涯的小姨踏着春雨来了,又踏着春雨走了。
她来是为了带李岚走,她走自是李岚不愿。
李岚对李若琳说,自己当初为了嫁给若风一意孤行丢下李家偌大的宗门,从太原郡来到了这大泽郡,而今夫君已死自己又被夫家的人赶了出来,哪来的脸面再回去?
涯撑着黑伞站在淅淅沥沥的春雨里,望着远处在雨幕中若隐若现的纤细背影皱起了眉头他开口道“不会后悔么?”
他自是对着身旁同样望着那远去背影的李岚开口,李岚沉默了片刻而后淡淡说道“我是李家下一代的掌门,肩头上扛着壮大宗门的责任,但是我结识了你的父亲……从我决定随着若风远走的一刻,就注定在也回不去了,倒是苦了你小姨,这担子终是落在了她头上。”
说完便是转头淋着雨水走了回去留下涯独自沉默,一门之主的位置窥视之人定然不少,娘的远走在当时必然掀起了不小的风波,而小姨在这个时刻独自站了出来,为了挑起这个代价那纤细的肩膀上只怕顶了不轻的压力。
这是娘亲的事情,若娘不愿,涯也乐得过着现在平静的生活,所以他摇了摇头转过身去。
春雨润万物,村子里干渴的土地贪婪的汲取着老天的恩泽,黎叔穿着蓑衣站在田埂上,他笑巴巴的望着田埂里自家的土地,满脸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
涯搬起家里的四方木桌放在屋檐下,沏上了一壶清茶,他与母亲一边偿着嘴里的苦涩,一边望着门外的春雨,两人沉默着都未说话,却是各自有着各自的心事。
李岚想着,是不是厚着脸皮带着涯回去,毕竟身为人母涯对仙人的渴望她又怎会不知?李家毕竟家大业大,总是要比她能更好的培养儿子。
而涯在想,北边有些不太平,大唐面对荒原上蛮子的挑衅不会坐视不理,如此一来便是有了建功立业的机会何不北上从军,到时混个一官半职母亲跟着自己也能过上好日子。
两人便是各自想着然后沉默着。
直到天色渐晚,二人都觉得自己想法成熟了便同时开口道“我想……”“我觉得……”
“你先说…”“你先说…”
二人一愣,随后相视而笑。
“还是娘先说吧……”涯挠了挠后脑勺,尴尬之下开口道。
李岚放下手中的粗糙茶杯,略是沉默片刻才开口道“娘想了想,觉得是不是跟着你小姨回去?”
闻言,涯却是一愣,他眉头渐渐皱起,然后开始有些不悦,因为他可以猜到,若娘亲回去将要面对些什么,略是思索片刻,才开口问道“为何?”
李岚将这不悦尽收眼底却没有说什么,她缓缓站起望着屋外的雨幕,许久…许久……
“原先怕你爹孤单,所以即便是被赶了出来,也不想离那须弥派太远,这样…每当想起你爹的时候,远远望望也是好的。”
涯沉默中点了点头,母亲的想法其实他也能猜出些许,能跟着爹不管不顾抛下一切来到这大泽郡,二人之间的感情定然不用说,那须弥派对修仙之人来说不算远,这些年虽然般过家,但从来都是在须弥派数百里之内,由此即使是他也揣摩出了些许娘的想法,那是对爹的思念。
但是这和回去有什么关系?涯有些不明白,疑惑中他望向了李岚,等待娘亲的下文。
“可是我忘了…”李岚回过头来望着自己养育了十三年的儿子。那眼神中有歉意。
“若风已经走了,但我又有了你,我生命中另一个最重要的男人……”李岚走向涯,伸出这些年因为洗衣缝补而开始略显粗糙的右手狠狠的揉了揉涯那漆黑如墨的长发。
“你爹修行天赋极好,即使放在李家也没有人可以比拟,你要切记到了李家不准落了你爹的名头。”
这是娘亲要自己修行了?少年人的眼中闪过从未有过的光芒,随后又快速的黯淡了下去,他…还是有些不安。
似是看出了涯心中所想,李岚笑了笑,继而重新坐了下来“修行者的世界一切全凭实力说话,若你天赋极好,修为高强,自不会让我在李家受气,所以……我将要面临的,取决于你。”
屋外的雨扬扬洒洒,细雨如针织般细密,拉起一道雨幕,屋内的人看屋外一片朦胧,屋外的人看屋内也是一片朦胧。
不知何时,覆盖天际的夜色更是令这雨幕有些厚重,黎叔坐在亭子里抽着烟斗,脸上细密的褶子随着眯起的双眼皱在一起,可是他还是看不清雨夜里的稻田是个什么情况。
但是黎叔看不清不代表村外围拢上来的数十个黑衣刺客看不清,雨水将村里的土路淋得满是泥泞,而后这泥泞又溅在他们的鞋子上,他们沉默着向着一个方向包围过去,雨幕也遮不住他们的视野,或者说他们的感知。
他们是修行者,修行者感应修行者,李岚也是修行者,所以他们即便闭起眼来李岚也像是黑夜里的烛火,即使夜幕再过厚重也像是个靶子,明晃晃的靶子。
雨还在下,涯咀嚼着娘方才最后的话语,娘说,‘我将要面临的…取决于你。’然后娘又说‘再此之前我承受什么都是值得的。’
雨太大,所以娘的声音有些飘忽,听不出娘声音里的情绪,或者说,娘不想让涯听出自己有什么情绪,因为她知道他懂。
他懂她的温柔,来自母亲的温柔,就像是此刻立下决心要踏上修行路并且走的更远令母亲欣慰的涯,他的想法,她一定也懂,那是来自儿子的呵护。
涯咀嚼着,暗自起誓着,但是李岚却面色骤变,刺客是修行者,李岚也是,所以,李岚在他们眼里是烛火,那么此刻围拢上来的数人便像是刺目的白昼。
李岚的脸色有些苍白,因为人数众多,她不知道能不能将涯安全的护送出去,然后又有些恼怒,因为聪慧如她自是略一思索便知这些人受何人指使,但聪慧如她也不会料到这若离竟真的如此肆意妄为。
涯察觉到了娘骤然苍白的脸色,疑惑中他望向雨幕深处,然后视野透过院子里的简陋篱笆望向更远的地方,可是深夜里,厚重的雨幕里,除了朦胧还有些许灯火他什么也看不到于是他回头开口道“怎么了?”
听到这声音李岚回过神来,她望着涯,眼中忽的闪过一丝决然“是若离派来的人手,人数太多我不是对手,我尽量为你打开一条道路,你去找小姨记得不要回头。”然后她转身走向屋子的深处,从木床下的暗格中取出一把绘着桃花的纤悉长剑,粉色的剑鞘上落着灰尘,显然多年未用,李岚望着长剑眼中闪过一丝回忆,而后这回忆尽数泯灭化作了森然的杀意。
铮!
一声剑吟清脆,清脆中还有些喜悦的味道,李岚转过身来却是浑身一僵,随后一脸愤怒的问道“你要干什么?”
却是涯不知何时从雨幕中拿回了自己的木质长枪,此刻雨水自他额前的发丝滴落,他正将木质的枪头卸下换上自己从未用过的,透着凌冽锋芒的钢制枪头。
“打不过便是死,你打不过他们就要死在这里,既然终归是要死的,那么为什么不打?”涯头也不回的说道。
在唐人的典型想法里,如果打会输,不打也会输那么为什么不打?涯是唐人自然也会有这般想法,但是涯不是傻子,如果此刻有活的希望他更愿意不打。
可是那些刺客不会让他们活下去,涯更不认为自己可以丢下娘自己走,然后若干年后上演一幕愤怒少年提剑复仇的狗血剧情。而且在唐国这样的军事大国中,即使是孩子也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对待敌人,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所以那些刺客更不会给李岚杀出血路的机会,所以涯忽略了李岚那句‘我尽量为你打开一条道路。’
“活,我活着你死了我便还是死了,既然都是死,不如一起死。”涯装好了枪头,而后一手提着长枪走向厚重的雨幕里,双眼渐渐透出一股冷冽,他如是说道……
刺客们围了上来,隔着厚重的雨幕,涯看不到他们,李岚看得到,所以当雨水湿漉了她的粗布长裙,打散了发鬓,那一柄刺破雨幕快速而来的纤悉长剑便是被李岚看到了。
这剑很快,快到令涯只觉得双眸一缩,那柄剑便是化作瞳孔中的一点刺破了雨幕急速而来。
李岚曾是将要继任李家的下一代掌舵者,所以她比那柄剑更快,因为更快所以那柄剑在李岚眼中就显得很慢,慢到她可以清楚的看见,雨水被剑身的锋利撞得细碎,然后凄然的混合在别的雨水里,最后溅进泥土里。
剑太快,涯动不了,剑太慢,李岚动了。
她一步迈出,右手轻抚剑柄……
铮!乒!
一剑既出,李岚的秀剑自下而上滑出一道好看的弧形而后准确的撞击在急速而来的长剑上。
那剑一触即退,在雨幕中响起一声脆鸣便打了一个旋又消失在雨幕中。
李岚眉头紧紧皱起,她将长剑插于身前一尺,右手双指成剑立于身前,因为试探过后便是狂风暴雨,她保得住身前一尺,便是保住了活下去的机会,虽然很渺茫……
涯有些紧张,继而血液都开始沸腾起来,因为紧张的他开始兴奋起来,试探过后便是狂风暴雨,他想试试,这修士的狂风暴雨究竟是有多么强大。
厚重的雨幕破了,数十柄长剑将雨珠撞得粉碎,带着尖啸,如撕开锦帛般撕开了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