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我艰难迈出的一小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那是一只已经极其疲惫的腿悬在半空中思索,同时小心翼翼地试探。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懂得那是活在我血液里,如今依然翻滚着的一种感觉,就是对城市来自心底的排斥。
在离开童年偏僻山村进入那个同样偏僻的小县城之前,我的父亲对我说,要好好学习,要好好学习。这句话他并不经常对我说起。父亲对我的教育从来不是这样直白的叮嘱,他喜欢并且善于讲述故事,他所想要告诉我的,所有都包裹在他的故事里。父亲对我是如此自信和信任,他坚信我能够解读并领会他所想要传达的意思。事实证明父亲的自信并不是盲目,因为我是如此善良并且懂得倾听的人,我从他的语气和目光里,可以领会他想要传达给我的精神,并且用行动对他做出反馈。我一直优秀的成绩单足以让这个盼着我走出山村的农民微笑。
但是这一次,我离开他们了。他对我讲故事的机会已经注定是要减少的。所以他叮嘱我,好好学习。我到现在还记得我的可爱的老父亲在我进入县城之前对我的叮嘱,除了好好学习这一点之外,还有许多在我看起来可笑的啰嗦。真实的情况是,在进入学校之前,他就给我讲述了村里的许多真实事例,大概就是说一个小学甚至是初中的时候非常优秀的同学,进入县城中学高中之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就变得堕落了,最后辍学回家种地或者外出打工。当然这些都不外离一个中心思想,就是让我好好读书,不要鬼混。这样的例子里,当然也包含着我目睹的一个。大伯家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哥,他在进入县城读中学后一年,和着一些人掉进了网络的大坑,沉迷游戏,荒废学业。他把生活费都用于网络,回家的时候又竭尽全力地向他并不富有的父母亲索要额外的钱。一方索要,一方缩手,在僵持的对峙中,我的大哥选择了一瓶烈性的农药,喝倒在了路边。这是他年少卑微而且无耻的胜利。大伯和伯母流过多少眼泪我不知道,他们在白日里忧心忡忡倒是我常见到的。读书是唯一的出路,这个道理在农民们的心里是不可摧折的灯塔,闪耀着当下贫瘠生活,使他们不至于绝望。
我深知这个家庭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我身上,所以,像之前说的,我在本应该叛逆和放肆的年龄里,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即便当初父亲在对我的叮嘱里,还包含着一条暴力伤害的准则,但是由于我的懦弱,也始终没有付于实践。其实到现在我都还有一些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会叫我那么暴力的手段去保卫自己。他给我说,你记住,进到城里,管住你自己的言行,不要招惹别人,这是你该要求你自己的。但是如果有人来伤害你,你记住,从进学校起,就买一把小鱼刀,随身带着,必要的时候,用刀子戳他大腿。这是给伤害你的人的警告,也是你自我保护的手段,但是,不要伤到他要害的部位。
也许父亲在他上学的时期经历过一些什么,所以才会这样地叮嘱我。就好像他经常对我说的,在学校一定要吃饱饭,吃饱饭才有心情读书。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说,我也并不嫌他烦人,相反,我看到了父亲的可爱。他给我讲述他自己的学生时代,很多故事,很对言语,都在表达一个中心:他饿。虽然在之后的中学课堂上,我那个说着彩色普通话的数学老师告诉我说,适当的饥饿感使人聪明,但我还是能够知道,那只是适当的,过度的饥饿感会要人命,会使人变坏,会使人想方设法,误入歧途。我的父亲,就是代表。他因为偷拿食堂的食物,并且和食堂员工打架,惹下祸事,最后不得不退学。这个男人,在多年以后,能够和自己的儿子说起这些事情,使我有些感动。
然而,自从进入县城,父亲的故事,就鲜有机会进入我的耳朵了。我为此而感到遗憾。我多么希望把自己的生命一部分留白,留给父亲,同时也留给母亲,我希望能听听她们年轻的快乐或者忧伤。而现实却把我的希望慢慢抹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