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胜酒力的江魏摇摇晃晃地离开桌子,在靠近窗户的沙发上斜倚着休息。大厅舞台方向传来一阵熟悉的旋律,他撑起身子,趴在窗台上探头张望。
“(粤语)
同是过路同造过梦
本应是一对
人在少年梦中不觉
醒后要归去
三餐一宿也共一双
到底会是谁
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
总是最登对
……”
“这首歌……这首歌……”,一个强烈的声音在心底疾呼,江魏懵怔地犹如被钉在地上,回忆像一匹狂奔的野马,它铁蹄锵锵跨过岁月,增了些年纪,却仍能识得归途——在那懵懂的童年时代,他们第一次聚餐,简陋的小餐馆播放着宛转悠扬的歌曲,彼时稚气的脸庞、窝心的话语、无猜的情谊以及那美好的旋律都一起镌刻在时光里,从此,脆弱封闭的心灵寻着了彼此的依赖,海因洛特可能会赞成这乃是一种印刻效应。
那是一把能让人凝听的声音,像一个沉浸在回忆中的人,把悲伤漫溢的故事轻轻描画淡淡写就,而越是轻描淡写的悲伤,越是深刻而动人。
他的眼眶湿润,以至于他极力盯着那位歌者却看不清,只能模糊地判断是一个高瘦身型的男人,白衬衫黑西裤,蓬松微卷的深棕色头发。即使酒精使脑袋眩晕,但他记得那个轮廓——理发师Tony,他的身影化作一双无形之手在尘封的记忆琴弦上跳跃不定。
“俗尘渺渺,天意茫茫,将你共我分开……”
十五年来,他再没见过他,也许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见。想到这里,他的手指一下一下地使劲抠着窗棂,仿佛失去了疼痛的知觉,因为意识已经沦陷,唯剩不甘的痛苦占山为王。
时间过十一点,六个人从酒吧走出来。夜半更深,江魏搀扶着郭律,他仍旧兴致高昂,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口齿不清地嚷嚷:“……理由还缺吗?你钱太多了,你总是有异见,需要一只替罪羊,甚至你……你这个律师我顶你不顺……DNA都能验错……”。
另一小拨人从酒吧出来,三三两两地从他们身边经过,郭律那八方乱抡的胳膊毫无征兆地打到一个人。
“噢!”那人本能地低呼一声,抬起手臂护住头部。
“对不起,对不起”,江魏连连道歉。
他站在那里,手臂没放下来,阴影遮住了半张脸,“没……关系”。
多日来,飘荡在回忆中的那一线渺然的蛛丝牵住了它命中注定的目标,于是,那一个又一个模糊的幻影在刹那间重合并逐渐清晰起来。他怎会不认识他?!
江魏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任由喝得七荤八素的郭律像滩泥一样从肩膀滑落到地上,发出“哎哟”一声惨叫,走在前面的金律闻声折回来扶起他,江魏眼都没眨地丢下一句“先走,我还有事”。
“Tony,不,不是……龙青,你认识我吗?”,不容置疑的语气根本不符合这个问句。
他放下手臂,嘴唇微微颤动,满目星辉盈盈,“我认识你”,声音哽咽了一下,“从很久以前”。
涌动的温情瞬间包围了两颗久别的心,突如其来的“他乡遇故知”之喜让人恨不得咬上自己一口——以便让狂跳不已的心确信这不是梦里南柯。双手实实在在地抱住了肩膀,耳朵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呼唤,想象过无数种重逢的情形,却唯独漏掉了这一种——相逢一笑,泯去了十五载流光迁延,这莫大的幸福就是——当初的彼此近在眼前。
与完全沉浸在喜悦中的江魏不同的是,龙青有着不可逃避的顾虑——他从未忘记他们有着共同的父亲。哪怕重逢的喜悦冲昏头脑的时刻,这个仿佛鬼影般的事实突然跳了出来,带给他一阵深入骨髓的寒颤。
甜味与苦、辣、酸、咸等其他味道作比较时,选择显得明确而容易;然而,甜味千差万别,当面对若干种甜味只能择其一的时候,究竟哪一种才是你的必然之选呢?
是造物所赐的甘甜?是纯粹无染的清甜?还是呕心酿造的蜜甜?也许你闪过贪婪的念头,尝试破坏“只择其一”的条件,毕竟谁不想拥有得更多,但贪婪要付出代价,杂糅之甜会使味觉变“腻”,严重者产生长期的抗拒心理,从而发展形成忆甜而觉腻的味道认知。倘若明白得不偿失的恶果将无法逆转,当初作出必然之选的时候怎能不千思万虑、戒贪戒痴。
正是这样的处境使得龙青的内心饱受忧惧的煎熬。如果任何一种选择都将是遗憾,而更多的选择也只能是比遗憾还不如的深重的灾难,这“甜”意味着什么?懵懂的代价还是命运的责罚?