕业是一件更加尴尬的事情,他就不自然地点点头,尴尬地拿起酒杯啜了一小口酒,又放下。

妈的,这酒实在是太痒了,这脚实在是太辣了。他有点魂不守舍,在心里颠三倒四地说着。

“小!你毕业了当官了,你二姑夫找你办事,你可不能一抹脸装不认识啊!”二姑夫此时已经抓挠完毕,一双狩猎般的眼珠在桌子上扫描了半天,终于找到猎物,抄起筷子,一大块猪头肉疾若闪电,精确飞入口中,他接着用牙齿和舌头碾压碎,在解决饥饿的过程中,艰难地对杨哲说出了上面那一句向往更好生活的话。

“二姑夫要是找我,不仅事情办得利索,还好酒好肉招待!”杨哲一边集中意念抵抗脚上的痒,一边把豪情建立在二姑夫的幻想上,在幻想的基础上再展望未来,也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官了。

二姑夫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笑得更响了,那笑声有着一台老拖拉机在泥沼地里挣扎的轰鸣。在旁边啃着骨头的一只小狗“呜”的一声,好像是担心被拖拉机轧到,吓得夹着尾巴叼着骨头跑开了。

“好啊!大学生好啊!大学生能当官!他妈的,好好学!改天当官了,好好孝敬你爷,你姑夫!”二姑夫像是下达进攻命令的希特勒,高瞻远瞩地说。

在古城西村,二姑夫这样的觉悟已经算是高的了,毕竟二姑夫在外面的世界“纵横捭阖”过,知道上学有用,不像大姑夫,提起上学来就说:“上学有个狗屁用,年纪轻轻的光做个只张嘴不挣钱的无用货!读书读书,越读越输!”

二姑夫年轻时属于敢闯敢干型,杨哲听母亲讲,他事业的鼎盛时期曾主管一个菜市场,那个菜市场供着半个郑州城的大葱。在幼小的杨哲心中,郑州是多么大啊,除了养育着自己与亲人的古城西村,就是郑州大了。每当过完年,古城西村一带的男人们,成群结队地提着包裹,就去了郑州城,密密麻麻地分布在郑州数不清的钢筋架子上。那是一个盛产人的城市,是人就得吃饭。而每一家的餐桌上的大葱,都与他的二姑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该是一件多么令人骄傲的事情。是的,往大了讲,二姑夫的存在关乎着郑州人民的营生,要是二姑夫有个三长两短,郑州城餐桌上的大葱也会跟着消失,郑州人民嘴里的饭菜也顿时失去了滋味,这该是多么大的事情。二姑夫的伟大经过想象的加工,被烙在了杨哲深深的记忆里,致使二姑夫每一次来到古城西村,杨哲都忍不住想让二姑夫把幼小的自己装入口袋里,带到郑州卖葱去,那该是多么有前途的事情。

但是有一年冬天,河南大葱主产区受到了冰雹的袭击,郑州市场上的葱价持续走高,涨到了最后,葱比肉贵,二姑夫像一只暗中伺机逮麻雀的猫,一直观察着上涨的葱价。年关临近,葱的需求量更大,他先一步嗅出了商机,显示出了与常人有异的霸气,他决定把他几十万的积蓄全部拿出大干上一笔,他雇了人,租了五辆斯泰尔货车,从甘肃购置了五车皮大葱,往河南市场运。孰料刚出兰州,正准备上高速,便遇上了一场大雪,不仅高速被封,而且上高速的车前后有五里长,全部被堵在了路上,五辆货车刚好卡在被堵的车队中间,进退不得。这场雪一连下了五天,车也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上堵了五天,到达郑州的时候,百分之九十的葱已经烂掉了。二姑夫的多年的积蓄也赔了进去,被迫贬回老家,从此他的人生与蔫了的大葱一样一蹶不振。他胳膊上那一块发痒的皮肤就是拜那一年甘肃大雪所赐,逐渐由冻疮发展成湿疹,这么多年来饮酒和遇热后皆复发。但因为这块皮肤是他最辉煌时期的烙印,所以他当着人面总爱撩起他的袖子,挠上几把,他挠的目的就是等待你来问他这一块皮肤为什么痒,他已经准备好了用最激情的语言来回忆他的大葱带来的那段惨痛但却辉煌的经历。当然,你可以把任意的溢美之词往他身上砸去,他好的就是这口。他好像一个落寞的英雄,抚摸着自己的红缨长枪,唱一声:想当年呵,长坂坡我有名上将,一杆枪战曹兵无人阻挡!

但相对于二姑夫的痒,杨哲的痒就显得有点师出无名,甚至有点尴尬,他的痒来自于他的不治之症:脚气,他的脚气归根结底来自于贫穷,贫穷导致他上学期间一直穿劣质皮鞋,贫穷又导致他上学期间没有热水洗脚,所以看在贫穷的面子上,脚气很自然就滋生了。滋生之后,又是因为贫穷,他没有用药来遏制它的扩散,所以脚气便在杨哲的脚上站稳了脚跟,直到最后安营扎寨,再然后便是聚集成城。后来,杨哲试过无数的药膏,但也只能暂时抑制而不能彻底根治,药膏一停,痒便卷土重来。按说,痒是杨哲的仇人,这么多年来,给他带来了这么多的熬煎,但说也奇怪,他与痒就像是天生的冤家,时间一长,杨哲竟然依赖起这痒来,每当他结束了一天的劳累,躺在床上,能够在奇痒肆虐的脚上那么一挠,顿时胜却人间无数,到达极乐世界。他常常惶恐地想:要是有一天脚上忽然不痒了,那么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脱了鞋躺在床上,还不空虚致死吗?

但是还有一件让他比痒更为尴尬的事情:他要毕业了。毕业在杨哲看来,就是“逼着就业”的意思。在这个“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低”的社会里,学生又重回到与古代秀才一个酸腐级别,入了大学无所事事,出了大学事事皆无。

在杨哲出生并生长的古城西村,杨哲是为数不多的读书人,更是活到了二十五岁头上还在读书的人。四年前,他刚考上大学那会,村里还议论了一阵,说没想到鸡圈里还孵出了金凤凰,蘑菇堆里竟长出灵芝草,好奇了好几个月。但到后来,从杨哲身上,村里人总算搞明白上大学不是想象中那样,原来上大学不仅不发钱,还要往学校交钱;毕业了不仅不分配工作,还要自己去找工作,而且还不一定能找到。村里人都说上学是赔本的买卖,宛如让一只下蛋的母鸡去干啼鸣的事,真是亏粮食。这么大的男孩子如果出去打工,四年来挣的钱也够盖一椽房屋了。再说书又不会暖被窝生孩子,有个屁用。村里人在这个思维的基础上从新树起了“读书无用论”的大纛,在这个大纛的飘扬下,村里的孩子几乎没有上过高中的,而在他们中间,作为大学生的杨哲,自然也归为异类且无用的人了。

按照古城西村的传统,男孩子上到初中毕业,识得几个字够认清男女厕所就可以了,接下来十五岁出去打工,十七岁定亲,二十岁结婚,接下来就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当父亲,再一而再再而三的当爷爷,所以大部分男子还没学会做孩子就做了爸爸,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就可以带着孙子到处玩耍,老舍若湖下有灵,目睹此景也会后悔只写了一部《四世同堂》的。古城西村是一个被文明遗忘的地方,当外面的世界高速运转的时候,这里的世界依然如绿皮火车行驶得不紧不慢。如果除却了村头的小卖部,这个偏僻县城的偏僻村庄是没有一点资本主义萌芽的,经济上还停留在纯粹的封建农耕文明时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偶尔拿着农产品去集市上交换一下生产物。这里的人们遵循的是候鸟传统,每到开春时节,村里的男人们开始陆续飞出村子,背着被子和衣物去城市里打工栖息,到农忙时节或者春节前,再成群结队的黑压压的飞回来,怀揣着几张沾满汗水的钞票,这些钞票迅疾变成了妻子儿女身上的花衣裳,胃里蠕动的饺子。

这个国度经过几十年的物质文明建设, “物质至上”的价值观黑云压村一般的压到了古城西村,人衡量一切价值的最大砝码变成金钱。先前,他们尊重一次可以身背百斤粮食的耕田能人,如今尊重从外面开着轿车回村的有钱人,他们很在意从车上下来的人发给他们是什么牌子的香烟,要知道,香烟可是鉴证这些远走他乡之人混得好坏的晴雨表。当轿车绝尘而去,村里人会把刚才得到的那一支香烟夹在耳后,对人啧啧夸赞说:“咱庄上的那谁谁拽(豫东方言,飞黄腾达之意)了,有本事了!这烟,一根都两块五呢。”

很显然,杨哲和这些打工的人走的路线恰恰相反,他是带着一沓钞票出去,花得精光回来,虽然“大学生”这个词在二十年前,还是和村头算卦老者嘴里的“得道升天”是一个级别的上等词汇,可如今似乎没落到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大学生的地步了。关键是杨哲所在的大学勉强能称为大学,是距离古城西村四百里外的普通小城的一个普通院校:华兰科技学院,单听这个名字就让人有尿崩的冲动,而杨哲还在华兰科技学院的最劣等的文学院里,这个名字顿时又让人有了憋尿的冲动。

不管人愿意与否,一年一度的中国狂欢节——春节又要霸王硬上弓似的来临了,立春是旧历的腊月二十一,杨哲是那天从学校回到古城西村的。临近小年,正是煮“年关肉”的时节,村里飘出了肉香味,引得狗一天到晚在村子里转悠,用鼻子嗅着空气里的肉分子解馋。深冬的阳光好像老相片的发黄色彩,温馨地从高空朗照下,吹面如刀的冬风席卷着村前村后的枯林,叶子被抛撒到更远的地方。好久没有落雪,村东大路上显得干燥,风一吹,尘土就进化成蒲公英,飞将一阵。这条大路上时不时地归来在外打工的人,有的开着私家车,有的背着行囊,不管在外面是好是坏,但回家的那天必衣着光鲜。杨哲也特意穿着平常舍不得穿的羽绒服回来了。这是杨哲学生生涯的最后一个寒假,他在回来的车上还惴惴不安,想着明年此时他该以一种什么状态回家呢,是落魄不堪还是神采飞扬?他望了望车窗外金黄的阳光以及阳光下的原野,感到想象是那么无力。

到家后,他就听到村子里传来了音乐声。临近年关,趁着大部分在外面发展的人归来,本村和附近村子里几乎每天都有人结婚。杨哲好奇地问母亲明天谁结婚,母亲说是前面的志宏,他前天就来咱家了,说是不知道你的手机号,结婚想通知你又通知不到,就让我给你说一声。杨哲刚想换一下衣服,听到母亲这句话,换衣服的手却停止了,他心想志宏的婚礼自然是得去的,两人从小就在一起玩耍,小学又在一个班级,先前早上上学的时候都是一起去,那时候杨哲起床后都是憋着一泡尿,一直憋到志宏门口,等志宏从家里也憋着一泡尿背着书包出来,两人才站在一条线上掏出家伙开始喷洒,看谁坚持的最远谁就获胜。那时起得早的村里人总会见到一个奇观,路面上两条水线歪歪斜斜地向前延伸,延伸了近几百米之遥,还以为谁家的牛大清早的尿这么多,最奇怪的还是两只牛平行着边走边尿。开始时总是杨哲落败,后来他摸出诀窍,晚饭时猛喝红薯汤,睡觉时就是洪水滔天也把闸门闸死,硬撑到第二天早上,于是此招把志宏轻轻松松击败了。

杨哲想着与志宏有这少年同尿的交情,怎么着也得添一个结婚份子钱,要不出门就遇到志宏,说起话来也会尴尬。他摸了摸钱包,里面只有三百多块钱,还是他经过一个月惨绝人寰的节省省下来的,留着过年时用。他就问母亲:“妈,咱村一般随份子钱都是多少钱?”母亲一听就没好气说:“你不会给志宏随份子钱吧?你想想,你能挣多少钱,志宏也随钱!过两天洪坡还结婚呢,你是不是也得随?现在像你们这年轻人,一般随礼都是一百块,咋能随得起?再说,志宏他爸人抠得很,前几天还来咱家要那几块钱的麦种钱呢,给志宏随礼值不当的。”

杨哲听得心烦意乱,古城西村庄巴掌大一点,从村东走到村西半根烟的工夫,但是事情却一点不比北京少,矛盾千丝万缕,东家长西家短,说不好就把人给得罪了。再说,给志宏随了礼,前两天同样也是玩伴的昭杰结婚,过两天洪坡也得结婚,要是给志宏随礼的事情传到他们耳朵眼里,当真是不管狗屁驴屁都是气。杨哲摸着钱包里皱巴巴的几张钞票,转身回到了屋里。心里想管他呢,先不出门再说,过两天要是遇到志宏,就说自己刚回来,不知道结婚这事,搪塞一下就过去了。

村庄的冬日黄昏尤其的寒,晚霞早早在村西树林里集结待命,夕阳刚刚下落,晚霞就怕冷似的点起火堆,在西天幕上熊熊燃烧起来。万里江山一片红,整个古城西村在晚霞下也披上了血一般的颜色。田野里回荡着村庄里播放的流行歌曲,隐隐约约若有若无,那自是明天要结婚的人家在闹出动静,一是提醒新娘村庄的人新郎家是如此重视这桩喜事,二是提醒村里的街坊邻居赶紧来随礼帮忙。杨哲吃过晚饭没敢出门去,站在院子里,看院子外面榆树、桐树、槐树在夜空中交错的枝丫,黑漆漆的树枝杂乱地交汇着。杨哲在夜影中看了许久,想这么多树枝可真像不同人的轨迹,树枝与树枝在某一处相交,之后又奔向不同的方向,多像人与人的邂逅;有的树枝高高在上,有的树枝在低端艰难生存蔓延或者萎缩,多像人的命运;有的树枝已经枯去,有的树枝却正在准备开春的萌芽,多像人的生命……

他看得出了神,心想现在的自己算是哪一个树枝呢?仰着头端详了许久,才最终确定榆树下那一根最小、最短、最低的榆树枝最能代表自己。夜风徐徐,听着不远处志宏家传来的流行音乐声,他想起了少年时志宏稚嫩的脸庞,以及他晨曦中喷涌着童子尿的上下晃动的小鸡鸡,一霎间,那个孩子明天却要洞房花烛了。他人已成人,亲戚或余欢,杨哲再想想自己,还混迹于校园,坚信青春常在,苍老不会到来,平时写几首永远卖不出去的残诗,半年后就要懵懵懂懂的毕业,接受社会的检阅。如今发小结婚,自己却连一百元钱喜钱都拿不出,当真感觉自己如萧瑟黄花。站了一会,就觉得脚缝处隐隐作痒,他知道只要穿鞋子一天不脱,到了晚上不治之症脚气就得发作,他痒得有点难受,就把脚趾稍微动了一动,孰料这一动惊动了痒的大本营,只觉得成千上万个痒从角落里忽地涌将出来,愈发的厉害,一开始是表皮的痒,几分钟后便浸淫了骨头,从脚皮到脚骨处好像有鸡毛在撩拨着一般。杨哲再也站不住,迫不及待地回到屋里,脱下了鞋子,找到一条粗布老毛巾,双手对着痒的那个脚趾缝搓动起来。顿时,在对痒毁灭性的打击之下,一股强烈的快感从脚部弥漫开来,几乎让人眩晕。他用力搓动了一会,直到脚趾缝处隐隐觉得有点痛楚,才慢慢地停下动作。这时再看那里,却发现已经被粗毛巾搓的有点破皮,隐隐露出带血的痕迹了。

晚上杨哲正躺在床上,翻着高中时代遗留在家的一本《北岛诗集》,母亲走了进来,坐在杨哲的床头,随便拉了一些家常,才试探似的说:“你在学校还是没有谈媳妇吗?”杨哲皱了眉头,摇摇头,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唉,这可咋弄啊,你看看你的这么多弟弟,都已经结婚了,有的都两个孩子了,那么多老表里面,除了你和婉婧,都结婚了。咱村像你这么大的,除了村南那个傻子,就剩下你一个人没媳妇了。前天你杏爷还问呢,问你在外面谈了没有,还说古城东村有一个女孩可不错,也是在外面读大学的,刚毕业,在乡卫生院当护士呢。我还跟你杏爷说,俺哲这没有房,也没有车,要是结婚的话,俺们就只能凑一个男孩,人家指定不愿意。你杏爷说没啥,像你们这些在外上学的人觉悟高,都不在乎这。你看看让你杏爷说亲不?这不是过年吗,我品算那姑娘应该在家呢,你要是没啥意见咱们就去见个面。”

杨哲都没有动用大脑思索,就对此事起了排斥心理:“妈,你说我读这么多年书,还回来走说亲的老路,那我这些年书不是白读了吗?杏爷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媒人了,说成一个媒就会赚几百块还有几条大鲤鱼,看见一个年轻人就两眼发亮想说亲。再说我和那女孩子又不认识,见了面要是没有感觉,说不同意多伤人啊。”母亲显然意料到他会提反对意见,马上说:“你读这么多年书,倒是找一个媳妇回来给我看啊!自己没本事,还不让别人给你操心,你说你要是一辈子打光棍咋弄?!”杨哲也心情不太好,就说:“我打光棍我自己受着,你就别想太多了,再说了,我们书上都说了:大丈夫何患无妻?我都不急,您老就别在一边瞎急了。”母亲站了起来,悻悻地往外走,边走边说:“净在这给我拽文,我不管你谁管你?我还指望早点当奶奶呢。指望你爸管你,估计你早就当和尚了。”杨哲看着母亲走了出去,叹了口气,眼前纸上北岛铿锵有力的诗句再也看不下去,拿起笔想写点什么,就着灯光涂抹了一首诗歌的开头,就再也写不出,只得煞了尾。

杨哲好像躲在密封罐头里的干鱼,在家密封了好几天,出一次门就像出洞穴的硕鼠,在门口转瞬即消失。年味越来越浓了,他每一天似乎都在鞭炮声中醒来,又在鞭炮声中入梦。古城西村最近几年包工头多了起来,在外挣了钱总归是锦衣夜行,非要回到村里来炫耀一番。于是每天晚上都有烟花炸在村子的上空,砰砰声不绝,先前一到夜晚就沉寂的古城西村如今不再沉寂。买的能力没有,看的能力总归是有的,杨哲和母亲经常站在院子中观看,针对烟花燃放的方位判断是谁家在燃放,之后再“啧啧”羡慕一番。

腊月二十六那天阳光很好,凌晨四点杨哲就起床和面,为年关的蒸馒头做准备,待中午温度一高面一发酵,就和母亲蒸了三锅的馒头,又包了一锅的包子,包子馅苦于无肉,只得杀了鸡圈里的一只鸡代替,算是独创了鸡肉包子。好在这些都是闭门造车的活计,不出门也是可以的。但到了农历的腊月二十八,杨哲看家里的春联还没买,这个是无法在家独力造出的,他只好结束了几天的闭关,骑着自行车“出关”去附近的集市上买。距离古城西村最近的集市也有六里地,且从黎明时分开始集市,日出三竿之时结束,如果去晚了是买不到任何东西的,于是杨哲计划那天天刚亮便起床。

东方天空刚露出鱼肚白时,杨哲骑着自行车,穿着厚厚的大氅就出了村子,田野里结了厚厚的一层霜,好像雪一样,路上结着一层薄冰。他小心翼翼地走在上面,想这不就是典型的“如履薄冰”吗。自行车是二十世纪就买的“凤凰大链盒”,前面有一道大杠,要是稍一打滑人从车上下不来的就会摔到地上。幸亏杨哲的双腿较长,如果中间部位忍耐能力较强的话,可以夹车直立。

他骑着“凤凰”飞到了集市上,集市上的人还算不少,人们穿着厚厚的棉衣,胳膊上挎着菜篮子,嘴上叼着烟卷,在买菜的同时,站在集市上,说一些久别重逢的话。杨哲先买了春联,在买的时候先细细回忆了一下自己家有多少门有多少框,他数学不好,还蹲下算了半天,才不自信地买下了,卖春联的看他这样,嘴里说春联宜多不宜少,就故意多卖给了他几副春联。走到肉铺那里时,他看到白红相间的猪肉腿在那里挂着,便上前问了问价钱,那卖猪肉的大汉是镇上的,长得就像猪的后腿肉一样,红润润的面庞令人一看就想起包饺子,杨哲刚弱弱地问了一下肉价,那大汉从腰间抽出亮闪闪的大刀,刀法娴熟,只看一眼,目光及处,挥刀斩下一条猪腿,对杨哲吼道:“还剩下几天就过年了,我便宜卖给你,别人都是二十块一斤,你十五一斤拿去,这条后腿少说也有四五斤,你给五十块得了。”杨哲一闪念间,闪过了四个念头:1.过年吃的都是鸡肉饺子,买不起猪肉被邻居知道了一定笑话;2.钱不会越省越多的;3.过年了,自己就算是再没本事,也一定要让母亲吃一顿猪肉;4.再说要是此刻不要,说不定又被这大汉奚落一番。杨哲用这四个理由,来让自己相信若是不买这猪肉简直就是天理不容之事。他从钱包里掏出五十元,借着这五十元的威力,有点像依傍着老虎的狐狸,带着点命令的语气说:“包起来!”

出了集市,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看着自行车上悬挂着的年货,杨哲顿时有了一种志得意满的骄傲,他经常看到那些打工的人从城市回来后,赶集回来路上都买了成篮的菜,杨哲心想他们都在外挣了钱了,再看看自己徒生出些“梁山军师吴用”的无奈,今天自己也悬挂着年货赶集回去。一路唱着“谁说女子不如男”豫剧,他欢快地与迎面走来的熟人打招呼,尤其是听到迎面而去的二大爷说了句:“哲子,买这么多肉,在外面挣大钱了啊!”杨哲忍住心中的得意,暗暗说我还有更厉害的你们没发现呢,我写的诗歌你们谁能读得懂?切!

正在得意间,忽然一辆摩托车迎面开了过来,杨哲本想骑着自行车避让到路边,却用眼睛的余光瞥到了那摩托车到了自己面前忽然停住,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哲子,啥时候回来的?我咋一直没见你呢。”杨哲抬头看去,心中一紧,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原来摩托车上正是志宏。杨哲装作很自然地笑了笑,说:“夜个黑喽(豫东土话,昨晚之意)回来的,你这是要去赶集吗?”志宏笑了笑,说:“我说呢,我前天去你家没见着你,我这去集上买一点东西,等到了年初二还要回门呢。”

按照豫东规矩,在新娘出嫁之后的几天内,必须由新郎带着厚礼挑个吉日回娘家,故称回门。杨哲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一只手从车把上腾出来,说:“哦哦哦,想起来了,我今早就听我妈说你前天结婚了,你看我这才回来,真的不知道,要不那天我也去你家凑个热闹沾个喜气了。”志宏说:“你这出门在外的,官差不自由,啥时候方便,去我那新房坐坐。”杨哲说:“一定,我也去看看嫂子。”志宏哈哈一笑,就拧了拧摩托车,挥挥手先过去了。杨哲也蹬着自行车,冒着寒风怀着复杂的心情往古城西的方向骑去。

大年三十下午,杨哲提着从村里小卖部买的几张黄表纸和几沓纸钱,拿着一把铁锨就去了村北麦田里。按照古城西村的习俗,在小年的下午是要请家里去世的亲人亡灵回家过年的。四十多年前,杨哲的奶奶患了当时的不治之症:肺结核,抛下刚刚四岁的父亲撒手人寰。自从杨哲懂事以来,大都是他在大年三十下午去奶奶坟头上烧点纸钱。麦田里露出青青的麦苗,不远处的惠济河大堤驮着一个堤坡的荒草向东方和西方延伸去,只有飞鸟从天空飞过,矫捷的身影一晃而去,阳光把远方的村落染成了橙色,轻微的风中还能听到隐隐的音乐声。冬日的原野上一片苍凉,只有麦子在隐忍地生长。沉寂几个月的麦田在除夕夜来临之前有了人迹,到处是燃烧纸钱带来的袅袅青烟。杨哲走在荒草滋生的田间小径上,昏黄色的夕光把杨哲的身影拉成了加长版。到了奶奶坟上,杨哲在坟头的南方画了一个圆,在朝坟的方向画了一个小门口,然后把纸钱放在里面,画圈的意思是谨防别的魂灵来抢钱,而“门口”则留给奶奶取钱用。他点燃了纸钱,袅袅的青烟随即缓缓升起。这个坟头已经有四十余年了,坟头萎缩的极小,杨哲又围着坟头转了一个圈,在旁边铲了一些土,敷在坟头上。看纸钱化作了青烟,他才在坟前鞠了一躬,拖着铁锨缓缓地朝村子里踱去。

除夕夜睡觉之前,母亲在厨房里一边唠叨杨哲不该花这么多钱买了一只猪后腿,一边挥着菜刀奋力地剁着饺子馅。杨哲把鸡赶进了圈里,又在大门口横了一条细长的桐木棍,撒了一行草木灰,他又朝门外扔了几个小炮仗,这叫关门炮。四周的鞭炮声一浪高过一浪,比赛似的响个不停,让家里的小狗吓得不吃食就钻进了床底下躲避。吃了饺子,杨哲也陪着母亲看了一会春节联欢晚会。家里的那台电视机还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产的,单是重量就有二三十斤,看一会还出现怄气式的休克黑屏,需要人猛拍几下,才能恢复清醒意识,重新播放。春节联欢晚会上一派歌舞升平,人人在上面唱着说着我好幸福好欢乐,好像这个世界上压根就没有苦难似的,出来的逗笑面孔甚至还是十年前的。

他在电视前坐了一会,便觉得看晚会远不如写首诗有意义,就回到所睡的西屋,拿出自己从学校带来的笔记本,坐在自己床头,从包里拿出那支高中时代就买的英雄牌钢笔。咬着钢笔,听着外面零零散散的炮声,他想着过了今晚自己就二十五岁了,人生真如梦,脑中又浮现了许多过往许多年的艰辛,想出了一个题目:《旧日的足迹》,刚用钢笔想写下,却发现由于天气寒冷,钢笔尖不出墨水了。他又把笔尖放到嘴里哈了半天,才就着灯光,把这首诗写了下来:

最后的黄昏来临

我的兄弟我人民的兄弟

我知道这旧日的足迹

已融化成土路上招摇的香艾

天与地沉默任一吊烟袋

点燃远近不灭的炮火

我的除夕我憎恶着魔鬼的除夕

只用夜色明灭人间的烟火

告诉我我是咬牙切齿的男人

人民的兄弟

这最后的夜晚来临

无边暮色覆盖寂寞的原乡

我的乡亲我屋舍下强硬存活的乡亲

你们用沉默扶起我的高贵坚强

让我的无病呻吟滚蛋

在天与地之间只余向天的一碗酒

死死回望这往日的足迹

抵抗明日空荡的天空

我知道在别后的天涯

我会在夕阳下悄然饮下泡着往日时光的酒

提着昨日苦难

写完之后,感觉自己内心的一丝愤怒与怨怼发泄出来了,脚部的痒又隐隐袭来,他又去厨房倒了点热水,泡了泡痒的脚,才上床睡去了。

大年初一的黎明早早地被鞭炮声给轰了出来,星辰还没有消失,朝霞就燃烧在村东的树林里,鞭炮声声声入耳,好像有若干面鼓在若干个村落间敲打,要是凝神谛听,会被这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鼓噪的心烦意乱。杨哲开门先扔了几个开门炮,又帮母亲把饺子下锅,饺子刚盛出来,他照例端着两碗饺子去给爷爷家送饭。此地因偏僻,接受现代文明冲击尚小,还余留许多古风,百善孝当头,古城西村人大年初一早上的第一碗饺子必要端给父母双亲食用。杨哲父亲不在家,每一年都是他代替父亲行孝。自己亲奶奶虽然在四十年前去世,但当时爷爷就以超音速的速度迎娶了一位新奶奶,新奶奶又以超音速的速度在几年内生下了若干姑姑和一个叔叔。如今姑姑们都已出嫁,叔叔又远在南方打工,所以这两碗饺子对两位老人来说就显得有点珍贵。

在杨哲小的时候,爷爷每次看母亲与他的眼光里都含着省略号,几乎没有把他们当活物看在眼里,如今杨哲已长大,他们已苍老,局势使他们显得有点尴尬。杨哲到了奶奶家,把饺子给奶奶倒进碗里,转身进了里屋,朝还在床上的爷爷说了几句话,就转身端着两个空碗出了门。街道上游走着成群结队拜年的村民,杨哲刚走了几步,便听见有人叫:“哲哥!”杨哲一回头,却是同门的一群堂弟和弟妹,抱着孩子正准备四处串门拜年。杨哲的堂弟大都结婚并生子了。在拜年的时候,孩子是敛压岁钱的利器,所以几个弟妹胳膊上均抱着穿得花枝招展的孩子,专门找长辈拜年。他们看到杨哲,赶紧抱着孩子过来,纷纷鼓动孩子说:“叫大伯!快给大伯拜年!”杨哲尴尬地把空碗放在地上,嘴里说着:“这个大伯还年轻着呢,这个年拜得有点早了!”一个堂弟笑着说:“不早,不早,哥,你要是不上学,估计今天给我们大奶奶送饺子的就不是你,该是你的孩子了。”杨哲看几个孩子都站在面前给自己拜年叫大伯,觉得再装孙子也无法装得过去,只好一随手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看里面有几个十块的纸币,给每一个孩子哆哆嗦嗦地发了一张,嘴里说着:“你们这个大伯没钱,但是今天过年,别管大伯的钱少还是钱多,压压岁,免免这一道。”几个弟妹嘴里说着不要,但是伸长的胳膊替自己孩子接住的速度却是快极。杨哲好像大出血之后的病人,输血过后虚弱至极,又陪着他们说笑几句,把自己日渐减肥的钱包装入兜中,拾起地上的两个空碗,唯恐再遇见孩子,快速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吃过饺子,家里总是来一些拜年的,杨哲只得出门到村头柏油路上去,看熙来攘往拜年的人群。刚好赶上本家叔叔带着本门的部分男人去村中拜年,杨哲想自己已经二十五岁,再在路边杵着也不好看,只好随在队伍中。古城西村共有四大姓氏:杨、张、刘、孙,大年初一早上这四大姓中均会派出一个拜年队伍,互相到彼此辈分最长的家里拜年,这也是村中一年最和谐欢乐的时候。这些辈分最长的人家也会在大年三十下午把祖先魂灵从坟上“请”回来,在正堂屋铺上席子,以俟大年初一早上拜年的人跪拜用。杨哲随着众人先到了村中刘姓的一户辈分最长的家里,堂屋比较狭窄,正当中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灵位和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位老者在含笑看着众人,杨哲小时候还见过这位老者。于是众人一起朝照片齐刷刷跪下,杨哲站在队伍的最后,已是堂屋的门外,见前面的叔叔们均跪下,也忙不迭地跪下。跪到一半的时候,却忽然发现脚下刚好是一片泥巴,他已经来不及躲闪,只好跪在泥上,结结实实地磕了四个响头。之后杨哲继续随着队伍,每到一户人家倒头便磕,宛如磕长头朝拜的信徒,一个小时的时间,杨哲随着队伍去了七户老人家里拜年,累计磕了二十八个响头,回到家中时,今天上午才穿上的洗好的西裤,膝上已经布满了黄泥,在洗衣服的过程中,哗哗的水声自始至终都伴随着母亲的唠叨。

大年初一的晚上,下了一小阵小雪,雪花不大,呈味精状,由于天气寒冷,便将古城西村的屋舍涂上了淡淡的一点白,宛如搽了雪花膏的少女脸庞。大年初二一早,雪早已停,杨哲还没起床就被一阵叫门声音惊醒,他还没穿起衣服,大舅就已经脱了手套伴随着母亲的寒暄进了院子。大舅在县城上班,是一个运输司机,他每年初二都回来走亲戚,会路过古城西村,顺便来看看姐姐。知道姐姐家穷,还有一个在读书的孩子,都会丢点零花钱。杨哲赶紧穿上衣服,看大舅的耳朵和手冻得通红,忙到院子旁边的柴火垛那里取了一个捆绑好的玉米秫秸,点燃后三个人围着火光伸出双手烤了一会。大舅随手从兜中掏出一沓钞票,递到母亲手里,说:“姐,拿着花吧,我今年也没挣啥钱,但有多少花多少。”母亲眼睛红了,不接这个钱,哭着说:“兄弟,每一年都花你的钱,姐心里也难受。”杨哲在一边用一支木棍拨弄着火,感到浑身不自在。大舅把钱硬塞到母亲的围裙里,转头对杨哲说:“孩子,你今年就毕业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钱!养家的任务就交到你手上了。”杨哲重重地点点头,说:“放心,舅,等我毕业挣大钱了,就来孝顺您。”大舅笑了,伸手烤着火堆,说:“恁舅我也不指望能享你的福,不过一定要孝顺恁妈,恁妈养你不容易,记住啊。”

尽管一再挽留,大舅执意不在这里吃饭,说回来一趟不容易,今天还有很多亲戚要走。大舅出了门口,骑上摩托车,在兀自打滑的雪地上缓缓地走远,消失在村东的柏油路上。杨哲站在门前,回忆着刚才看到大舅头发里已经掺入了白发,鼻子不禁有点酸楚。刚关上门回到家里,只听门口又有人叫,杨哲心想平时门可罗雀的家门今天怎么门庭若市了?母亲刚好在门前打扫那一点小雪,顺手把门打开,只见门前站着身穿白衣的古城东村的堂舅,堂舅见开门的是表姐,单膝跪地倒头便拜,母亲吃了一惊,赶忙伸手去扶,堂舅从地上起来,眼圈发红,哽咽着说:“爱云姐,我娘她……她今凌晨两点多走的。”听完这句话,表舅眼圈上的红色立刻传染到母亲眼圈上,母亲当即也哽咽了,几乎说不出话来。表舅随即又说:“爱云姐,我知道我姨有心脏病,你看她那我还用不用去通知?”杨哲知道外婆与刚死去的姨姥姥是亲姐妹,妹妹死去,姐姐岂有不伤心欲绝之理?母亲想了一下,说:“我是老大,这个家我当了。不要告诉我娘,要不她心脏病再一犯,这大过年的,估计我们又都在医院里过。”表舅随即点头说:“刚我出门的时候,刚好碰上去俺家送大馍的尾巴哥,他也是这个意思,不告诉俺姨,那我知道了。另外,俺娘估计今晚上得偷埋,最近派出所查得严,死的人必须得火葬,说是要节约耕地,其实就算在火葬场火葬了,把骨灰盒埋到地里,还是恁大的坟头。俺娘活着的时候没少受罪,死了不想让她受火烧。今晚让哲子也去,多少也帮帮忙。”

表舅所说的尾巴哥,就是刚从杨哲家离开的大舅,杨哲的外公外婆当年为了求得一个儿子,采取了一个最笨的办法:以无休止的生育来换取儿子的诞生。幸亏那时党的政策是“人多好办事、只有人多才能搞社会主义”,外公外婆便响应党的号召,一边在批斗场上搞运动,一边在床上搞运动,他们用了将近十年的光阴,执着地做着生育这件事。但是,送子观音却给他们了一个黑色幽默,他们竟然一连生了八个女儿,生到第八个孩子还是女儿的时候,接受了八次打击的外公才彻底绝望,改变了战术,便用最小的女儿和另外一个只生儿子的人家换了一个儿子,为了纪念,便给这个小儿子取名叫“尾巴”,于是后来,外公家的局面便是七仙女照顾着一个宝贝疙瘩。

表舅还要去通知其他的亲人,就急匆匆地骑上自行车走了。母亲抹着眼泪连忙去村中的小卖部买上纸钱和黄表纸,又拿出前天炸好的年货,一碗猪肉,共装了六碗,放到篮子里,最上面用黄表纸遮盖住,便和杨哲一起赶往古城东村奔丧。按照多年的习惯,大年初二一般是女儿回娘家走亲戚的时候,杨哲每年在这天都要随母亲去外公家。从古城东村奔丧完后,杨哲随母亲就直接去了外公家。此时阳光已经把世界的小雪剿杀完毕,屋檐上正滴答着雪水,路上也有些泥泞,只是背阳的屋后还留有残雪。杨哲和母亲赶到外公家时,院子里已经来满了亲人,除了远在上海打工的五姨,其余五个姨带着他们的丈夫孩子全部到齐了,有二三十人之众,浩浩荡荡乌压压一片,门口也停着四五辆摩托三轮和摩托车。杨哲和他们握手都握的手疼。婉婧也从县城回来了,婉婧是杨哲二姨家的女儿,去年才从师范学院毕业,在一所高中学校当教师。婉婧一见杨哲特别高兴,挨着杨哲一直没话找话。

趁着外婆在厨房里做菜的当儿,母亲把大舅和五个姨等人叫到了门外的树林里,把事情给他们讲了,大家都表示赞成,接下来母亲说:“今个晌午吃完饭,和咱娘说上几句话,咱们就说要去给咱大娘送大馍,我们就去古城东村,刚好走到镇上买点纸钱。”四姨说:“咱娘过年的时候,爱去咱姨那看看,万一她要是去了古城东知道了这丧事咋弄呢?”母亲就说:“咱们就骗她说咱姨被她的小儿子富国接走去南方了。”战术一定,大家就装作喜气洋洋的样子回去吃饭。

吃饭时,杨哲陪着外公、外婆还有一屋子的表哥表姐们聊天,外婆就说:“你看看咱们一院子的人,要是出几个有出息的该多好!你看北面人家,过年时候走亲戚门口都停了好几辆轿车,咱们人是不少,停的都是三轮和洋车子(自行车),啥时候能出一个有出息的人呢。”这一句本是无心之言,听得一屋子的人脸上都挂不住,四姨的大儿子血气方刚,刚从温州打工回来,听姥姥如此说,就说:“姥姥,你放心,俺妈俺姨她们几个不争气,俺们这一辈儿要争气,多挣钱,回来给你买好吃的,把你门口修上停车场,车多的都停不下。”外婆这才喜上眉梢,一旁的四姨忍却不住,说:“锋,你个龟孙,你看你说的啥话,谁说你姨和你娘没出息了不争气了?不争气能把你这兔孙养这么大?”锋也随即反驳:“妈,你看当着我姥姥姥爷的面,一会叫我龟孙、一会又是兔孙的,那我到底该是啥孙啊?一骂就是我们祖孙三辈,骂我就是了,把俺爷捎上干啥?”语毕,一屋子哄笑不已。

这时从商丘回来的三姨忽然想起,问在一旁只顾吃菜的杨哲:“哲子,你今年该毕业了吧?”在这种聚会中,杨哲向来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很多人说话时,目光都是直接从杨哲的头上跨过去,大家听到这句话,就一起把目光聚焦到杨哲身上,杨哲陡然成为焦点,嘴里咀嚼着食物还感觉不自在,支吾着说:“是……是,我今年六月份就毕业了,姨。”三姨在商丘市一家超市里当收银员,见识相对较广一些,就接着问:“那对毕业后有啥打算没有?现在大学生可是不好找工作啊。”杨哲摇了摇头,三姨又说:“那还是趁早作打算,现在啥都是靠关系,像我在超市当个收银员,一月八百块钱还是靠关系进去的呢。你多给你爸说说,说不定他有门路呢,过去的事就算了,别记恨他了。”杨哲端起了一碗米汤,只是点点头。杨哲的外婆说:“咱这一大家子,就出这么一个读书人,要好好上学,等毕业了,当大官。”一屋子人点着头,把对权力的幻想加到坐在那里狼吞虎咽喝米汤的杨哲身上,接下来一屋人的话题又转移到抨击这个社会办什么事都要送礼上面来。

吃完饭后,杨哲和表妹婉婧来到外婆家南边的树林里,午后的阳光发出橘黄色的色彩,把林子涂抹得分外空蒙,林中的枯草摇曳,外婆家的聊天嬉笑声远远传来。婉婧穿着一件红色的长袄,在以黄色为色彩基调的树林里很是扎眼。婉婧给杨哲说了她在学校的一些近况,诸如学生不好管工作不好做之类,最后又说:“哲哥,我一工作,俺妈就急着给我说亲哪。真是烦人。”杨哲笑着说:“我这不毕业我妈都愁了,说要是在学校没谈恋爱,就打算在家里给我说亲呢。”婉婧说:“哲哥我知道你在学校里也没谈恋爱,这么多年了,谁都变了就你没变,你不会轻易谈恋爱的,我们很小的时候,你就说你一定要找一个梦中情人,呵呵,为了那仙桃一口,烂杏一筐你是连看也不看的。在恋爱观方面,我也被你影响了,现在有两个男孩子追我,我都快烦心坏了。我妈还老是让我做这做那的。”杨哲说:“不管怎样,婉婧,我还是希望你能按照心之所向,走路之所往。咱们还年轻呢,别总是被生活左右,年纪轻轻就这么缩手缩脚的,要是这样过上一辈子,还有什么劲呢?”婉婧看了杨哲一眼,眼中散发的是欢喜无限,脸蛋如红苹果一般,踢着脚下的一丛枯草说:“哲哥,我有自己的主意啦。”

整个下午杨哲都是在古城东村姨姥姥家度过的。古城东村与古城西村相隔不到一里,杨哲听老年人说,先前两个村子交界处有一道高高的城墙,相传明朝永乐年间这里还是一座不小的城,后来久经战乱,又经过一次黄河大水的冲击,古城早已湮灭,只余下一座漫漶的城墙,杵在那里提醒着人们的记忆。城墙先前很高,早上的时候,太阳努力爬半天才蹒跚爬上来,古城西村看到第一缕阳光要比古城东村晚半个小时,因为阳光太少,那时古城西村的村民晒这里的土菜——豆酱蛋都要跑到城墙这边的古城东来。后来“文革”时破四旧,这座城墙被无情地毁坏掉了,因为城墙最下面三层的砖块太过巨大,人力加牲口也难以搬动,这座城墙才得以幸存了三层,矮矮的断壁残垣再也阻挡不了古城西人与古城东人相互眺望的目光,太阳也得以轻而易举就爬上来,于同一时间把烈烈朝晖布散到每一个角落。

天刚黄昏时,寒冷就迫不及待地从村外向村内、从地下向地上股股涌来,一阵阵刺骨的风穿过树林,贴身抚摸过麦田,跨过那道矮矮的城墙,又所向披靡地扫落着残叶,越过早就被冷风扫荡多次的树林,钻进每一个人的鼻孔和大袄中。晚霞像是逃避寒冷,趁着最后的光明夹着红色尾巴,早早就掀起地平面的被子睡去。屋檐上还冻着短短的冰凌,田野的荒草里闪着点点星火。因为姨姥姥娘家是古城西村刘姓人家,所以古城西村的刘姓人得到丧事消息,穿着厚厚的棉袄,戴着裹着耳朵的“火车头”棉帽,出了古城西村,在那条麦田中的小路上,带着纸钱向古城东村匆匆走来。

姨姥姥家的屋中已经设置好了一个简易灵堂,老人的灵柩放在中间,灵柩的旁边铺着玉米秫秸,上面齐刷刷地跪着披麻戴孝的老人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以及子女的子女,这在豫东叫做“孝子守孝”。等古城西村的刘姓亲人来到后,领取白色的“孝帽”戴在头上,开始在灵堂外跪拜,按照“神三鬼四”规矩,给神仙牌位均磕三个头,给杨哲姨姥姥的灵柩所在均磕四个头。逝者为大,所来的无论辈分高低均跪下,磕了四个响头,边磕嘴里边低声泣一声,“呜呜”的哭声煞是整齐划一。

古城西村所来的吊孝队伍,由刘姓一个德高望重的人领头,他也戴着厚厚的棉帽,带领众人进入灵堂,围绕着遗体扶棺绕将一圈,这是最后的告别,也是看逝者最后一眼。杨哲随着古城西的人进入灵堂,他缓缓地绕着棺材走着,把目光投向棺材里睡着的老人,姨姥姥睡在棺材里,像是睡熟了一样。杨哲目不转睛地看着,只希望这最后一眼可以延长一点。屋里除了哭声,就是令人感到耳朵失去功能般的宁静。众人在灵堂内转将一圈,才鱼贯出去。到得院中,由古城东和古城西双方主事之人一商议,征得老人两个儿子同意,随即开始合棺。在震耳欲聋的哭声中,几把大钢钉砸进去,棺材就此合拢。古城东村的棒小伙开始进入灵堂,把准备好的抬棺材的担架架好,棺材就此远离地面,向村外的麦田里缓缓游移去。

出了院子,披麻戴孝的队伍走到一个路口时,由老人的大儿子肩扛白色幡子,右手拿着一个瓦盆,走着走着,忽然就地跪下,对准结冰的地上便是一下猛摔,瓦盆随即破碎。这是豫东的一个习俗,俗称“摔老盆”,瓦盆若能一下摔碎,对于已经上路的逝者则是最吉利的。城墙边的坟地里,十来个棒小伙正挥动铁锨,虽是天寒地冻,但这些人挥汗如雨,整齐地喊着“嘿哟嘿哟”的口号,刨好了一个可以容纳棺材的坑。因为是偷埋,所以一路上一群人几乎没有用手电,只点燃着香烟在田野里走。身穿白衣的“孝子”们走在前头,一群人气喘吁吁地抬着棺材在后。杨哲居于棺材的东南角,他和三个小伙同抬这一个角,虽有三个人分担,他只感觉肩膀上像有千钧泰山压着一般,走着的每一步都如婴儿走路般蹒跚。因为有妇女不准入坟地的习俗,所以到距离坟地有五十米远时,妇女们开始齐刷刷地跪在麦地里,只有那些大老爷们入了坟地。等棺材一抬到坑里落稳,古城东村的一位老者站在由于挖掘坟地而刨成的土堆上,朝古城西人一抱拳,朗声说道:“各位娘家亲朋好友,故人已故,入土为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送亲人上路,可否?”这时古城西村也出来一位刘姓长者,冲古城东村说话那老者一抱拳,说:“一生一世,悲苦实多。苦甜世间,再无留恋!是走是留,客随主便!”古城东村的那老者听到此言,就朝坟边若干准备好铁锨的小伙子们一挥手,叫道:“上路!”只见十来把铁锨齐飞舞,黄土顿时如飞蝗一般朝棺材落去。这时,老人的大儿媳飞快地入了坟地,拿着一个盆子,在十来把铁锨间穿梭,围着坟地转了一圈,在东南、东北、西北、西南四个角均俯身拾了一把即将落入坟地的土,拾了一小盆。这也是一种习俗,这种土拿回家去,撒在粮囤之上,预示着明年就会大丰收。

杨哲站在坟地里,站在一片黑暗中,此刻,他看着一个生命就此消失在黄土下。这个生命生前所追求的、所拥有的,用一抔黄土、十来分钟就此了结。他听着不远处长跪不起的亲人们悲恸哭泣,看着一个新的坟头在自己面前迅速隆起。他又仰起头看了看星空,浩瀚广寒的夜空中寒星点点,点缀在头顶和远方,用绰约的寒光,诉说着凄冷长河的寂寥。他站在那座城墙上,身前身后是一座座荒坟,不远处是黑黝黝之中闪烁着几点灯火的古城西和古城东村,他忽然觉得活着是一件特别了不起的事情,因为死去是这般的容易。

当天夜里,杨哲的脚却没有痒,他坐在床上还一时有点不习惯,等痒等了半天,痒却迟迟不来,他只好有点失落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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