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
就在百里晏将交费之后的相关条据交给主治医生时，他又听到了一个极坏的消息——伤者司婉宸的血型极为特殊，不是一般的A型、B型、AB型或者O型血，而是“RH阴性AB型血”，一种极为罕见的血型，人群分布概率仅为万分之三到万分之四，血站里根本没有这种血。
主治医生为此急得焦头烂额，通过多种途径了解这一血型的血液储备情况，也第一时间通知院方联系当地的“稀有血型献血联盟”——一个公益组织，请求其联系可以献血的志愿者，火速赶往医院，病人十分危急。
此时，刚才叫出“司婉宸”名字的实习女护士从手术室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气喘吁吁的抄起电话喊道：“何师兄吗，赶紧到附院吧，司婉宸出车祸大出血，命快保不住了，你快想办法联系她家长吧……哎，联系有什么用，她老家在SX啊，怎么来得及啊……多找些同学来献血，是RH阴性AB型血。哎，估计找也白找，哪那么容易找到啊，估计……哎，你怎么不说话呀？该死，怎么没信号啊？”
说完，实习女护士再次冲进病房，眼角已经噙着焦急的泪水了。
没过多一会儿，小护士再次从里面跑出来，拉着百里晏的手说道：“家属！家属！你是司婉宸的家属吧？是他弟弟还是哥哥，看样子也不是哥哥，赶紧叫你附近的亲属来，没准儿能配上血型，再晚就来不及了。”说完，便又向手术室跑去。
可当护士刚转过身，百里晏就一把把她的手腕抓住，极为冷静的说：“你说的何师兄是谁？”
“司婉宸的男朋友啊，何其恕啊！怎么，你们认识？认识的话你和他说吧，刚才电话没打通，我还要到里面照顾婉辰呢，你看，这人都啥样了，还能有救吗？”
“我怎么认识她男朋友啊，我连她也是第一次见。”
“啊？那你怎么……”
“怎么什么，很奇怪吗？我跟你讲，如果志愿者不能马上赶到，伤者就危在旦夕。我觉得，坐等其变不如随机应变。如果能够就近采血化验血型的话是比较好的选择，没准身边就有这样的人，虽然从概率的角度讲这种可能性较小，但不是不可能。”
百里晏说得认真而坚决。
小护士看着眼前这个大男孩儿，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敬佩。心想你人不大，鬼点子倒挺多的嘛。还真没看出来，你这人不但热心还能遇事冷静思考，看来心理年龄不小啊。
“别看了，你盯着我看能看出血来啊？赶紧进去问问。”百里晏催促到。
小护士这才回过神来，三步一回头地向手术室走去，向主治医生提出了这个请求。
“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你去召集人现场采血，组织人抓紧时间化验，人命关天，赌一把吧。如果时间允许就扩大验血范围。我已经给省血液中心去了电话，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帮助。”主治医生不无无奈的叹了口气。
可正当包括百里晏在内的几十个志愿者被安排采血时，两个男人昂首阔步、不可一世的走到了队伍面前。
“被撞的人在哪里？是哪一个？我们来看望她一下。”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四十多岁，个子不高，鞋底子脸。一字眉毛吊梢儿眼，屎黄色儿的头发三七分。一撮黑黢黢的胡子粘在下巴上，像被作妖儿的小子糊了一把尿泥。脖子上挂着一根黄了吧唧的粗链子，看样子挺结实，锁自行车嫌细、栓狗嫌粗。但是，如果是明眼人就能看出来，这种成色的东西是含金量不超过百分之十五的“小黄金”，盛产于中国的辽东半岛，当地人借着旺盛的旅游业向外地人兜售了不少这种商品，有些人还专程来到此地“淘宝”，以期花很少的钱就能达到炫富的目的。尤其东北地区，乡下开三蹦子拉脚儿的、城里练摊卖烧烤的、开个九七年破捷达满世界躲债的、装黑社会的，基本都在脖子上挂这么个玩意。不但泡澡不上浮，出汗不掉色儿，还显得十分高端、大气、上档次，出入KTV、夜总会、红灯区什么的，没人敢惹。
只见此人左手捏着头层猪皮的皮包，右手抖着一把车钥匙，双腿岔开站在手术室外，左脚杵地，右脚踩着鼓点儿悠然自得。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被人通了电？还是“隔壁吴老二”来复查脑血栓？
此人见围观的病人、家属越来越多，忙将皮包夹到右边腋窝下，伸手将黄链子拉到T恤外面，气场十足。
护士闻声从里面出来，上下打量着这两个男人，不敢相信这是来慰问伤者的，倒像是来找茬算账的。
“看什么看，赶紧让那个女的出来。我和我爸来这儿，就是想表达一下态度，我们不是什么肇事逃逸，是有急事要办，没时间管这点破事儿。我们到这儿来，就想看看她伤得重不重。不重的话给点医药费就完了，重的话就直接找保险公司吧。”
这回说话的是中年男子旁边的年轻人，一副价格不菲的进口拉丝眼镜卡在近乎塌陷的鼻梁上，二十来岁，细皮嫩***质彬彬。可没想到一说起话来却是个“老江湖”，一副祖宗八辈地主老财的酸腐痞子样儿。
“伤者出不来，你们也不能进去。这么说吧，她伤得很重，小腿骨骨折，动脉释放性大出血，现在是出血性休克，随时有生命危险，急需RH阴性AB型血，你们，有血吗？哦，不对，你们有这种血吗？”护士耐心的向二位男子介绍病情，也不失尊严的挤兑了他们一下，站在一旁的观众都在心里对这个小护士竖起了大拇指。
“什么血？我只听过A、B、C、D、E、F、G血，还有这种血？这叫什么血，阴啊阳的，这也叫血型？你们血库里没有吗？看样子是要抽这些人的血？真是开玩笑。我可告诉你啊，抽他们的血我可没意见，但别找我出钱，这些穷鬼呀别说血了，就是命都不值几个钱。”
中年男子一脸无知的表情，阴阳怪气、动作夸张地向身后的人群一指。
“这种血十分稀少，如果找不到同类血型，伤者将极度危险，随时会因失血过多死亡。”护士急忙解释道。
“稀少？哦，爸，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听见没，这可是大夫说的。就算这个人死了，也和咱们没太大关系，不怨咱们啊。你看啊，因为她的血型特殊，所以可能找不到供血者，找不到就直接死掉呗，对吧。但是，这不关咱的事儿啊。我们有血你们不抽，非要抽什么‘阴型血’，她要是A、B、C、D、E、F、G型血，不早就输进去了吗？这些血都有，对吧？”年轻男子狡猾的问了问护士。
“其他常见血型都有。”护士接口道。
“你看，这不得了，要是真找不到合适的血，也是她命该如此，要怪就怪她爹妈吧，生个什么血型的不好，非得弄这个破血型，基因变异了吧？哈哈哈。”年轻男子说着说着更加肆无忌惮，口风也更是不着边际。
站在一旁准备验血、献血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实在看不下去，伤者已经这样了，死马当活马医，肇事者竟然到这里说风凉话，甚至还侮辱人家的父母。谁的血型不是遗传来的，谁还能自己给自己定制个血型？真是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个低声说，这对父子真是道德低下，典型的人渣，渣味儿十足。
那个耳语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两位可倒好，撞了人不但不急着施救，还他妈跑了。啊，现在到这来假惺惺，看热闹的吧？
……
听到议论声此起彼伏，指责声越来越高，中年男子清了清嗓子再次发话了。
“这样，护士，不是要抽血吗？我们两个先来，怎么样？很高风亮节吧，要是对上型号，要多少血随便抽，只要别把我爷俩抽死就行，你看怎样？要是对不上，我可没办法，对不起，我还得送儿子报道去呢，这都耽误半天了。我儿子考上的可是名牌大学，国家的栋梁，耽误了入学报道可就影响了在老师心中的形象，影响了形象就可能影响了入党，影响了入党就影响了工作。这不，我这关系都找好了，只要拿到毕业生和学位证，只要能入了党，就能直接安排到公家单位，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去。怎么样，这要是耽误喽，影响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吧，我这么说你们都能理解吧，我说的对吧，嗯？”
中年男子一边说一边伸出了胳膊，示意护士赶紧的，就往这扎。
护士连忙阻止说，“不用，先生，指尖采点血就可以了，几分钟就能出结果。这不，血站的工作人员已经就位了。”
此时，大家看到几个医护人员提着医药箱和设备来到了手术室门口，二话不说，掏出采血器具就开始按照事先派发的便签扎针抽血，动作极为娴熟麻利，不一会儿，几十管血液被送去检测。
没过几分钟，护士就跑出来兴奋的喊道：“谁是十一号？”
大家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写有序号的便签，面面相觑。
“我是，护士，我是十一号。”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百里晏。
“十一号跟我来，你的血型恰好对上。这真是巧了，几万分之一的概率啊。”
大家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沉着冷静、一直作壁上观的年轻人竟是伤者的救星。就连百里晏自己也十分疑惑，自己的父母都是平常血型，一个A型、一个B型，自己的血型该是A型、B型或者AB型才对，怎会是如此特殊的“RH阴性AB型”，那个“RH阴性”是哪里来的，莫非真是自己基因变异？若真如此，除了血型，该不会有其他变异吧——头上会不会长角？力量会不会变大，会不会飞？或者有超能量？
此刻的百里晏思绪飞舞、天马行空。
他并不知道，不但他的血型已经发生了改变，不可逆转，更大的生理和心理变化也将接踵而至。任凭他聪明绝顶，思维缜密，也任凭他宅心仁厚、菩萨心肠，这一切都将在不远的将来倏然而至，不可收拾。
百里晏跟随护士进入到手术室，主治医生一边安排接下来的手术，一边无比兴奋的抓着百里晏的手，“赶紧赶紧，再晚就来不及了。”
可当他刚刚坐下，准备献血时，那两位父子却推门而入。
护士连忙上前阻拦，却未能拦住。
“不要拦我，我说几句话就走，不影响你们救人啊。”中年男子摇晃着手中的车钥匙，斜着身子、斜着脑袋、斜着眼睛，含着舌头、声音走调似得说道：
“大夫，这血你们也找到了，就这几十个人当中就能找到你们说的什么几万分之一的人？这是造化还是演戏啊？这样都行？我也是服了你们了。哦，我知道了，你们是想合起伙来讹我点钱，对不对？这种事我见多了，不就是钱吗。给，这是一万，我这也算积极赔偿了，要是再去告我，我可不答应。我们还有急事，儿子，走。”
说完，扭头就要出门。
虽然这父子两个吆五喝六，装出一副天兵天将的架势，但这些医护人员却并不为之所动，该操作仪器的操作仪器，该照顾伤者的照顾伤者。
另一边，两个年龄稍大一点的护士已经在百里晏手臂上侧扎好压脉带，计划通过静脉抽血。
可正当护士用酒精棉于抽血处消完毒，针头就要刺入百里晏的肘静脉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在经历了刚才这一场变故，百里晏的内心已经烦乱如麻，加之这对父子不知羞耻的行径，更是让其恼羞成怒。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强压着内心的怒火。而当中年男子再次出言不逊，百里晏的愤怒就此达到了极点。
此时的他浑身发热，似有万丈火焰在五脏六腑内蒸腾，额头滚烫，恰如烧红的烙铁贴在上面；意识模糊，大脑像被无数只虫子一点点的啃噬，很快就会剩下个空空的头颅悬在脖颈之上。内心的燥热和难以排解的煎熬让他不顾一切地甩开了臂膀，将护士手中的器械全部打翻在地，左手抓起针管，娴熟的在股掌之间穿来转去，如转笔一般，右手机械式的捶打着脑袋、胸口，疯了似的就要夺门而出。
“快快快，抓住他，不能让他跑掉，跑掉就没血了，快快快……哎，他拿着针头，小心……”见到此情此景，主治医生本能地想到要对自己的病人负责，抽不到血就意味着抢救的失败，意味着自己的失职，意味着一条本能挽回的生命轻易的消逝。这对行医几十年的老医生来说，怎么能就此罢休呢？
说时迟那时快，百里晏的一只脚刚奔出手术室，另一只脚就被绊了一下，直直的向走廊扑倒。
伸脚绊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刚要离开的那对父子。
他们一见这个难得的家伙试图逃跑，哪能这样便宜了他。再说，如果他跑掉了，上哪里弄血去，弄不着血，伤者就得一命呜呼，事情就大了。
所以，这对父子再一次果断出击，将百里晏擒获。
在护士的帮忙下，百里晏被紧紧按在地板上。
可是，即便如此，发了疯的百里晏还是如困兽一般，不断挣扎，不断与人扭打，不断用头撞击地板，其痛苦的表情和难言的苦楚令在场的人无法解释。
如果说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或者被人无数次的想象，那么这个人便是百里浦——百里晏的父亲。只有他知道儿子迟早有一天会大难临头，迟早会遭遇人生之大变故，与之前的自己判若两人。
今天，已故父亲的担忧终于变成现实，一段早已埋下伏笔、无法更改的人生际遇就此开启。百里晏，这个独自离家、远赴他乡的青年才俊，将要面对一段让自己无法想象的人生。
“抓住他，抓住他，不能放开，抓住！”主治医生如缉毒前线的指挥官，招呼来更多人手压住百里晏，让其动弹不得。“快快，继续消毒，赶紧抽血。”
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年轻护士傻傻的站在一边，不敢动弹。听了医生的话，慌手慌脚的又去拿来一套新的抽血器械。
主治医生不愧是艺高人胆大，下针稳、准、狠，动作短、平、快。三下五除二，就抽取了400CC的血量。不一会儿，这些带着体温的鲜血就注入到了司婉宸的体内。
此时，在场的每一个人，谁都无法料到，正是这次血液的交融和彼此体温的感知，使百里晏和司婉宸的命运牵连在了一起。也正因为如此，两人的命运和人生轨迹都因对方而不断改变。
待要继续抽血时，他们看到刚才还张牙舞爪的百里晏已不再挣扎，情绪平稳了许多。
医护人员和刚才的父子二人随即放开了对他的压迫，试着让其坐到走廊的长椅上。
此时，大家都认为百里晏是对打针极度恐惧，已经超越了“晕针”的范畴，有“恐针”的嫌疑，尤以年轻男子的神情最为夸张和不屑一顾。
但是，当医生派了护士试着询问“献血者”是不是因为害怕打针才逃跑时，稍稍平复了心情的百里晏再一次变得焦急起来，手脚也不由自主。但是，即便如此，他的大脑还多少保持着一点清醒。
他低着头、闭着眼，浑身发抖，颤颤巍巍地说道：“大夫，快快快，再抽点血，再抽点……要不……”
护士一听，以为是他挂念着伤者，害怕由于血量不足而耽误治疗。在得到医生和百里晏的批准之后，再一次将针头刺入到了百里晏的血管，鲜红的血液顺着针头源源不断地流向真空包装的采血袋。不一会儿，又有200CC的血量注入到了司婉宸的体内。
接下来，医护人员便将司婉宸推向了放射科，拍完X光和CT之后，便开始了手术。手术十分顺利，将移位的腿骨进行了复位，破碎的腿骨进行了重新固定，软组织和肌肉撕裂伤也得到了妥善处理。剩下的事，便是借助仪器观察病人体征，必要时还要继续输血。所幸，在输入了600CC难得的血液之后，“稀有血型献血联盟”的志愿者也相继赶到，为司婉宸的生命搭起了坚强后盾。
在这一过程中，百里晏一个人瘫坐在长椅之上，整个人如经历了一场战斗，精疲力竭。他甚至无法回忆起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只知道自己痛苦难忍，生不如死。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遭遇身心之双重苦痛，无法形容也无法言说。但是，在被抽掉一些血液之后，整个人却瞬间变得舒服异常，像鼓胀得将要爆裂的轮胎被放掉了部分气体，像就要决堤的河坝恰到好处地开闸泄洪。
百里晏就这样仰靠在长椅上，他知道今天的一切都是离奇的，结果也是未知的。他不知道自己救人的举动会不会遭来非议，伤者出院后会不会将垫付的钱款悉数归还，以便向学校交学费；他同样不知道自己刚才无意识的胡闹，会不会被人家误认为是精神病，会不会通知到学校。而更为重要的是，自己的反常举动仅限今天，还是在今后岁月里可能随时不请自来？
他摇着头苦笑！
而就在这时，肇事父子再次出现在面前。
年轻男子说道：“喂，小子，那么怕打针就别逞能好不？熊样。杀个猪也比逮你容易！”说完，趾高气昂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听闻此言，百里浦再一次热血上涌。但他知道，如果过于急躁，极有可能再次让自己陷入困境，他极力克制着思维和行为，使出浑身解数提醒着自己不要轻举妄动。
就这样，坚持了好一会儿，他才渐感平静，但视线越来越模糊。只见那个嘲笑他的身影自走廊尽头去了又回。
但是，让百里晏不解的是，此人的身材一下子清瘦了许多，走路变得一摇三晃，原来的细皮嫩肉变得粗糙不堪，头发也稀疏异常，眼神游离，无精打采，如幽灵似鬼怪。
恍恍惚惚中，百里晏只觉一只枯手自远处伸来，沉沉的搭在自己肩头，一张从未见过的丑脸出现在眼前，其间的两片薄嘴唇中慢慢挤出了几个字，并且不断重复，像层峦叠嶂山谷中的回声一句接着一句，句句相同。
听得百里晏莫名其妙，也莫名恐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