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伤的日子很是煎熬,好在现在都过去了。如今是七月初,天很热,各种虫子在矮树丛里鸣个不停,别提有多叫人恼了。然我觉得身为人是不需要太与虫子较真儿的,所以整日便在一片的虫鸣声中休养生息。
那个年轻车夫再没出现过,估计是被烧死了。
某日,时雨不经我同意,便帮我安排了马车,急匆匆地为我送行。想想也是,正常来讲现在早就回京城了,可我还在细康,算来还有半月的车程才能到千州。
我养病时给书生写信,告诉他路上有事耽误了很久,叫他不要担心。或许哥已经告诉书生我的情况了,但万一没有呢?书生本来就精神脆弱,还是不要刺激他为好。天知道他得知我差点被烧死摔死是个什么反应。
临行前,我告诉时雨,若是日后哥为难她了,切记以保命为要,哥那样的人,不会有闲工夫为她伤神的。时雨点头,目光确有些躲闪。
上车,车里很闷,我便把车帘卷起来了,通风。
车帘一卷,外面的景象便一清二楚。这里的花草与京城并无不同,对我而言实在没什么新意,无非是浓绿色枝叶、白黄的野花。
书生告诉我千州的冬季没有雪,如春季般温暖,只是夏日便不好过了。想来我到千州时是秋季,应该不会太难过。
一路上我们在无数小城落过脚。但像是火灾一类的事发生一次也就够了,我还没那么倒霉。
数日过后,如今只需再赶上两日的路便能抵达千州。今夜我在一名为溪柳的小村子里落脚。村里很破败的样子,村民也都是面黄肌瘦。我借宿的林家日子还好过些,因为他家的长子是个小官。他们知道我从京城来,还是太傅的女儿,更加不敢亏待我,一直对我点头哈腰的,无不恭敬,倒叫我很是不好意思。
日落后,林家阿爹来找我,叫我回去以后多在那些大人们面前夸夸他儿子。看着他这副神情,我简直哭笑不得。我不过一个女儿家的,还是小孩子,说话能有多少分量?后来我还是点头表示记下,否则我怕他家人就不会对我客客气气的了。
林家的小儿子倒是天真可爱,先前在饭桌上一直与我聊天。他也就三四岁的样子,又黑又瘦小,像是要缩成干巴巴的一块。他的话很天真也很有趣,问我为什么京城的大老爷不能把多余的钱分给溪柳的村民们一点儿,这样他们也会好过些。我告诉他在大老爷那里永远不会有钱是多余的,因为他们还要用那些钱去赚更多的钱,多盖几座院子,多娶上几房姨太太。这样说或许那孩子会明白些东西吧。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稳,因为各种虫子。
第二天一早,我对着面前一碗看不见米粒儿的粥发呆半晌。林家阿爹抿了抿嘴唇,抱歉地想说些什么,终是没有开口。
匆匆与林家老小告别,我启程前往千州。
在林家待着其实很难受,不光是因为破旧简陋的屋子,更多是那里的人。溪柳的村民大多还是朴实老实的,不然林家阿爹也不会那么直白地要我多为他儿子说好话。那里的人为生活所迫,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是依然还在种地收地,想方设法地过上好日子。可惜的是,最后他们想到的办法是等着富人们发慈悲怜悯他们。
收拾一下心情,还有一个晚上,就能到达千州。我打算连夜赶路,因为从溪柳到千州的路上没什么能落脚的地方了。第二日上午,我见着天上悠悠地飘来一朵黑云,好像在对我露出不友善的笑容。
事实证明,我的感觉十分准确。千州一带本少雨,然我好巧不巧地赶上了下雨,道路泥泞不说,一些年久失修的还会被溪河涨水冲垮。因这一场倾盆大雨,眼见着前面便是千州城门了,确被困在了山包上。
幸而下午雨停,天又热,路还好走些。夜半时分,兜兜转转,总算是到了千州。
我回忆了一下,书生故友住在千州的桥儿街头。拦下个打更的,我问清了路,在桥儿街最北端找到了一座匾上写着“俯拾”的宅子。
扣门,等了一阵,才见一似与我同龄的男孩儿来开门。深更半夜的我看不清他的长相,但我知道他的身子看起来也很瘦弱,还披了件长衣。
“你是……”
“我叫孙安玉,我爹让我前来拜会仉先生。”我赶紧道,大半夜的,住下睡一觉才是要紧事,”这是我爹让我交给仉先生的。”我将临行前书生塞给我的信交到他手里。
“孙先生?”男孩儿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未曾听闻孙先生娶妻。”言外之意,更别说有女儿了。
“我是我爹的养女。”我答。第一次叫书生“爹”,居然还不是书生本人听到,真是好笑。
男孩儿说他是仉先生的儿子,他爹早已睡下了,我的事恐怕要等明天。
我当即表示夜深人静再去找客栈住下实在不便,不知可否在他家暂住一夜。
他犹豫再三,同意了,将我带到客房。
因为是深夜,所以我在经过院子时并没有看仔细,印象里朦朦胧胧的似乎还不小。树影很有些狰狞,像是肢体残缺的巨人,夜幕下十分骇人。
仉家的客房很古朴,风格有些像在静和堂时我住的房间。我因赶了一夜的路十分疲倦,简单收拾后就睡了。
第二日日上三竿之时,我才悠悠醒来。我知道还没有见过仉先生便在他家赖着睡上一晚还不早起去拜会他很不好,所以简单洗漱后赶紧冲出去找他了。
我冲出去以后直接栽到了……水池里。我真心没想到他家的养鱼池就建在客房廊下!
我浑身湿漉漉地站起来,正巧看到昨夜的男孩儿奔了来,估计是听到响声以为我出了意外。
“哎呀!”他一见这场景,立刻冲到池边,大呼小叫起来,“我家的福儿啊!福儿啊!”
福儿?我呆呆地站在水池里,看着身边游过的各种锦鲤。许是说它们中的一条吧。没想到他家也像是从前我和哥一样,给鱼取名字。不知哪条叫福儿?
接着,我看到他挽起袖子,在水池里捞了半天,捞出一只脸盆大的乌龟来。
“福儿!还好你没事!”说完,居然把那大乌龟抱进怀里,紧紧搂着,吓得乌龟把头缩回去了。
感觉像是刚见识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我愣了一会儿才回神,自己走出池子。想不到我也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你把我的事告诉你爹了吗?”我瞥了一眼那男孩儿,同时试着拧干衣服。出门前带的衣物被烧没了,现在这身还是时雨的,没别的可换了。
“我爹一大早出去云游了,估计过个三年五载的就能回来。”他发泄完对那只大乌龟的关怀之情,把它放回水里,抬起头对我道,“他临走前交代让你在这里住上段时日。”
“住上段时日?”我想了一下,书生打发我离开京城,原计划该是早就回去了的,可被我这伤势一耽误便误了好些时日。若是他写信叫仉先生让我在千州暂住下避避风头,等京中平静了再回去,如今算来说不定该动身往回了。
我又问他:“若是我不想留,你爹可有交代?”
他愣了一下,随即面露难色,道:“爹交代我与你同往京城。可是我不想走。”
原来这样……还真是个爱家的孩子。“你叫什么?”我突然想起,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仉清扬。”他答。
“仉清扬,”我重复了一遍,随及对他道:“去收拾收拾,我们即刻启程,回京城!”
他一脸的不情愿,没动。
我走到池边,一把捞起福儿,转身往屋里走。
“你干嘛!把它放下!”他立刻跟上。
“我要个人质,哦不,龟质。”我回到屋里,收拾好行李,带上福儿就要出门。出门前回头看了仉清扬一眼,他果然乖乖收拾东西去了。
我在门外等了一会儿,便看见一个瘦弱身影拎着大包小包气喘吁吁赶过来了。
看着他那些包裹,我没说什么。我打算走水路,那些包裹不是我帮他拎,只要船不沉,随他带着吧。
我算了一下,水路是最省时的了。按照正常的速度,一个月便可到枣县附近的扬水郡。到了那里再走陆路,回到京城时约是九月初六。
与仉清扬平安上了船后,我坐在船里闭目养神。想着就要回家了,多少是有些激动的。许久不见寸寸他们,甚是想念呢。京城应是刚经了什么事,不知有何变化。
——安玉
万庆十三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