涯听了许久，即便是稚嫩如他，也多多少少察觉到当年其父身死之中暗藏的猫腻。
屋外天色渐暗，这个时节的晚上也可算是万里无云，所以满天星辉将村子里的小路照的很是亮堂，可是屋外亮堂，不代表屋子里一样亮堂……不，准确的说是涯的心很不亮堂。
打从出生起，涯便一直生活在这个村子里，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偶尔的变化就是帮黎叔耕地或是替虎子叔家的婆娘除掉田地里的草。
如果除草耕地算是变化的话，那么这些事情便是除了平静生活外唯一的不平静了。
既然有不平静，那么就有平静或者说是寻常，对涯来说，每天靠着劳力换些荤食然后踏着村中土路推开家门迎向母亲那永远温柔美丽的笑脸，他说“娘，我回来了。”然后娘点点头“回来就好。”
这就是涯的平静，是涯过往十三年来的寻常日子，他不讨厌，他很喜欢和娘在一起的日子。
可是现在的涯心里不亮堂了，那从未见过的爹是自己一直向往的仙人，那么娘也一定不是凡人，但他在过往十三年里不曾知道。与人有指腹为婚的婚约，过往十三年里他不曾知道，那么如今他一介凡人，甚至在凡人中都是过不好日子的一类，现在人家来退婚，他又该如何？虽然无论在这四处环山的村子里，还是那只在书本里听说过的长安城里，退婚都是极其丢人的事，但是这些只能算是让涯心里不亮堂的一部分。
他皱起眉头望向母亲眼里，他从没有见过的冰寒，冰寒下是难掩的冷漠，冷漠里又透着厌恶，对若离的厌恶。
涯单纯，却不傻，他隐隐约约感觉到，那从未谋面的爹的死，或者是爹死后娘被迫远走，许是与这若离有些许关系，虽然不确定是哪一个……但终究无论那一个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所以当听到娘说，‘你曾经姓若，但记住，那也只是曾经。’时娘隐藏在这冷漠话语里的颤抖虽然震惊却生不起别的情绪，他便开始恼怒，恼怒自己其实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恼怒自己在那仙人面前的一点点自卑，令他没有反抗的勇气，即使人家是来退婚的，即使爹的死，或是娘的被迫远走与这人有关。
“咳咳……”若离的脸青红交替片刻，震了震嗓子，极力的掩饰好眼底的一抹阴沉。
“嫂子，大哥有恩与我，我不会忘记，但是如今凤儿被皇室三太子看中，择日便要进入长安太书院学习，待毕业嫁于三太子以后，纵使除去身份不说，光是那一身修为想必在我们唐国里也算是年轻一辈的翘楚。所以……这婚约一事还是请嫂子多多考虑，毕竟若被太子知道，总归是有些麻烦的。”若离恭敬抱拳丝毫不理李岚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
“我当为何，原来是被三太子相中，呵呵……好一个恩情，在荣华富贵面前却是连当年的约定都是不顾，我家涯儿……”
“不过是个凡夫俗子的废人罢了！”不待李岚说完，若琳凤便抢着开口，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哪里还有方才清秀美丽的模样。
“我要嫁于皇子，这事谁也阻止不了！所以你最好想明白，否则……”若琳凤眼中闪过一丝狠辣。
闻言李岚缓缓抬起双眸，嘴角上扬至一个极其冰寒的角度，道“否则怎样？”
若琳凤只冷哼一声不再言语，若离呆在一旁，听着自家闺女说出了自己最想说的话心里也是暗爽，脸上却满是怒意“怎能如此与长辈说话！”
一声断喝旋即一脸歉意望向李岚双手抱拳沉声道“小女无知还请嫂嫂莫要见怪。至于退婚一事嘛，若嫂嫂还未想好，明日再谈不迟，我看天色也不早了我便带着……”
“等等……”不待若离说完，一道淡淡的声音便是打断了后续。
涯很懊恼，因为自卑，因为许多不知，但是望着越显阴沉双手紧握的母亲，他变得更懊恼，继而愤怒，因为无论自卑也好，不知也罢，这些终归是冲着他来，令他心里不亮堂罢了，但是如今若琳凤三番五次威胁侮辱于娘亲，那么即便是泥人也有三分血性何况他身为人子？
“若离叔叔明日不用再来，不就是退婚一事嘛，那有什么难的？”涯一语既出，若离先是微微一愣随后满心欢喜，若这指腹为婚的当事人都说了话那这退婚一事便是有了眉目，当然表面上他还是要摆出一副身为长辈的模样。
“既然小侄想的明白那么……”
“既然要退婚，那便还是写个书面凭证为好，若离叔叔稍等片刻，我现在就去写下字据。”涯第二次打断若离，然后向着一脸疑惑甚至有些愤怒的母亲投去一个眼神，这眼神极其平静，极其镇定，那是在说，放心吧一切有我，放着我来。然后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去了小院里的偏房。
涯的娘亲望见这眼神逐渐平静下来而后微微叹了一口气，涯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他自有主张，也不该过多干预，这般想着便端坐在松木打造刻着精美雕花的椅子里，好整以暇的拿起已经放凉了的茶水，轻允一口，然后齿间苦涩清凉。
被两番打断谈话的若离心中有些愤怒，但想到事情已成也就阴沉着脸色坐了下来，只等涯口中的那份书面字据，而正屋里现在最开心的只能是若琳凤了，许是想到事情将成，自己即将步入长安太书院学习然后嫁于太子从此一步登天享受贵人的生活，那原本看上去就让人恶心憎恶的屋子里的简陋陈设，以及屋外锃亮的月光都变得不再那么恶心憎恶，变得那么美丽柔和起来。
村子里静悄悄的，月光洒下来别有一番味道，不是这村子本就如此，而是今天从天上飞来了两个仙人，所以无论是如厕的，还是这个点吃晚饭的，甚至是那邪念起来拉着自家婆娘到屋里作活塞运动的，都是尽可能的保持着安静。
因为要竟可能的保持着安静，所以吃饭的吃的不尽兴，如厕的拉的不尽兴，那床上的更是压抑的没有了味道，所以众人不约而同的期盼着那仙人快些走。
对于这村里人来说来了仙人是件很重要的大事甚至都可以写进村里的族谱里，例如某某一代村中有仙人来访，但是待时间久了，便觉得麻烦，因为无论仙人来不来都不是找自己的，那么便快些走吧，特变是让自己吃饭吃的不尽兴，如厕拉的不尽兴，床上更是压抑的时候。这是唐人的典型想法，村人都是唐人，所以便是这般想法。
不消片刻，偏房里的毛笔停了下来，然后静静的呆在一旁，涯拿着那封写好的‘字据’跨进正房，将其交给了脸上终有些喜色的若离。
“如何？”涯的娘亲回头望向身旁的儿子。
涯点点头“确定。”李岚浅笑着点点头。
两句没有什么关联的回答，但对于一起生活的母子俩却是足够了，李岚问的是处理的怎么样，而涯则是回答一切我自有分寸。
若离只看了开头，就没有再向下看，原本喜悦的脸立刻变得阴沉起来，拿着‘字据’的双手隐隐颤抖，骨节都泛白起来。
若琳凤一愣，一把抢过书信，只是一瞄便是双手疯狂的将字据撕成了碎片。
“休书！？谁给你的胆子让你休了我！？”若琳凤指着面无表情的的涯大吼着，身上甚至泛起淡淡的水蓝色光芒，一股股威压向着涯覆盖过去，却是被满眼笑意的李岚挥手间将这威压驱散了开来，毕竟若琳凤修行尚短。
“你若想走，那么我便不强留，一封休书你从此以后便是自由之身，请！”涯重重的咬了最后一个字，右手虚抬便是要送客了。
若琳凤气的浑身颤抖，却说不出什么来，自己想要自由，那么对方便一纸休书，这休书无论对于那家女子来说，都是耻辱，但让若琳凤感到耻辱的却不是这一纸休书，而是这休书是那令人憎恶的男人写下的。
于是自觉忍无可忍的若琳凤缓缓抬起右手，原本略显压抑的灵力更是有狂暴起来的迹象，但是就在此时却是被若离的一声冷哼制止了下来……
仙人走了，一直在屋外守候的不知谁家的孩子见着这一幕便是挨家挨户的叫嚷着，踏着满是月光的土路，扬起些许灰尘。
然后吃饭的开始大口吃饭，筷子磕碰着碗沿，叮叮咚咚的。如厕的用力咬牙，简陋的厕所里便满是炸响的声音，还有如释重负的叹息。屋子里的床上，响起了喘息和碰撞，原本安静的村落瞬间吵闹了起来。
小院里，涯望着天际，忽然问道“这样作，可以么？”李岚站在身边沉默了片刻而后说道“吃饭。”
涯点了点头“今天我下厨，给娘做一顿好的。”然后转身走向厨房，从坛子里取些腌制的泡菜，从窗沿上取下过节时才会下锅的腊肉，不消片刻厨房里就想起了滋啦啦的声响，那是腊肉下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