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叶归尘心头沉沉,不知自己做的这个决定是否会得到父亲的斥责,按理说应该跟庄上的人商量之后再做决定才对,却不知怎地,瞧着沈红莲那双闪烁坚毅光芒的黑色眸子便有种说不出的踏实,那种目光叫人无法抗拒的想要去相信眼前的这个女子。就这么忧心忡忡的走着,心中千般思量万般打算。
又走了一炷香十分,叶归尘回到了绸缎庄里,径自往父亲的书房里去了。房门是开着的,叶思农此时正提笔蘸墨挥毫纸上,叶归尘看到了也不便打扰,只静站于前,待父亲写完,方才开口道:“爹孩儿和福威镖局的人谈妥了,只不过这次押镖的镖头并不是沈老镖头,而是他的千金沈红莲。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叶思农仍不抬起头,目光游移在写好的字上,似在端详哪里不妥。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道:“哦?沈镖头为何不出镖?”
叶思农眉头略略皱起,道:“听他的女儿说是因为近期身体不适,无法长途跋涉。”
“沈红莲,沈红莲……嗯,这女娃娃我倒见过几面,虽是女儿家的,身手却也不输于男子,是个精明能干的主,无妨,便由她押镖好了。”
“是的,爹!”
“对了尘儿,为父这次要专心打理这里的生意,不能得空去与姑苏的老主顾们会面了,你就代为父去一趟,不用担心,赵叔会陪同你一起去,遇到什么问题有他帮衬着。”
叶归尘面露难色,心道:“自小到大,这些年来,爹从没让我参与庄里的事物,似乎也因为顽劣,更不放心交予我办事,怎的如今竟突然委以我如此重任。福威镖局的事也没有责罚我擅自做主,还甚为支持的样子,好生奇怪。”心中兀自犯着嘀咕,但毕竟不敢拂逆父亲的吩咐,只好嘴上称是,可对完成此事哪有半分把握。
叶思农又道:“好了,你把赵叔唤进来,我来跟他交代一下这次姑苏的生意上的事,你先回家歇着吧。明早你再来店里随同赵叔到镖局签镖单”
正当午时,烈日当空,大喇喇的洒下大片阳光。叶归尘走在街上没两步便已渗出了一层薄汗。手中的折扇被展开,焦躁的来回扇动着,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但听得背后一个洪亮的声音朗声唤道:“叶兄,请留步。”
叶归尘停下了脚步,旋身向后看去,原来是几日前相识的然乌,只见他月白宽袍,朗目剑眉,身形颇为潇洒,一路微笑着走近前来,道:“叶兄这么热的天儿这是去哪啊?”
叶归尘展颜道:“我刚从绸缎庄出来,正要回家去。”
“哦?叶兄若无事,不妨随我到舍下小坐片刻,听说叶兄好酒且懂得品酒,刚巧不久前从巴蜀带回来几坛当地上好的佳酿,叶兄可愿赏光?”
“然兄既如此错爱,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酒字入耳,叶归尘目光中不自觉的闪出了一道灿烂的晶光。
令叶归尘深感意外的是,然乌自称是生意中人,住宅及陈设尽皆简朴素雅至极,不是几进几出的深宅大院,取而代之的仅为一间村中房舍,小小的院子用竹篱围着,院中栽满了兰花,馥郁馨香,兰花乃花中君子,主人以此花种植,足见其为人之高雅端方。走进厅来,陈设皆为寻常木质家具,甚而还略有些陈旧,然乌径自取出了两坛酒置于桌上,酒盏酒壶更无其他,二人这便喝了起来。
然乌举起酒盏,悠悠然道:“此酒名为般若,亦有诗云:‘般若酒冷冷,饮多人易醒,万古醇酎气,结而成晶莹。’”
叶归尘轻啄一口,酒液清冽醇香,入口回甘,舌底生津,自喉而过后一股辛辣直冲鼻端。平日里,叶归尘喝酒不易脸红,而今日这般若就只一杯便即晕生双颊,直是红到了耳根。他自己也察觉到了脸颊从未有过的温热之感,不禁叹道:“好霸道的酒,时至今日方才得以领略酒中之丈夫。”
然乌莞尔,道:“此酒被好酒之人称为‘三杯醉’,顾名思义再好酒量者也敌不过三杯,叶兄只喝了一杯神色间仍气定神闲,若是换做凡庸之辈恐怕早已醉倒在桌上了,然某佩服。”说着抱了一拳。
“既然此酒如此烈性,为何然兄还要买来品尝,就不怕一不小心醉死在桌前三日三夜醒不过来吗?若此岂不是要误了生意上大事么。”
“然某虽鲁钝,却也是偏好这杯中之物,能尝尽天下美酒,也是人生中的一大愿景,如若得闻有新奇的酒,便定要一尝所愿不可。正如同爱好游览之人,见到奇山美景,爱美味之人,尝到珍奇佳肴一般。至于醉死还是醉活那便也顾不得了。”
“然兄,真乃是我的酒中知己,叶某有幸与然兄相识,那今后饮酒怕也再不会寂寞了。”
“亦是然乌之幸,愿与叶兄共醉人生。”说着举杯一饮而尽。
二人就这般的畅怀饮酒,般若太过猛烈,酒酣耳热而后又换了几种酒,直至日落西沉,月上树梢,又至月半昏,日将出。各自醉倒在桌前,沉沉睡去。
天渐蒙亮,然乌一人立于滴水檐下,嘴角似笑非笑,眉目中也似带着一抹得意。关于锦绣山庄的一切他了如指掌,叶思农近日有意培养长子经营生意,对于一个从前不管世事的纨绔子弟来说,期间必定漏洞百出,机会近乎白送。他知今日叶归尘要到镖局办事,便略施小计,让他错过的约期。然乌心道:“柳梦醉啊柳梦醉,现今你的死期就要到了,咱们的账该是时候算一算了!”然乌收紧右掌,手中正自把玩的一块碧玉瞬间被捏的粉碎。
次日,赵叔在绸缎庄的大厅里烦躁的踱来踱去,直把程掌柜的眼都要瞧得晕了。原本约好今日要跟叶家大少爷去趟镖局把送镖交易落实下来,清点货品、订金、签镖单等一系列事情。可早已日上三竿了,怎么也等不来叶大少爷的身影,派去叶宅的伙计回来禀报说昨晚叶大少爷就没有回府里,更没跟任何人提及要去哪里做什么,至今未归。叶老板知道了此事也是一张脸铁青着说不出话来。明天就要出发了,今天的事眼看就要耽误,没法子,只好赵叔拿着押运货物的清单以及订金去了福威镖局一趟,跟沈红莲谈妥后,开出了镖单,双方签字盖章,约定启程时间于三日后出发,送镖一事便算是敲定了。
叶归尘就这么一直沉沉地的睡着,直至傍晚方才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挣扎起来。看到暮色昏黄,坐将起来,看到然乌正坐在桌前读书。然乌也注意到他起来了,缓缓抬起头来冲他泯然一笑,叶归尘也回了一笑道:“早啊!然兄,昨晚叨扰了。”
然乌听了似是甚为惊奇,呵呵笑道:“我说叶兄,此时可是日落西山了,你足足睡了一日,怎么还说起早来了?”
此话一出,犹如一道劈空惊雷直击叶归尘脑门儿,轰隆隆嗡声不绝,叶归尘猛然坐起,身子一晃又几欲摔倒,心中暗暗叫苦不迭:“完了完了完了……今日约好要同赵叔去镖局的,误了大事了,我今休矣!”来不及跟然乌解释太多便即匆匆告辞,飞也似的向锦绣庄方向去了。
留下然乌一人立于屋内,但听得他呵呵轻笑了几声,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似是遇到了什么天下极乐之事一般。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叶归尘就赶回到了绸缎庄,一奔进大堂,便见自己的父亲和赵叔坐在锦凳上,一个面色森然,一个连连摇头叹气。
“爹,我,我,我……”叶归尘心乱如麻,一连说了几个我,还是没说出第二个字来。
“哼,叶大少爷玩够了,知道回来了?可还尽兴否?”叶思农一笑,语气间透着三分讥讽,七分怒意。
“爹,孩儿知错了。”叶归尘脸色一片灰败之色。
“多说无益,罚你禁足三个月,面壁思过。”说完,叶思农怫然而去。
赵叔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是,尴尬非常,顿了顿,道:“大少爷,可别再让老爷生气了,现在的生意不比从前啦!哎……”
“赵叔,您说什么?难道庄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望着门外一轮眉月,赵叔沉吟片刻,道:“今时不同往日了,想当初,锦绣绸缎庄的布料生意不但于青云镇是屈指可数,就是在其他周边地区,江南地界也是赫赫有名,生意不用我们自己要喝,上门的主顾便已络绎不绝。可自从半年之前,城南突然冒出来一家布料店,行内的老东家们谁都不识,此店凭借布料上等,价格便宜别家三成的优势,很快就远近皆知了,这不,短短不到一年光景,几乎各家的生意都受到了严重的影响。我们绸缎庄一开始本还可以凭着老字号的名声,于之抗衡一二,但久而久之主顾们都知道了他们家物美价廉的好处,您说谁会跟银子过不去呢?近两个月里我们少了五六家生意,咱们这次要去的姑苏这家也是碍着跟老爷多年交情的份上才继续往来的,其实啊,我们早就得收到了风声,姑苏家的张爷已经会过城南那就的老板了,对方提出了比我们家更优惠的条件,张爷心里也开始动摇了,所以咱们可万万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了啊!”
叶归尘静默地听着,颓然坐倒:“父亲从来不跟我说起生意上的事,想必他心中早就不再对我接管生意有所期盼,可如今突然却,想来一定遇到了重大难题,才不能不交付于我。”
“现在我们是只要一招不慎,则满盘皆输啊!”赵叔垂下两手,长叹一口气,低着头离开了。
暮色已笼罩天际,繁星闪烁,一弯眉月晕黄的挂在树梢头。此番美景本该一壶美酒,与星月对酌,可如今,叶归尘心中已没了这般心思,他快步跨出,朝家快步行去,步伐坚定,想明白了,也是该做些什么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