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叔把世勋和阿宽抱上了推车,让两个人并排躺着,用黑色颜料在他们脸上点了一些点子,并在他们身上盖了厚厚的被褥。叶仲坤找出一根自己的汗巾,系在阿元的腰上,把他绑在车头。阿元有些害怕地看着他,叶仲坤安抚着阿元,“阿元不要怕,爷爷是怕阿元掉下来。”阿元看了看自己腰间的汗巾,对叶仲坤说道:“姑姑呢,我要姑姑……”叶仲坤无奈地苦笑道:“阿元乖,姑姑在外面等着我们呢,阿元千万不能哭,阿元一哭姑姑就不来了。”阿元含着泪委屈地点了点头,“我不哭。”
叶二太太看的心酸,她忍不住眼泪只掉,世云帮着妈妈擦着眼泪,“妈,别哭了,一会儿阿元也要哭了。”
德叔和叶仲坤推着车,叶二太太拉着世云,他们穿过满城的废墟,沿着中山东路往中华门走去,一路上尽是伏尸和瓦砾,南京城的繁华风流一去不复返了,只剩下这满目的疮痍和哀伤。他们混在出城的人们中间,走走停停,日本人时不时从人群中抓出他们认为是逃兵的人,直接拉到路边的瓦砾上枪毙,他们一路上提心吊胆,总算有惊无险地过了几道关卡。出了中华门,他们走过雨花台,拐向东南方向的官道,中华门渐渐看不见了,路上也没有了日本兵,人们忍不住相拥而泣,哭诉着这劫难和劫后的余生。阿元突然大哭了起来,叶二太太流着眼泪,解开了绑在阿元腰上汗巾,她心疼地把阿元搂在怀里,“我的小乖乖,别哭了,心疼死奶奶了。”阿宽坐了起来,他抱着昏昏沉沉地世勋“呜呜”地痛哭着,“少爷,少爷,你醒醒呀,我们终于逃出来了,少爷……”
已经二月了,刚好是立春节气,往后便是雨水,惊蛰,春天又重回人间了。万物复苏,衰草萌绿,百花初发,再过不久,这疮痍满目的江南就又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色了,太湖春波,姑苏烟柳,画船雕廊,山寺晚钟,没有什么能阻挠这四季的轮回。只是,在经历了兵燹的人们的心中,江南,无论多么美好的景色,都不再是原来那个江南了。
世勋在一片明媚的春光中醒来,他躺在这一家教会医院已经有五六天了,他身上的弹伤已经愈合了,结了一道长长的痂,触目惊心地横在腋下。阿宽也好了,却整日陪着世勋住在医院里,他是受了德叔的嘱咐,要好好看着少爷。
“阿宽,跟我去外面走走。”世勋突然说道。
阿宽忙点头,“好的,少爷。”
阿宽跟在世勋身后,来到楼下的小花园,一丛一丛的迎春已经绽放了,在暖暖的风中开着金黄的花,世勋突然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微云也曾隔着这迎春花丛跟自己说着话,他不由得微微笑了,却又猛然醒悟,那暖暖的笑生生冷碎在嘴角,顿时只觉得那花开的那样的刺眼,刺心,刺的他的心鲜血淋淋,让他疼的喘不过气,他捂住胸口,脸色骤然苍白如纸。“少爷,你怎么样了?”阿宽忙过来扶着他。“我没事。”世勋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这明媚的花,“我累了,扶我上去吧。”
德叔是日日到医院里来,他给世勋和阿宽带了好多吃的用的,简直把医院当成了他家少爷的别馆。这日,德叔却带着一个大包过来,“这是什么呀,德叔。”阿宽有些好奇地想要打开来看看。
“别动,你说也奇了,年前跟二老爷来无锡收账,有个姓李的老板逃难去了,可巧今天在茶馆碰见了,硬说要把钱结清,我也不知道他欠二老爷多少钱,他就直接把身上的钱统统拿了出来塞给我,说让我回去问问二老爷,多了算我们的,少了再送来……”德叔自顾自地说着,“看来这世上还是有守信用的人……”
“这包里一共多少钱?”世勋突然问道。
“呃,李老板身上的,再加上他在银行取得,至少有两千块吧……”
“钱就先放着吧,我跟阿宽在医院里也用到,也省得让你天天来回跑。”世勋看着德叔说道。
“这有多麻烦,不过少爷要用钱我就先放这里,要是不够,我再回去取……”
“够了,我也累了,想睡会。”世勋兀自躺了下来,用被子蒙上头。
德叔和阿宽面面相觑,“你来,”德叔跟阿宽招了一下手。
阿宽跟着德叔来到了病房外,德叔问道:“少爷今天都干什么了?”
“嗯,还不是跟往常一样,不是躺在床上发呆,就是坐在椅子上发呆,刚才还在小花园里待了一会儿,说累了,就上来了,也就这些呀,最近少爷不都是这样吗?”
“唉。”德叔叹了一口气,“算了,少爷这个样子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好的,这两天我老觉得心慌慌的,总感觉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阿宽,你可要看好少爷,后天就要回广州了,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事。”
阿宽被德叔有些担心又有些发愁的表情唬了一跳,他的心中“咯噔”了一声,从南京出来后,他就觉得少爷一直不对劲儿,可他也说不好,此刻德叔的一席话,恰恰跟自己心中的担心印证上,他皱着眉说道:“不会出什么事吧,少爷都这么大的人了,不会……。”
“不要瞎说,少爷不会想不开的,反正你夜里也要警醒些,我怕少爷有什么需要。”
“我知道了,德叔,我会好好看着少爷的。”阿宽挠了挠头,悻悻地说道。
晚上临睡前,世勋突然想看报纸,就让阿宽去值班室那里拿了几张报纸回来,有几张报纸还是年前的,阿宽把报纸递给世勋,“少爷,我翻了一圈,没有看见最新的报纸,你还要看吗?”
“拿过来吧。”世勋接过报纸一张张闲闲地翻着。
阿宽熬不住了,终于躺在趴在床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