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迷。
九点四十五。
门卫室王大爷的小卖部还没有关门。
折扇在他右手，他左手拿着烟，桌前放着一个透明的一次性杯。
杯子里装着酒，酒有半杯。
扛把子进来的时候，他突然将还剩半截的烟扔到地上，左手拿起桌上的酒杯正在喝酒。
“王大爷日子过得潇洒。”
“还行。”
王大爷直起身子，朝门外看了看，然后又回到扛把子身上，道：“就你一人？”
“就我一人。”
“韩风呢？”
“睡了。”
“他会睡这么早？”王大爷不相信：“你在忽悠我。”
“没有。”
“我知道你们两个总是形影不离的。”
王大爷道：“除了你陪杨秀的时候。”
扛把子笑了：“他真的睡了。“
王大爷也笑了，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在骗我，我知道。”
他不让扛把子开口：“没有韩风陪你，你是肯定不会到我的小卖部来的。就像是没有杨秀陪你，你也绝不会一个人黑灯瞎火的跑去车棚一样。”
他觉得扛把子不懂，又笑着解释：“很简单。因为只有韩风和你一起来我小卖部的时候，你才不用付钱，看中什么就拿什么。”
他笑着问：“我有没有说错？”
扛把子虽然还在笑，可是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王大爷在看他：“你是咱学校的扛把子，别看你身板小，可是你外面有人，在学校里没人欺负你，韩风跟着你算是跟对人了。”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上个礼拜五，校外出现了一起打架斗殴事件，你有没有听说？”
扛把子道：“有。”
王大爷道：“听说被打的对象好像是咱学校的宋彪，原因是他太嚣张。”
扛把子道：“好像是的。”
王大爷又喝了口酒，道：“你知不知道打宋彪的人是谁？”
扛把子道：“不知道。”
王大爷道：“我知道。”
扛把子道：“谁？”
王大爷道：“刘飞。”
他看着扛把子的眼睛：“我还听说你和刘飞认识，关系好像还很好。”
扛把子道：“关系还过得去。”
王大爷道：“这件事他没告诉你？”
扛把子道：“没有。”
“看来你们的关系算不上多好。”他的声音似乎很疲倦：“如果不买东西就早点儿回宿舍睡觉，早睡早起。”
扛把子道：“我不买东西。”
王大爷道：“你也不想睡觉？”
扛把子道：“是的。”
王大爷道：“你不想睡觉是因为你心情不好？”
扛把子道：“是的。”
王大爷道：“所以你想喝酒？”
扛把子道：“是的。”
王大爷突然笑了，道：“可是你应该知道我这里不卖酒水，连啤酒也没有。”
扛把子道：“我知道。”
王大爷又笑了，道：“我知道了，终于知道了。”
他突然将头探到桌底下，手也伸到桌底下。
桌底下有酒。
二锅头。
一次性杯里装的也是二锅头。
半杯。
他将一次性杯添满，然后看向扛把子道：“这杯子是我用过的。”
扛把子道：“我知道。”
王大爷道：“你不介意？”
扛把子道：“不介意。”
王大爷道：“真的不介意？”
扛把子道：“一点儿也不假
王大爷道：“很好！”
扛把子在喝酒，装在一次性杯的酒。
王大爷用过的一次性杯，王大爷喝过的酒。
夜已深。
扛把子走在路上，回宿舍的路上。
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
就像是一个枯瘦如柴、身上没有二两肉，肩上却担了百十斤重担子的人在走石阶。
他肩上没有担子，身上的肉也不止二两。
他只不过喝了二两酒。
二两酒他就醉了。
二两白酒。
白酒和啤酒不同。
度数不同，颜色不同，口感不同，说法当然也不同。
通常人们在说起啤酒时，习惯说一瓶啤酒，可是当说起白酒时却说一两。
假如你若是在酒桌上看到有人用白酒和啤酒碰杯，白酒一定比啤酒少。
因为白酒比啤酒容易醉。
你若是想要喝酒，想要找醉，你会选择喝啤酒还是和白酒？
扛把子选择白酒。
他觉得自己还没有醉，还认识回去的路，还能用双腿，不是用四条腿走着回去。
所以他开心。
他开心的还太早。
现在他之所以能开心的起来，是因为喝了酒，正是兴起的时候，半醉半醒的时候。
可是接下来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你就算是给他一斤二锅头，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一口气喝完，钻到被窝里，所有的事都与他无关。
他能有这种想法不奇怪。
他相信这世上会有很多碰到这种事，有他这种想法的人。
他想逃，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不该看到的人。
一个走起路来就像是饿死鬼赶着投胎，又像是古代帝王身边的太监，前去召唤被翻中牌子的宠妃一样匆忙。
太监走路是低着头的，这个人也同样低着头。
可是他的头却忽然抬了起来，看到扛把子时抬了起来。
扛把子却低着头，踉跄着脚步往前走，好像恨不得告诉全世界的人他喝了酒，已经醉了。
可惜他醉得还不明显，还能看到，也能听到。
“你好！”他听到有人在向他打招呼。
他没有理他，继续往前走，走了两步就停了下来。
他不得不停下。
“我向你打招呼没听见？”这个看似要和他“打招呼”的人展开双臂，将他拦住。
“我们认识？”扛把子终于抬起了头，学着影视剧里的演员在演醉汉时的语气问道。
“你说呢？”这个人用一种很轻的语气道：“中午我们见过，只不过当时手里拿了条板凳腿。”
他又问扛把子：“是不是我不拿板凳腿你就不认识？”
扛把子居然笑了，道：“我认识你，还知道你叫张伟。”
张伟也笑了：“你记性真好。”
扛把子道：“还行。”
张伟又笑着道：“你的酒量能有你记性的一半，一定会更好。”
“酒量还……”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
他的胃在翻腾，面部的肌肉在抽搐，佝偻着腰，双手抱着肚皮。
他并不是在吐，而是肚皮上突然挨了一拳。
张伟扬起了拳头，看起来很得意，说的话也很得意。
“你肯定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
他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今天是一个机会，因为你喝了酒。”
“这是其一。”
“不久前你找人打了宋彪，宋彪也一直记得。”
“这是其二。”
“明天你可能就看不到我了，因为我不打算上学了。”
“这是其三。”
这三种理由完全合理。
扛把子居然没有还手。
他用一分钟的时间走到水池边，然后又用一分钟的时间洗了把脸，最后用一分钟的时间走到宿舍。
他只走到宿舍门口，靠在门框上。
门虚掩着，没有上锁。
一丝微弱的灯光从门缝照了出来，照在他脸上。
就在这时，他忽然又看到了一个不该看到的人，居然和张伟一样，也在向他打招呼。
“你好！”
“不好！”
“为什么不好？”
“见到你不好。”
“你不想见到我？”
“一点儿也不想。”
“我马上走。”
他推开了门。
一推开门他就看见韩风正坐在床上，面无表情的坐在床上。
“你又来了？”
“我又来了。”
“为什么要来？”
“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很重要？”
“很重要。”
“好，你说……”
“我刚才还没有用拳头。”
“我知道。”
“我先走了……”
“好！”
他真的走了。
“要不是他跑的快，我今天非干死他。”扛把子一脚踢开门，转过身又踢了一脚将门关上，然后再踢了一脚才指着韩风道：“我说的是张伟。”
“张伟惹到你了。”
扛把子大手一挥：“我最讨厌的就是狗腿子。”
“你被欧阳辰浩带走，他突然跑了出来，我连犹豫都没有就给了他一拳。”他笑着道：“然后我就去追……”
韩风抢着道：“你没追上？”
扛把子道：“没有，所以生气。”
韩风道：“然后你就去喝酒？”
扛把子道：“必须要喝。”
他不让韩风开口，一脚踢到桌子上接着道：“你放心，这个仇我迟早给你报。”
韩风终于笑了，道：“我现在只想早点睡觉，明天一早我就回家。”
扛把子好像很着急：“你明天又要旷课？”
韩风微笑，微笑着看向扛把子。
他是不是已经看出了扛把子在撒谎？
没有人知道。
就好像没有人知道杨秀和扛把子是怎样复合的，又和李倩同时出现在教室门口一样。
这是一个“结”，解不开的“结”。但对我们的韩风来说，这不是“结”，是“迷”，永远也找不到答案的迷。
不管是杨秀也好，李倩也罢，最好还是说韩风。你如果让他们整天呆在一个教室里，一个讲课，两个听课，注定不会很愉快。
这还不算，还有扛把子。
假如你是韩风，你会怎么做？
他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可是即使他以后的路再怎么长，他一开始就错了。
问题是：他究竟错在哪里？
是不是错在认识了扛把子？
假如你现在还在看这个故事，你不应该矛盾。
一个人性格，包括他的爱好，都会决定他以后所走的道路。
韩风能认识扛把子，这不是悲剧。以他的性格，即使不和扛把子在一所学校，也一定会遇到扛把子这种人。
能不能遇到像李倩这样刚出来实习的老师，能不能遇到一个长得很漂亮，却有一种很“牵强”的理由和他好？
这样的事谁也说不清。
但他一定不会再相信校园里的爱情。
校园里的爱情亦是如此，社会上的爱情又会怎样呢？
今天说爱，明天不爱，爱来爱去爱不出结果，却又总让人误会是爱？
还是关心？还是一厢情愿？
关心和爱之间的区别又在哪里？
是在你渴了想喝水，就会碰到一个像李倩一样的女人，不择手段的，甚至将自己喝过的硬灌进你嘴里？
这算是关心，还算是爱呢？
韩风不知道。
所以他的故事还要继续，从他所做出决定那一刻继续。
他做出了什么决定？
他当然不会告诉你，也不打算告诉任何人。所以我们现在能得知他到底做什么决定，也只能在他的日记中得知。
他不喜欢写日记，以前不喜欢，现在也不喜欢，但他确确实实写了一篇。
没有年份，却有一个很特殊的日期，和一个很特殊的天气：
7月7，雨，不是情人节
我喜欢杨秀，也喜欢李倩，我不知道是我太花心，还是太滥情，又或许都不是。
之所以说不是，是因为一个理由。一个完全说得通，说出来就连我自己都忍不住鄙视自己的理由。
是不是那时候我太年轻，太不稳重，是生理与心理在慢慢接近成熟期？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直到现在我甚至还忍不住去回想在李倩公寓那一晚，也就在那一晚我才发现我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喜欢杨秀。
我满脑子装的都是李倩，师生恋一定会惊心动魄。
现实很残酷，我知道李倩有喜欢的人，在河畔看到的那一幕我并没有很伤心的感觉，可是当李倩将我不愿喝，却硬逼我喝的饮料灌我嘴里，当她为我用电吹风吹干衣服，当她一个人将我的作业拿到公寓那一刻，我才感到伤心。
却又很幸运。
从来没有一个老师对我这么好过，更别提是一个长得很漂亮，却又传的沸沸扬扬没有对象的女人。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才发现我没有想象中那样喜欢杨秀。
幸好时间过得很快。
很快我就步入了社会，不再是一个学生。准确说应该是在那一晚，那一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踏入学校一步。
说起来真可笑。
在我离开学校半年有余，我才慢慢发现，当初是我想多了，说不定李倩真的是在尽一个老师的责任。
为什么要用“说不定”这个词，是不是我还抱有幻想？
我不该幻想。
学校里的爱情故事亦是如此，打碎了我所有的幻想，社会上的又会怎样呢？
爱一个人真的很苦，尤其是爱上一个爱上别人的人却要来说爱你。
幸好爱情来得快，走得也快，走得时候就连心痛也来不及。
可是我的心确实痛了，痛了一刻，仿佛要被撕碎。
我害怕，害怕再爱，再次心痛。
一刻也不愿尝试。
是不是等待别人开口说爱的爱才会长久？最先开口说爱的人就能爱到最后，爱到死去活来，爱到整天只围着一个人转？
她出现了，没有早一刻也没有晚一刻的出现了。
她说喜欢我，说爱我。
我现在只能称她为“她”，因为我不敢说她名字，怕心痛。
我没经历过生死，假如真的经历了生死，也不能和提起她相比，尤其是她的名字让我心痛。
比死更痛。
现在我们当然已经分手了。
从她开始接触我的那一刻，试着了解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她的目的。
这种目的很微妙。
这世上自恋的人很多，自恋的男人也很多，我就是其中之一。我也相信自恋、走运的男人也一定不会很少。
我又是其中之一。
我答应和她交往是因为感动，她真的对我很好。
好到你没有理由去拒绝，尤其是看到周围投来羡慕却又暧昧的眼神。
我们确实分手了。
这样的爱情又怎么会分手？
我知道，可是我不愿说。
就像我写这篇日记一样，怕我会忘记，忘记分手的理由。
可是到了现在，写到这里为止我更加坚信，即使我不写分手的理由也一样不会忘记，因为我相信这世上真的很少能有人忘记自己的初恋，忘记自己的第一个女人。
但我还是想写下最后一段：
我们是今天分手的，今天是公历7月7，这一天有雨，当然不会是情人节。
韩风的日记只写到这里，为什么分手？为什么心痛？是不是会真的不会忘记分手的理由，甚至忘记她？
（全书完）
2016年2月18日夜风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