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哥哥在他尚还懵懂年纪里带着我走遍了村庄的每个角落,并且很骄傲地在周围的每一座山坡上留下了我们的印记。即便是那些散落在南方土地上没有名字的河流,也经历了我们毫无忧虑的童年时光。事实上,那些山坡与河流在流淌的年纪里也伴随着我们一起成长。也许那山川河流想不到我们之后的样子,就像我们在童年的草地上奔跑打滚的时候,也绝不会想到日后它们会长得如此荒凉,满目疮痍,使人忧伤。
故乡那块让人又爱又恨的地皮,它在以我无法料想的速度急剧地成长,或者更应该说是衰落。其实这也是我无法定论的事实,我们得到一些,又失去一些。我们站在阴影里面哭泣和微笑。我们望着未来,努力生活,使自己得以逃脱贫穷,逃脱乡村,逃脱来自某些人轻佻的嘲讽。
的确,我们都在努力着。哥哥是这样,我也是这样。还有其他的一些人,我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逃离这个渐渐兴盛和没落的村庄。
哥哥在村庄里度过的时间也不过他这漫长一生的短短十几年,相比于他之后要走过的日子,应该说仅仅是一个零头。在他停留在村庄的最后几年,我们结下了深刻的友谊。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在县里面的二流中学读书识字,谋求未来。平日里他在学校读书,暑假的时候他就回家来给四叔家放牛。
他在学校读书是什么样子的我无从得知,放牛这件事倒是我们一起做的。那会儿四叔给我们两个小孩约定,整个假期都给他放牛,他每天给计算一定数额的钱,积攒到春节的时候一起发放。当然,我和哥哥给他放了很多年的牛,也放了很多牛。其实我们放的牛也并不多。四叔家的牛在我的印象中经历了三次更换。最初我们一起赶上山坡的那头断尾母牛,在年老之后被四叔和一个外村来的牛贩子做了交换。我想大概四叔在心里还是舍不得那头母牛的,我们的父亲和爷爷也大概也是舍不得的,毕竟那头母牛也算是在他们自己的成长里留下了痕迹。
父亲在后来经常和我说起那头母牛,说它残缺的牛角,说它微跛的后蹄,说它断到根部粗壮的尾巴。母牛身上每一处伤痕和残缺都保藏着只有他们兄弟姐妹知道的故事,后来要是父亲不再提起,我便也不会知道。而没有这些故事,我也许对父辈的了解又会衰弱一些。
其实我了解了,又有什么用呢。
后来四叔又换了一头牛,健壮的,被阉割过的牛。
再后来,是最近两年的事情了,四叔在他患病的日子里,由我父亲陪伴,重新买下一头脖子粗壮,体型健美,英俊爽朗的牛犊。牛犊未经阉割,脾性暴躁,终日用一根粗大的绳子拴在从爷爷那里流传下来的圆形大石磨盘上,自从我们离开之后,应该说是自从我们这一辈人离开之后,村里牧牛的儿童就渐渐稀少了,一方面后来的父母对孩子的关爱似乎是比以前滋长了许多,不忍心使他们去受苦,另一方面,大概是后来的儿童都变得懒惰了吧。
我在假期回去的时候,经常和父亲一起去他家里,坐着和他聊天说话。像父亲说的,已经不奢望什么了,能和他多待一天也是快乐的。南方二月的日光下,两辈人靠墙坐着,守着阳光,守着希望,小心翼翼,心怀善意,说一些平淡的话语,没有安慰,也没有抱怨,这样的日子里,我们只剩下平静。除了平静,一无所有。除了平静,无可奈何。
也因为牛的关系,我们在四叔家待的时间都快比自己家的时间长了。甚至是好几年的春节我们都在四叔家里度过。除夕夜晚,我们一起点燃鞭炮,封过门,吃过晚饭,然后就在院子里面燃放他为我们买来的礼花。虽然那时候极其细小的礼花,色彩单一,和今天比起来的确有些逊色,但是那微小焰火在院子里盛放又坠落的场景却深深烙印在我的心里,所以很多年以后依然记得清楚。所以我才知道之后年纪里的我,为什么看着烟花的时候,从来一言不发,也从来不会微笑。很多时候,想哭,却没有哭出来。多年之后,我自取屈辱,在北方的城市看到夜晚繁密的烟花,情不自禁地跑上十几层的高楼去看望烟花。烟花盛放,快与我的目光平行。有一些飞得不是很高的烟花,在我目光底下缓慢碎裂。
遥远,平庸,而绝望。
因为我们和四叔相处的时间真是太过漫长了,所以我们和四叔之间的感情其实应该更像是儿子同父亲之间的感情。所以在后来当四叔在我高考之前的一个月被查出极其严重的病情的时候,我才会眼泪止不住地流淌而下。就算是放假回家母亲父亲和我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还是无法相信,四叔那么一个健康开朗幽默的人,会患上这种疾病。后来我也不得不悲伤地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四叔因为疾病的折磨和对生活的担忧,变得憔悴枯瘦,而且极其悲观。其实我也知道,大概换了我,我也是这样的吧。也许他对他三个年龄尚小的孩子担忧和不舍,超过了对自己生命的痛感。有时候我看见他在热烈而刺眼的阳光下面,抱着他牙牙学语的女儿在游戏,我心里面感受到深切而无法言语的悲哀,我感到痛苦,我无能为力,所以只是凭着这一点对亲人和生命的怜悯,流下一些默默无闻的眼泪。我的生活尚且还需要父母亲来支持,我感到痛苦。所以我迫切地渴望长大,希望用自己的肩头去揽下一些东西。
而我的成长,如此缓慢。更为要命的是,我感觉到我当下前进的每一步都极其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